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屍落之城(22)

作者: honeyjoker (姜華)   2016-02-21 20:03:09

洗刷掉滿身汗水汙穢,我換上一套乾淨衣服,離開房間動身去找蓋瑟。
時節:白露。九月上旬。
距離──逃出皓誠魔爪、監獄淪陷,以及帶上兩個互看不順眼的女孩踏上旅程,已經是將近兩個月前的事,然而感覺上,彷彿還在昨日。就在那趟短暫旅程的最末,我們遇到一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怪奇女孩,她邀請我們進駐她的居所──一間汽車旅館;然後,就如同大部分浮濫三流故事會發展的那般,在進駐的當晚,我與兩個女孩就在各種壓抑情感──而非藥物迷惑──亟需獲得安慰與釋放的情況下,發生了性關係。
有人會說,無愛的性也能夠紓解壓力,但那不盡然是事實,端看你在不在意發生關係的對象。無可否認,那是個極其美好的夜晚,沉浸在性愛的歡愉當中,末日以降所產生的各種煩惱憂愁都暫時地蕩然忘懷;然而,歡愉過後,問題接踵而至──我對其中一個女孩,感覺到過意不去。我對婷可過意不去。我在意她對於那晚的感受。貪戀片刻的解脫,清醒後終究還是要償還的,我不曉得那份在意有沒有包含愛的成份,但我知道,要繼續和婷可共同生活,就必須對彼此坦誠相待。當下的我,已經準備好要敞開心胸與婷可好好聊聊。
又有誰能想到,事態緊接著急轉直下,我還沒得及釐清、面對關於那個夜晚所帶來的糾苦與不安,婷可就病倒了。而為了救治婷可,我的潛意識領著我去到一個「應當是」人間煉獄的糟糕地方求助……應當是,所以不是。那個地方非但一點也不糟,更是我朝思夢想找到的倖存者堡壘;而且關於那座堡壘的建立,我也有一份功勞。縱使我根本不記得。
我不記得,因為我的大腦在作祟。
我罹患了精神病,又或者更貼切的說法:精神官能症。而也許是基於保護作用,為了不讓我想起某件會讓我痛苦到崩潰的事,我的大腦擅自編造出一段虛實交錯的記憶,導致我害怕、恐懼接近那個被稱作「社區」的地方。我的記憶停留在那塊地方還是惡人統治的時候,對之後的推翻與解放卻沒有一絲一毫印象。這樣的事──雙重人格、記憶混淆……喔,對了,當然不能忘了算上思覺失調──聽起來實在荒謬至極,卻是確確實實發生在我身上。
一連串的突然變故,讓我決定暫時離開婷可,將一切留待我狀況穩定再處理。我不得不這麼做,別看我現在貌似正常,實際上我還是困在某種精神囹圄之中,何況在發現事實的那當下,我陷入了極深、極深的困擾、迷惘與無所適從,甚至懷疑那些人──那些據稱認識我的人──在施展一種變態詭計,試圖混淆我、擊潰我,想把我當猴耍。不過如你所見,雖然現在我還是有病,但至少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並且接受自己瘋了的事實;要接受這樣的事實當然不容易,但若你是個有許多不切實際幻想的三流作家,還成天有個別人看不見的傢伙跟在你身邊嘟嚷、晃盪,相信我,你很快
就能進入狀況。
來,告訴我,怎樣的情況聽起來糟一點?
是罹患精神病?還是「知道」自己罹患精神病?
我的答案?
當然是後者。
在一個多月前,我還覺得自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即便偶爾會失魂或是聽到奇怪聲音,那也不過是種末日症候群,我一點也不以為意,且從來不覺得該為之困擾;然而現在,無論我喜不喜歡,姜華──我的另外一個人格,兼之妄想癥幻想人物,都開始肆無忌憚且無時無刻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偶爾,他會竊佔我的身體去做些我絲毫不打算做的事,再丟下爛攤子給我收拾,例如稍早脫隊跑去救人那回事──沒錯,你會覺得那是件英勇事蹟,但實際上我們是支團隊,不該有個人英雄主義行為;而且即便他沒衝出去……他沒竊用我的身體衝出去,蓋瑟也會立刻組織救援行動,那對老少不會出事,我更不會陷入險境。他那麼做,就只是為了滿足他那狗屁倒灶的冒險慾,而且結果你知道的,包括我在內,一票人都得替他擦屁股。幹。
假如只是偶爾竊用我的身體,那也就算了,我自認倒楣,就當作是在找人分租公寓時挑錯爛室友,忍忍也就得過且過;但情況沒那麼簡單,自從意識到他的存在以後,即使是在我保有身體自主權的時間,他也總是跟在我身邊擾擾不休,打算把我逼得更瘋。在我意識到他的存在以前,他只是個無傷大雅的怪人,然而現在,他是一個惱人的存在。我寧願不曉得自己有病。
「嘿,這是什麼意思?」看,他又來了。我走過長廊,要下樓去應約蓋瑟的面談,而跟我並肩而行的傢伙──他,姜華,突然脫離了節奏,快步橫攔在我面前。「好歹我也幫你這麼多,不感恩就算了,還嫌我是個惱人的存在,這樣對我公平嗎?」
我不予理會,繞過他繼續前行。
他的出現……
不,抱歉,我更正。其實我無法確定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許是在我活得像是行屍走肉那段時間;也可能是我吞了一堆安眠藥自殺未遂醒來後;又或者他本來是個活生生的存在,就是那個很屌很罩很厲害的車廠技工,但他終究在我們失聯後掛了,而我枯守在家中遲遲沒等到他的救援以後瀕臨崩潰,於是我的腦袋創造出他,好讓我繼續生存下去……
三個時間點都很有可能,但辨清是哪個在現今變得毫無意義,雖然在解離症中識別人格出現的時間點實際上至關重要,但很不巧也很不幸的是,精神科醫師似乎都在這場活屍末日中罹難了,沒有人可以催眠我,然後啪噠一下打個響指讓我一覺醒來就解決人格分裂的問題,這只能說……哎,算了,從好一點的角度上去想,至少我沒有悲慘到蒙在鼓裡幾十年。
關於意識到他的存在,社區裡頭有個林醫師告訴我這算是好事。他說,既然我有意識到,那就有辦法克服,要我試著接受、容納、溝通,將他變成自己的一部分……不是我不願意尊重醫生專業,然而林醫師的專業畢竟是內科而非精神科,他根本不能懂我的感受,更不曉得該怎樣治療。說實話,雖然我的精神病知識全是從小說、電影裡頭吸收來的,不盡然正確,但我懂得說不定還比林醫師要多。我寧願去嘗試看看別人的「藥方」。
在我所知道的真實人物裡頭,有一個人解決了這樣的麻煩,那個諾貝爾獎得主……電影《美麗境界》演的那個,他藉著不理會幻覺、運用邏輯對抗,最終總算戰勝了精神疾病。我決定要照他那樣做。雖然這個辦法短期內不會有成效,但值得安慰的是,至少現在我還是我,還是明杰中,而不是姜華。
「嘿,納許博士只是思覺失調,你的狀況可要複雜多了。我們比較像是布萊德彼特跟艾德華諾頓,當然……我是布萊德,你是諾頓。」他又開口。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而且煩死了。我推開安全門下樓。「還有、還有,」他快步跟上,搶到前方,倒退著腳步面向我,挑起眉道:「你要把我想成搶你身體的反派隨便你,但你確定自己就是明杰中?」
身體不由自主震了一下,害我險些從階梯上跌下去。
該死,又讓他給戳到痛點。
沒錯,就在一個多月前,我還認為自己姓明,名杰中;然而現在,那些居住在社區裡頭、據稱認識我的人,都喊我叫姜華,他們告訴我,那就是我報給他們的名字。這導致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身分。雖然說我有著從小到大的成長記憶,但很難講那不是我調皮的小腦袋憑空製造出來的假記憶──這聽起來是很誇張沒錯,記憶的產生需要有事實的奠基,但,我是個總愛胡思亂想的人,打不定編造出整個人生對我的腦袋來說輕而易舉。我的記憶靠不住,我只能從事實層面去推斷;而事實是,在世界末日後,我就再沒確認過身分證是不是還好好待在皮夾裡,甚至在末日降臨之初,我也
沒能跟家人、朋友通上電話。我找不到任何人、事、物證明我就是明杰中,說不定我才是姜華的身體誕生出的人格;更說不定,我也只是明杰中的身體所產生出來的同名人格……別疑惑,關於後面那一點,我還真的認真想過。
我印象中的明杰中,不諱言,是個廢材、是個魯蛇,是個會為了一點小小痛苦挫折而逃避現實甚至自殺的懦弱傢伙。但我……雖然說我──假若我不是原本的明杰中──也不見得好到哪去,但我顯然沒有那麼禁不起磨難。
「沒有嗎?」那混帳歪嘴謔笑,舉著雙拳在眼前圈舞。「嗚嗚嗚嗚,愛哭鬼。是誰前陣子才縮在牆外頭,為了自己懦弱無能在哭啊。」
天殺的,這傢伙……
算了,別理他,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
當然,有些事情總算是理清了,像是小夢為什麼老覺得我和她在監獄那會兒相處得還不錯、皓誠為什麼會認為小夢成功鉤住我了;又或是為什麼我在失去意識以後突然闖出活屍包圍、與皓誠打架扳回一城,甚至是在社區高牆外頭拋出那顆閃光彈……等等那些,都是姜華在主導我這具身體的時候所搞出來的事兒。他還做過哪些事、說過哪些話、認識哪些人,我並不完全知道,有些時候,我的意識不曉得為何沒有斷開,會以一種詭異的旁觀者角度看到他做出的行為;但多數時候,我的意識陷入了不知不覺,只能事後推敲。
何以有這樣的差異?
很抱歉,大腦的機制複雜古怪,我不是專家無法解釋個所以然。
我不曉得所有事,那些講述雙重或多重人格的文本作品,總會有個人格清楚知道發生的一切,但顯然不是我。或許姜華就是那個人,不過他沒有打算主動與我分享,而我也沒有半分要問的意思,我們的交談是單向的,於是一切都是那麼雲裡霧裡,我甚至沒有半點記憶被偽造的那個重要關鍵……
恩,是的,重要關鍵。
解離症難免伴隨失憶,這一點也不奇怪,我也很認份,但肯定有那麼個事件導致我的大腦這麼做,我想知道那個重要關鍵。直覺告訴我跟寶寶──我的前女友──有關,證據是只要我試圖認真去回憶有關於她的事情,腦袋就會像是有人在用刮鬍刀磨削我的頭蓋骨。顯然,大腦在阻止我回想;奇怪的是,卻不妨礙我自行推敲。而也許是因為沒有半點記憶,於是當我推敲出可能答案的時候,除了迷惘、困惑,沒有半分自責,更沒有痛不欲生……對,沒錯,我當然有推敲出可能答案。我只是精神有毛病,又不是智商有問題。
你應該想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也不是我藏東藏西不講,只是……
哎,好啦、好啦,就告訴你吧──我殺了寶寶。大概。
是、是,抱歉,我知道,別納悶,也別生氣,請原諒我,如果可以,我也不願意用「大概」這麼模稜兩可的詞彙,實在是我根本想不起來,單純是從幾個曾做過的愚蠢夢境來推敲……夢畢竟是夢嘛,做不得真;更何況,我身體裡頭還居住著別的靈魂,是不是「我」做的,那還有待商榷。
所以,大概。
總之,末日後我肯定還見過寶寶,而張俊德那彆腳得要命的裝傻讓我更加確信這個想法。寶寶是唯一一個與我的過去有關、能夠證明我是誰的人,可惜的是張俊德的反應讓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推測。
為什麼要殺了她?
我不知道,我說過自己沒有半點記憶。
當然,假設我的推敲正中紅心,人不是我殺的,而我也還沒病入膏肓,我這副皮囊就只塞了我和姜華兩個靈魂,那麼兇手顯然就是──我瞥向他,而他突然把手橫在我面前,遮住我的視線。「好了、好了,說完沒有?」他手掌在我眼前上下揮動,語氣不耐。「別一直碎碎念,惟恐大家不知道你瘋嗎?」接著快步超越我,指向前方廳室。「蓋瑟應該在那裡,快點過去吧。」
好吧,雖然他的存在讓我感到煩厭,但偏偏他也經常把話說到點子上,我還有訓斥要受,是該收收心了,我的內心世界就暫時告白到這裡吧,要是之後還有機會,再跟你說說其他……
什麼?懷疑什麼?
別懷疑,就是你啊,你,正在聽我說話的你。
不然你以為我一路上在跟誰講解現況、跟誰告解?
我一直在這麼做,從末日爆發之初就在這麼做,只是在之前──在我發現自己是神經病之前──我都沒意識到這回事。
但你應該早就發現了吧?
那些喃喃自語、自問自答……
你不是真實存在的,我知道,可是……
算了,就不繼續犯瘋了,我親愛的幻想讀者,我們讓故事繼續下去──

宴會廳裡頭的氣味簡直難聞到突破天際,血腥味、酸腐的屍臭,以及排泄物的穢氣全都混雜在一塊,碰出了全新滋味。我一走進,就讓這股撲鼻而來的噁心酸臭給醺得頭昏腦脹、鼻頭酸楚,腹中禁不住滾搗翻湧,就連四肢都酸軟發顫,立刻就想調轉腳步奪門而出;然而鮑里斯‧薩武什金──蓋瑟,我們這支隊伍的老大,就蹲在這間方形廳室的舞臺上,戴著口罩,與一夥隊員處理著那些堆積成山的駭人骸骨,我不得不忍著難受硬著頭皮進去。
他們在處理的骸骨不是活屍,那些只剩腦袋上還有皮肉(只是都少了一支眼睛)的骸骨在生前一直保有人類的身分,是那些曾經居住在這間度假飯店的部分旅客。他們在末日爆發後擺輾轉逃到了宴會廳、擺脫了變成活屍糧食的命運;之後,卻不得不為了因應饑荒而奉獻出血肉……無論那是否出於自願,他們的血肉餵養了其他倖存者同伴,最終成就兩個人活著等到支援──也就是我們──來到。這是個無可奈何的悲劇,而我非常肯定類似的悲劇不只有這個角落發生,更加慘烈都有可能。那對老少──尤其是那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是如何在這樣地獄般的苦難中熬過來的,我著
實無法想像。
我用臂彎掩住口鼻,緩緩走向舞臺,而飄飄──我所見過最詭譎怪異的女孩──突然無聲無息地從我身側迸出,拉住我的衣擺。我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女孩,她朝我直直伸出手,遞出一張口罩。我擺手表示不需要,告訴她我馬上就會離開;接著,這個長髮飄逸、瀏海蓋住整張臉、只露出一支眼睛觀察世界的女孩,就強硬地掐住我雙頰,把口罩直接塞進我嘴裡。
該死,忘記不能隨便拒絕她。
我趕緊把口罩吐出,邊道謝邊把口罩戴上,以免她做出更詭異的行徑。
飄飄裂開了嘴,露出滿意燦笑。
那是她表達開心的笑容,但那種笑法真的會讓人頭皮發麻。
我調整口罩,讓呼吸稍微順暢些,就在這個時候,突地有道尖著喉嚨發出的聲音從背後叫喊我。我應聲回頭,就見一顆遮住我大半視線的死人頭顱迎面飛來……對於隊友的惡作劇,我早就見怪不怪,沒怎麼被嚇著。可惜這次我反應慢了。眼見就要碰上,幸好飄飄出手拉了我一把避開。
我再次向飄飄道謝,視線掃過大夥兒,試圖找出是誰搞出的花樣,然而大夥兒都專注在手頭上的工作,沒有人像是……敗類還是忍不住偷笑出來。我湊到蓋瑟身後,比了個中指過去,老大隨後起身斥責他,給他加付了新的勞動工作以為懲罰,接著挪動腳步,撇頭示意我跟上。我隨即快步跟去。
但在離開宴會廳之前,我又回頭掃過一眼宴會廳裡頭那些個慘不忍睹,深深吐了一口長氣,讓不忍的心緒隨著呼氣慢慢離開。

如果國籍還有意義,那麼蓋瑟算是俄國人,他有著湛藍的眼珠和刀削峽谷般的臉龐,身板看上去普通,實際上每吋肌肉都隱隱蘊含著力量。我親眼見過他徒手掀翻一輛房車。強健的體魄會讓一個人看起來更年輕些,但歲月之神似乎忘了在他的外表上深鑿。頭一次見面,我以為他年紀約莫三十上下,但其實他已經年過半百。據說他曾是世界上某個知名傭兵組織的成員,林克則是他團裡的醫官,不過關於這點他們兩個從來沒有承認,只是隊友間的謠傳。他曾有過一名台灣妻子,末日前離世了,中文是在那時候學的,雖然說起話來有很重的腔調,但語意標準流暢,甚至會用中文文
法建構語句。
我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他和過世妻子有個女兒,在我加入之前也待過這支隊伍,是個讓人非常頭疼的搗蛋鬼,常常弄得大家雞飛狗跳;後來,因為一件無聊透頂的小事跟蓋瑟吵了一架,從此下落不明。
毫無疑問的,大夥兒口中提到的蓋瑟女兒就是小金。基於和那小女孩的小小約定,我沒透露自己見過她,反正不僅僅是我,所有人包括蓋瑟都認為放她在外頭亂闖也不會出問題,他們反而更擔心遇到她的活屍及倒楣鬼……不得不說,他們擔心得實在很對。
「擅自行動……」蓋瑟開口。他領著我們來到電梯井邊的小咖啡廳,他拉開鐵椅坐下,我則誠惶誠恐地立正站定,手掌緊貼褲沿,準備好承受接下來的罵斥。我以為會有一頓嚴厲的罵斥。沒想到,他的語氣平緩,口氣不帶有訓教與責罵,只是……只是他說出口的話語,直白到讓人窘迫:「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是叫姜華對嗎?他在不在?」
我沒預料到他會這麼問,一時間不曉得該做何回答。
蓋瑟知道我的症狀,在我入隊前就知道。
事實上,罹患精神病就是入選這支隊伍的前提與條件──畢竟我們一行十六人,除了蓋瑟和林克,個個都有精神方面的毛病。我不曉得其他人加入這支隊伍時的情況,但我在事先就被告知了這支隊伍的狀況。那個我以為應該長得腦滿腸肥,但實際上卻壯得跟熊一樣的賣場保全張俊德,跟我再三保證這支隊伍雖然有這樣的狀況存在,卻是社區建構外巡部隊以來最強悍的隊伍。起初我對這個說法將信將疑,但現在我深信不疑。
基於隱私,我沒打探過任何一個隊友的身心靈是出了什麼狀況,正如他們也不會來詢問我有什麼毛病一樣。在這支隊伍裡頭,知道我實際狀況的就只有老大、林克,以及橘姊。大多數隊友表現就跟常人無異,要相處過一段時間才能察覺哪邊不對勁;少數人則情況外顯,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這跟症狀嚴不嚴重其實沒有太大干係,有些人就是不會輕易顯露情緒;不過「跟常人無異」的比例在我們這個神經病特攻隊裡頭佔得實在有點高,所以我想大部分人並不是內向,而是極力在壓抑、控制,就跟我一樣。
蓋瑟咳了一聲,讓我從恍惚狀態回過神來。我瞥向姜華,他與我並肩站在一塊,沒有躲起來,也沒有嬉笑胡鬧。我估計他想藉著一同挨罵來博取我的信任,但無效,該挨罵的本來就是他。
「他……在聽。」我怯怯地回答。
「不只這次吧?」蓋瑟眼神飄開,看向我身側。我知道他在看姜華,但對他來說那個位置其實沒人,所以他眼神瞄偏了點。好一會兒後,他才把視線重新拉回我身上,也許是見到我的侷促,便補充了一句:「別緊張,找你過來不是要訓你,我得要瞭解狀況。」
「對不起。」我埋低頭,放棄再做無謂掙扎。「是的,不只這次。」
「橘子幫你打了掩護?」
「是。」我把頭埋得更低,盯向地板。
「低頭幹嘛?明杰中,抬頭好好看著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我只好乖乖把頭從地板上拔出來。「告訴我,你覺得羞愧嗎?」
「我……」也太直白了吧?
「抱歉,」他擺擺手。「問得不好,我修正。我問的不是你試圖掩蓋過失這件事──當然,那樣的行為必須給你一點處罰──我是在問你,你為了自己的身心問題而羞愧嗎?」
「我……我……」這也沒讓我更容易回答些。
「好,我明白了。」他瞇起眼,晃了晃腦袋,伏身推開側邊的座椅。「坐吧。不要那麼緊繃,說了找你來不是要訓話。」我依言坐下,手不自覺拉開另一張座椅──我是在看到老大臉上閃過的詫異神色,才意識到自己做出了這樣的行為。姜華坐了進去。我尷尬地看著蓋瑟,他嘴裡發出嘖嘖聲,而後縮起臉歉道:「抱歉,失態了,請原諒我。這樣的天賦實在很特別。」
「不……我……嗯?天賦?特別?」
「別理我,」他又晃了晃腦袋。「老人家的大驚小怪。」
「拐彎抹角的煩不煩,快問他找我們來做什麼。」姜華催促我。但我沒打算聽進他的話。我緊閉嘴巴準備等老大自己告訴我這次談話的目的,然而後腦杓突地一陣刺痛,寒意在頸椎之間來回穿梭──這是那混帳每次打算主導我身體的前兆。「你不問,那就讓我來。」他說。我咬緊牙關抵抗。
其實我應該放他出來,讓自己躲進意識深處、逃避這場談話。正如我先前所說,會有這場談話全是他的錯,若在找到蓋瑟之前他就打算出來,說不定我就會放任他。但現在不行,現在放他出來會讓我像個瘋子,我……
「我不喜歡讓人覺得我是瘋子!」我大喊出聲。
這下可好,我不自覺就把心中想法喊了出來,這樣的言行舉止肯定讓我像個十足十的瘋子。姜華聳了聳肩,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
頭疼慢慢褪去。
「沒錯,這就是重點。」蓋瑟掛出一道微笑,放鬆身體斜靠椅背,翹起二郎腿,從迷彩工作褲的口袋中摸出菸盒,抽出一根,點火燃上。
「重點?」我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意指什麼。
「抱歉,壞習慣。」老大拍散吐出來的煙卷,離開座位走進吧台。他沒回答我的疑惑,卻問了:「要茶,還是咖啡?」
「咖啡。謝謝。」
「嘿,拿一支來抽啊。」姜華指著桌上的菸盒。我沒理他。
「重點,就是找你過來要談的重點。」蓋瑟解釋……又或者沒解釋。
「不好意思,我不明──」
「你加入這支隊伍,算起來也有一個月了吧?」蓋瑟岔話。他在吧台裡頭雲霧吞吐,電動磨豆機開始旋轉──直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他們是怎麼生出電力來的。大夥兒都宣稱是魔法。
「三十三天.」我回答。
「記這麼清楚啊。」老大笑笑,將磨好的豆粉安上咖啡機。「那你對這個團隊也有不少瞭解了吧?覺得團隊氣氛如何?」
「大家都……」我頓了頓,思考用語。「蠻有趣的。」
「有趣?」蓋瑟縮起眉頭,又很快鬆開。「喔……沒錯,有趣。當然。不過我想你指得應該是那個……那個成語怎麼說呢?和樂融融?」他問。我點點頭。「你同意這個說法嗎?」他又問。我再度點頭。他彎起了嘴角。之後我們保持了一陣子沉默,老大專注在最後的烹煮程序,面前的鍋爐式咖啡機冒出大量蒸汽。「要糖或奶……噢,奶精過期了,要糖嗎?」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我說。
「沒問題。再等我一下。」老大說著,呼出最後一口煙卷,將菸攆熄在洗手槽內,端著煮好的兩杯咖啡和糖包回來。我抽了抽鼻頭,吸進沁人心脾的咖啡香氣,還殘留在鼻腔中的噁心氣味直到這一刻終於煙消雲散。我捧起杯子淺淺嚐了一口……啊,好棒,好久沒喝到真正的咖啡了。
「怎樣?還可以?」
「棒極了。」我真誠地說。
「豆子還不錯。幸好還沒忘記怎麼處理。」他說。也酌了一口他的(加了三包代糖)。放下杯子後,他開口道:「不得不說,現在我才發現對你的瞭解似乎太少了。看你平常跟大夥兒打成一片嘻嘻哈哈,料不到你在上對下的關係中會是這麼拘謹。」
「上對下……」我納悶地咀嚼老大的話,而後才會意過來。「喔,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擅長應付……應付……」有好一會兒我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但終究還是想到了。「只要我自覺犯錯,就會不知道怎麼跟人應對。」
老大莞爾一笑。「噢,是我搞錯了。有很多人在類似情境下都是這樣,是我想太多了。」隨後,他把手肘撐在扶手上,十指交扣胸前,狀似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道:「但是,你瞭解自己真正犯的是什麼錯誤嗎?」
「擅自行動,還有隱瞞……」我說著。蓋瑟在搖頭。「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那只不過是後續引發的連鎖效應,而前因則……噢,我換個方式,用問的好了。誠實告訴我,你覺得這個團隊有哪個人是瘋子嗎?」
「瘋子?」我皺起眉頭。「不……我……雖然……」我停下話語,好好釐清自己的想法。「雖然有些人是古怪了些,但是──」我沒有把話說完。忽然間,我意識到蓋瑟之所以這麼問,是因應我之前喊出口的話。我心中莫名起了陣不悅,改口道:「不對,那只是一個名詞,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大夥兒當然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不僅很好相處,也很有趣,可是你不能否認我們每個人在精神方面都出了點問題,不論大問題還是小問題。」
「很好,」蓋瑟合掌一拍,笑道:「我要的就是這樣的談話態度,不需要扭扭捏捏。」接著他將手指互扣收攏,只留下食指趨前指向我。「但是,請告訴我在否認的人是誰?是我?還是你?」
「我?」我皺眉,搖搖頭道:「我從來沒有否認。」
「噢,我不是要冒犯你,」他說。雙手高舉耳側。「我對你拋出這樣的問題,倘若你認為沒有,那很好,我也很欣慰。但真的沒有跟自認為沒有是有差別的,我希望你能夠再仔細想想,對你會有有點幫助。」他笑了笑,試圖透露友善的訊息。「但現在不急,思考的問題需要時間沈澱、累積,現在你只需要告訴我,除了不喜歡被人當作……瘋子,你試圖隱瞞自身狀況還有其他的理由嗎?」他露出詭譎笑容。「比如……擔心我會給你打分數,認為要是我向社區那頭報告說你的狀況沒有好轉,你就不能回到社區?」
「你……你怎麼會知道?」
「噢,小伙子,我可是比你多活了二十年呀,如果這點事情我都猜不出來那可就白活了。何況,我也知道橘子的……個性上的缺陷。」
「猜?橘姊的缺陷?」我連續提出兩個疑惑,但一問完,我自己就立刻意識過來這兩個問號所透露出的端倪。「橘姊她……她是不是騙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評估』這回事?」
「當然沒有。」他露出玩味的笑容。「我又不是精神科醫生,這支隊伍也沒提供心理治療課程,雖然林克中西醫兼學,但術業有專攻,他對你們的身心狀況可是一點不瞭解。當然,他覺得讓你們到外頭抒發會有幫助──這是隊伍成立的原始動機──但我個人需要的就只是一些強悍的同伴罷了。」
「我不明白橘姊為什麼要……」
「這自然是她的問題,」他擺擺手。「但現在重點不在她身上,我們正在在聊的人是你,你說說看,你覺得自己怎麼會這麼輕易上當?」
「因為她的話術……不,」我沮喪地搖頭。「因為她掌握了我的心理。她知道我在害怕類似的事,她所做的只是導引我陷得更深。」
「你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我最源頭的錯誤?因為我在……害怕?」
「沒錯,」老大打了個響指。「不過稱之為恐懼更合適。每個人各自都有不同的恐懼,它是個無形的怪物,深植人心,而且總是導致人們犯下錯誤。那麼,現在我們再想深層一點,你明白自己的恐懼是什麼嗎?」
「我……」
我開始習慣老大的「訓話」方式。
是的,雖然他表示我們這場談話無關訓斥,但實際上還是這麼回事,他用引導的方式讓我自己去思考所錯為何,像個循循善誘的導師。
然而,我按著眉際思索,久久也苦思不著。
我明白自己一定知道答案,因為心中隱約有點模糊念頭,可歎的是,那個念頭始終無法構建出完整的想法。人在省思己我的時候往往會遇到盲點,我的思緒讓一堵跨不過的高牆阻隔,無法繼續往下探。
「在入隊面試的時候……」老大開口。興許是見我真的沒答案,他繼續向下提點道:「我問你為什麼想冒著危險跟隨這支隊伍,而你……」
「而我回答,」我搶在老大說完前開口。「我想尋求自我。」
「希望那不是你臨時胡謅的。」
「絕對不是。」我堅定地回答。然而,我的回答不全然是事實,只佔了事實的一部分。至於是小部分還是大部分,我也弄不明白。
真相是,包藏在「尋求自我」這樣冠冕堂皇理由中的還有逃避。可能是在逃避面對婷可,也或許是在逃避面對自己,而最佳解答應該是兩者皆有,但因為種種交織複雜的盤根錯節的念頭,讓一切變得難以釐清。
蓋瑟飲下最後一口咖啡,舔了舔唇角,緩緩說道:「通常來說我沒有那麼好管閑事,如果隱瞞狀況就是你掌控自身問題的方式,那我會睜一支眼閉一支眼,只在你犯錯被逮著的時候給予懲戒。有關於管教這回事,我向來做得不怎樣,索性就少管了;然而你告訴我,跟隨這支隊伍對你而言是個追尋自我的過程,所以我想,無論是身為首領還是長者,我都該提醒你,你正在走偏。你迷失了、深陷了,你的自信開始消失,對自我的認同在漸漸抽離──這一點,我不曉得是究因你本身的性格還是你正困擾著的狀況。人生本來就是不斷在某片森林裡頭探尋出口,而迷失是其中過程,但
是重點在於面對,而非逃避,問題會由於逃避而惡化,恐懼成了妄想,妄想最終變成認知錯亂。你足夠聰明,應該要知道,承認問題並不代表就能夠處理它,你一方面自承問題,一方面卻又對外採取隱瞞、否認,那在我看來是種無所作為的矛盾,最後只是加深了你的恐懼、排斥,導致你更加無所適從罷了。」
我靜靜聽完蓋瑟說完整段話,心情變得煩躁、沈重。「我以為,你希望我自己去思考這些問題。」
「當然,有許多事是要靠自己去想到答案,那才會是你得到的體悟。但想得到想不到,與做得到做不到是兩回事,我想你的問題應該在於做不到。」蓋瑟笑了笑,推開座椅起身。「不過你說得沒錯,我似乎說得太多。哎呀,人上了年紀,話就不自覺多了,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嘮叨。」
「不……我……」
「不要緊。」老大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年輕人,或許我不能體會你在經歷什麼樣的困擾,但人生問題有許多都是殊途同歸的,或許你認為自己是精神狀況出了問題,然而在我看來,你只是對困境無所適從罷了。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談談。」他說著,腳步往宴會廳方向走去,我起身向他道謝,目送他離去,但走出幾步以後,他又回過頭來,說:「明早我會讓林克送那兩個人去社區,你也該寫點東西跟你朋友報平安了吧?」
我楞楞地回了個「好」字。蓋瑟衝我露出個笑容後走開。
直到他完全離開視線,我才重新坐下,獨自將那杯咖啡給喝完,姜華不曉得哪時候離去的,左右都不見他的蹤影,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安靜。
我沒有理會路上遇到的任何人,甚至不關心他們在做些什麼,拖著懶懶得腳步走回房間。我拔出架在牆角的武士刀默默擦拭,試圖讓內心世界變得如表象世界一般靜謐;然而,許久、許久,縈繞在心頭那飄忽不定、捉摸不著的鬱結,卻還是積聚不散。
蓋瑟說得沒錯,他向我提點的問題所在,我這個人的問題所在,我從來都知道,但知道不知道與做到不做到是兩碼事,我總是倒行逆施,以為避開了問題,問題就會離我遠去,從前我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也沒有不一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就算世界末日,也沒有讓我改變什麼,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懦弱無能。
我分神心憂,只不過稍沒注意,刀鋒就抹穿了擦拭用的布料,微微劃過指腹,一顆小小的血花如新芽般從破口冒出──就在這個瞬間,沈積在心底的惡氣怦然爆發,亟欲宣洩的那口難受驅使我瘋哮一聲,奮力甩出手臂,將桌燈攔腰斬斷。我沒有因此得到滿足,繼而歇斯底里地東劈西砍、大搞破壞,將這間無辜的屋子搞得滿目瘡痍。我在亂發脾氣,氣的對象是我自己。
待得心緒稍定,舉目已無半點完物。
我將武士刀扔向牆角,癱入變成魚鱗狀的床鋪,用碎布擦拭、包紮拇指腹上撐得更開的傷口,眼角不自覺滑下幾滴淚。房外傳來敲門聲,橘姊的聲音從門後冒出:「阿杰,你還好嗎?」
「沒事。」我抹掉淚水,鎮定回道:「我在練刀。」
「是喔?」橘姊的聲音聽起來很懷疑。「如果今晚你不想……」
「我會遵守約定,」我說。「我等會兒就過去。」
「好喔,等你喔。」橘姊發出銀鈴笑聲,腳步聲慢慢離開走廊。
橘紅色的太陽漸漸西沉。
我繼續留在床上耍賴,煩悶躁鬱地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後,我才終於下定決心,從床鋪上彈身而起,跳進浴室,從置物櫃中翻出行囊翻出紙、筆,胡亂地掃出一塊高台充當桌面,準備寫下所有要告訴婷可的話。
我想我有好多話能說或要說。
無奈,直到天空鋪上了一塊黑布,還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作者: cicq (cicq)   2016-02-21 21:24:00
作者: sequel (逸)   2016-02-21 22:12:00
Push
作者: sarai201130   2016-02-21 22:36:00
作者: hmhuang   2016-02-21 22:40:00
作者: HIHINO (Ricky)   2016-02-21 22:41:00
作者: huhuhohi (呼呼哈嗨)   2016-02-22 09:26:00
巡者的頭頭
作者: peterman167 (由藤毛)   2016-02-22 13:22:00
一口氣從第一篇追到這,希望下一篇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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