在某個坐落於精華地段的豪宅中，住著一名老婦人。老婦人總是宣稱她其實是個十六
歲的少女，絕非現在外表看起來的衰老。聽者無不失笑，紛紛想著這瘋老太婆到底在胡說
什麼？
可是老婦人沒有停止這個故事，每一天都會跟每個見到的人如此強調：「我只有十六
歲。你看，這是我真正的模樣！」老婦人說著拿出手機，硬是要人看個仔細。只見螢幕上
是個笑得甜美的校服女孩。
「騙肖欸，那是你的孫女吧？」路過的買菜大嬸毫不留情地吐槽。
「真的喔？其實我也是十八歲捏！」早起的運動阿嬤摸摸自己滿是皺紋的臉頰呵呵笑
著。
「……」被攔下的機車騎士斜睨一眼，油門一催，加速離開現場。
從此，居民都知道住在那棟豪宅裡的是個精神異常的老婦人。
老婦人非常富有，不光是坐擁豪宅，穿搭的衣物跟飾品在識貨的人眼裡都深知其價值
，那絕非是用昂貴或要價不菲之類的形容詞可堪描述的，有些還是出自名設計師之手，全
球限量不出百件的夢幻逸品。但老婦人穿著這些行頭如吃飯喝水般自然寫意，每天都有不
同打扮。
只有故事千篇一律。
「我真的只有十六歲，你看、你看！」老婦人氣急敗壞地高舉手機，硬是湊到每個路
人的眼前，惹來嫌惡的瞪視或啐聲。
直到傍晚，老婦人才甘願回家。一打開門，管家與幫傭立刻上前迎接。老婦人像對待
廉價的垃圾似地將名牌包與外套扔在地上，任憑僕人收拾。反正她不缺這點錢。
老婦人逕自走過滿屋華美的家具，踏上螺旋梯。在樓梯盡頭，一個裸著精壯上身的英
俊男人露出燦笑迎接她，塊塊分明的腹肌堪比冰塊盒。男人正要將老婦人擁入懷裡時，突
然從他的身後竄出另一個曬得黝黑的健美男人，硬生生將他擠開。
隨後是第三個、第四個……年輕的男人們爭先搶後只為討好老婦人。
「別淘氣。」疲倦的老婦人帶著笑意責罵，就像在斥責調皮的寵物。然後在眾男人的
簇擁中回到房裡。管家與僕從看著他們的背影，眼中透出冷然的輕視目光。
「一群吃軟飯的。」管家不屑地說。在他身旁幾個幫傭的大嬸倒是很羨慕，自己若跟
老婦人一樣富有，不必為生活所苦，每天都有名牌可以穿搭、能夠包養這麼多年輕富有活
力的小狼狗該有多好？
夜裡。
衣衫不整的老婦人躺在帝王級尺寸的大床上，帶著老人斑的皮膚跟從落地窗透進房裡
的月色一樣蒼白。最先出來迎接她的英俊男人蜷在身旁，睡得很熟。至於其他男人早就各
自回房。從睡夢中醒來的老婦人覺得有些冷，便拉起薄被蓋住身體，在被子下慢慢扣好衣
服鈕扣。
一點察覺不易的影子踩著月光而來。老婦人注意到那被拉長的影子，扭頭看去。
是貓。
一隻黑貓在落地窗外，晶綠的瞳孔直盯著老婦人。不等老婦人反應，黑貓無聲地再次
踏出腳步，玻璃窗面宛如無物般被牠穿越。
「時間不多了。」貓開口卻非喵喵叫，而是低沉如大提琴的嗓音。
「再給我一點時間！」老婦人哀求。
「不多不少，約定好的一千個日子是最後期限。」貓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起伏，如念
誦課文般單調。
「不！根本沒人相信我！」
「我知道。」黑貓頭也不回地再次穿越落地窗。牠離開了。
驚醒的老婦人陡然睜眼。她尚未拉起被子掩蓋衰老的軀體，衣襟依然敞開。
原來貓在夢裡造訪。
心有餘悸的老婦人渾身顫抖，彷彿掉進嚴冬結凍的池子裡。她從來不曾擺脫掉這個惡
夢，這甚至不是夢境，而是令她無從否認的血淋淋的現實。
「怎麼了？」被吵醒的俊美男人揉著眼，慢慢挨近老婦人，親吻她鬆垮的臉頰上那點
淚痣。
老婦人緊抓住男人寬大的手掌，豆大的淚珠不斷從混濁的眼眶裡滾出。她哀求地說：
「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我信呀，你說什麼我都信。」男人溫柔地摟緊老婦人。顧著掩面哭泣的老婦人沒發
現深藏他眼中的厭惡。
從那晚之後，老婦人變本加厲，走火入魔般訴說她的故事，一個簡短卻比謊言更脆弱
的故事。
「我十六歲，我只有十六歲！」
但是當地的居民早已見怪不怪，更知道要與老婦人保持距離，沒有一人願意接近，更
遑論聽她說話。所以老婦人當街大叫，最後驚動路人報警。她被到場的警察盤問時，依然
聲淚俱下的堅稱著：「警察先生，我沒這麼老，我很年輕、很年輕……你們要相信我……
」
老婦人不惜跪下，抱著警察的大腿痛哭失聲。被老婦人纏住的警察無奈地看著搭檔，
搭檔無奈聳肩，彎下身拉開老婦人，引來老婦人的哀號。「相信我，相信我！不然我不放
！嗚……」
「好啦好啦，我們信了啦。阿婆，你放手好不好，這樣很難看……人家看到還以為我
們欺負你。」警察無奈地開始錄影，以確保自身清白。
「你願意相信我？」
「對啦，阿婆你快放手，不要對著馬路大叫，會嚇到人。」另一名警察趕緊勸告。
「真的願意相信我？」老婦人拭去淚水，欣喜地再次問道。
「願意啦，我們都相信你，你很年輕很漂亮，好不好？」警察彷彿哄小孩子般連聲安
撫。
只聽老婦人歡叫一聲，興沖沖地跑掉。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名員警。
依然不死心的老婦人問遍宅中每一個管家與幫傭，當然也不放過心愛的小狼狗們。此
時此刻，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認定老婦人是真正發瘋了。但他們依然陪著笑臉，稱讚地說：
「夫人您看起來真的很年輕沒錯呀！」
「我好想知道夫人您是怎麼保養的喔！」一個滿臉粉刺的打掃阿姨幫腔。
「對呀對呀。」其他幫傭識相地附和。
管家更是適時地插話：「可以為您這樣年輕優雅的夫人服務，是我畢生榮幸。」這話
雖然說得破綻百出甚至惹人發笑，但老婦人無暇顧慮，只要有人相信她就好，這樣就沒問
題了。
至於小狼狗們更是輪流獻吻，宣誓他們都認為老婦人絕非外表看起來蒼老，一定是個
年輕少女。老婦人聞言更是樂不可支，像個小女孩般格格嬌笑。
＊
終於，約定的時候到了。
第一千個日子即將結束。時針與分針重疊指向數字十二。這一夜的月光依然慘白，黑
貓與落在地板的月色正好如黑白相間的琴鍵。
牠的晶綠雙瞳倒映著老婦人得意的嘴臉。
老婦人沾沾自喜地說：「我終於找到願意相信我的人了，而且不只一個。依照約定…
…」
「那不算數。」黑貓平靜地說，就像一開始即摸透每張底牌的莊家。
「他們相信我！」
「沒有任何人相信你。口頭說的不算數。」
「你說謊！你該認輸！」老婦人怒斥。
「你明白他們並不相信。恐懼蒙蔽你的雙眼、混淆你的心智。答案一直都很明顯，非
黑即白，非輸即贏。」
老婦人的笑容僵住，顫抖的發白嘴唇如兩條肥蛆。她跪倒在地，慢慢爬匍到黑貓跟前
。「求求你……」
「我們約定好的。這是你最後的夜晚，享受它吧，至少在夢醒之前。」黑貓消失在月
色裡。
驚醒的老婦人陡然睜眼。貓依然在夢裡造訪。
床上床下躺臥著她這些日子以來豢養的年輕男人們。她正將頭枕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
，那體溫與鼻息熱呼呼的，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黑夜緩慢逝去，白晝到來。
老婦人清醒著面對第一道曙光，但什麼都沒有變化，預期的慘劇沒有降臨，不過是個
跟每天一樣的平凡早晨。她訝異地走下床，來到陽台，情不自禁地沐浴在晨曦裡痛哭失聲
，有一種重獲新生的解脫感。
慈悲的貓為她上了寶貴的一課。
＊
黑貓晶綠色的眼瞳裡有老婦人的倒影。依然沉睡的老婦人徘徊在虛假的夢裡。
黑貓靜靜地注視許久，然後才不驚起一點塵埃地悄然離開。
隔天早晨，老婦人那些心愛的小狼狗們赫然發現床上躺著一名陌生的少女。少女雙手
緊扼著自己的脖子，平靜不見痛苦的臉龐透著缺氧的紫色。眼臉下有一點淚痣。
少女看上去正好是十六歲的年紀。
＊
少女遇見一隻神秘的貓。
貓說，可以實現她任何願望。不過是有時效的。
可是少女希望願望能夠永久持續。
貓又說，只要完成與牠的約定即可。
所以少女詢問約定。
貓解釋，只要在一千個日子裡頭找到一個人，而且那人願意打從心底相信她的確是個
年輕的女孩，那麼願望就永遠有效。
少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從此她坐擁豪宅，擁有享受不盡的財富，還有無數拜倒裙下的男人。
但相對的，她從十六歲的青澀模樣變成六十歲的老人。
再也沒人相信她是個年輕女孩。
在她輸了約定並勒死自己之後，豪宅裡值錢的物品跟著主人陸續消失，將財產瓜分的
僕人與男人們也離開了。
留下的只有每夜蒼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