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 6
『繁星』就像是一顆C4炸彈，穩定地綻放在各個都市、鄉鎮每個角落。有方報因為繁星的
誕生，而成為全國第一銷售冠軍刊物。會造成這樣的現象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行事風格
與私領域頗為低調的女星『郭思婷』第一時間為高以柔綁架案發聲，雖然乘著風勢的確可
以讓有方報的曝光度到達頂點，但也造成了兩極效應。
原因就是作者『果腹犬』宛如兇手一般地近乎以鉅細靡遺地敘述方式描述以綁架案為破題
的犯罪小說『繁星』。表面上郭思婷雖然第一時間與繁星作者做了切割，但因為郭思婷親
戚的家族事業群之一即為有方文化，這中間的關連性足以冠上足夠程度的陰謀論。當繁星
連載到第二話時，知名週刊『鳶週刊』就以『郭思婷兩面操作，與謎之作者共同創造犯罪
小說』為題來進行媒體性轟炸。想當然耳，當週最高人氣話題就是關於郭思婷、高以柔綁
架案兇嫌、繁星作者三人是否有所牽連，開始進行廣大的社會性舌戰。
讓有方報站上銷售冠軍，除了上述所說的輿論風波以外，本質上就在於犯罪小說本身與現
實世界太過於吻合而造成的恐慌。繁星前三話都是以高以柔做為主角，描述被兇嫌綑綁，
並與家屬交涉贖金為主軸的故事。雖然警方以偵辦不公開前提繼續與歹徒周旋，但透過鳶
週刊的有利消息揭露，繁星所述的綁架案細節超過八成與現實吻合。當週鳶週刊也因這聳
動的言論，讓當期銷售數超越2001年5月以來的27萬冊歷史紀錄。
除了鳶週刊咬著這時效性隨時會退散的新聞不放以外，全國都籠罩在繁星所側寫的寫實性
下，多家平面媒體與各家記者開始對有方文化及有方報進行全天候的地毯式監控。所有人
都在蒐集有關『果腹犬』的消息，即便是大量的記者追蹤籠罩在手稿傳信人，終究無法有
效地追查出什麼線索，數量龐大的傳信人大多數被安排的時候根本不曉得實際上是在傳送
手稿，作者所引起的疑問迷霧籠罩在各自關心這個話題的人的心中。在未知與疑竇每每浮
現的當下，只能期待『繁星』下一話的發表，那些人們開始成為了繁星的粉絲團一員。
當繁星第四話轟然上市時，驚嘆聲又一次灑落，警察們的報案件數翻倍成長，每個人都在
關心繁星所敘述兇殺案是不是真的發生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
當然，站在警方的立場。無論是綁架案及最新誕生的兇殺刑案，都是他們頭痛的事件，原
因是任何調查事件一旦被大眾檢視之後，所有動作都會變得過於明顯，這使得偵辦方向會
層層受阻，加上鳶週刊、有方報等等這種輿論體的催化之下，稍有不慎措辭可能就會引發
無法彌補的事件。
袁世宗專職處理的項目是位於吳興街巷弄中的刑案，他趁著回警局的空檔，買了一份有方
報，仔細閱讀繁星第四話內容，他希望現實不要與自己內心的猜測走上同一軌道，但當回
到武昌街的刑事警察大隊時，他不免冷哆嗦了一陣。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作者？
這已經不是超過八成的吻合度，
光是從那淺白的口吻都可以感受到那犯案的獨白聲響。
實際上他還沒有與負責高以柔綁架案的偵查隊打過照面，現在上頭的確也正在追查走漏風
聲的原因。讓鳶週刊報出那則報導的確扭轉了警方在辦案上的著力點。袁世宗收起報紙，
現階段還要等待刑事鑑識中心的報告。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只是上頭的長官應該還在等待
接下來情勢發展。必要的話應該會啟動專案偵辦小組，優點是可以整合大隊內所有偵查隊
的人力及加速資料整合，但缺點也會是與日俱增的，包括他們各自手上還是有不能避免的
重複性工作，屆時休假、調派、職務都會有所影響。
因此每次邀請葉曉峰雖說是請他幫忙，實際上就是讓他縮短實際辦案的時程，體制內的事
情往往才會將事情造成延宕。很多事情被綁住都是因為政策性因素，加上自己在大隊裡也
已經脫離了呼風喚雨的時代了。更多的人對他只是介於他的資歷與禮貌尊重。
然而，即便時局如何改變，
他內心所堅持的某些事物是不會輕易動搖的。
從他第一天以這個身份與職業活下去的時候，
那永遠是他心中的警鐘與守則。
✽
向菁萍對於近日來的疲勞轟炸與眾人的連日撻伐已經到達忍耐上限，左寧的確沒有辦法掌
控現在局面的變化，越來越多聲音都在質疑有方報的立場，多數人雖以恐懼所凌駕的好奇
心持續關心繁星的連載，但也有為數不少的人要求有方報停止這種自私的行為，竟為了拉
抬自己刊物的市場競爭性，不惜製造社會恐慌與動亂紛爭。雖然左寧再三解釋這是有方文
化高層的政策性決定，但沒有人接受左寧的說法，當然有方文化從事發開始後全程保持沈
默立場，僅僅只是讓箭靶上最閃耀的那顆心『郭思婷』自行面對輿論的質疑。
向菁萍除了要處理整個繁星裡裡外外的文案、宣傳、企劃處理，更要接受各方人馬的質疑
、調查、訪問。當然包括一名姓黃的刑警連日糾纏，每日重複問一樣的話，讓向菁萍很想
把辦公桌上的所有東西往那名獐頭鼠目的刑警臉上砸去。這樣的困擾在繁星第四話發行後
進化成另外一種局面，另一名長相頗為嚴肅的袁姓刑警上門，他自稱正在偵辦關於吳興街
的案子，菁萍當然以她擅長的尖酸刻薄回應他，包括那些難聽到反胃的句子。她還有更多
事情要做，她的工作與人生可不只有應付繁星的事情。
「Vera，有個男的找妳。」同事真懸搬開堆積如山的文案，呼喊著正在校對資料的菁萍。
「該不會又是那個可惡的刑警吧？」菁萍摸摸額頭，她感覺自己耐性已經快被磨光了。
「不是那個黃鼠人，也不是前天來的臭臉刑警。是個年輕人。」真懸用著一種挑眉的眼神
看著菁萍。
「拜託，別用那種眼神，妳應該很清楚我現在哪有美國時間談戀愛。」
「好啦，去去去，校對我來就好。」真懸一直都是那種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知道菁萍需要
放個風，現在來個帥哥正好適合。
菁萍伸了伸已經僵直的關節，往會客室那裡走去。最近對於會客室只留下不好的陰影，刑
警們每次問的問題既繁瑣又充滿重複性。當她走到會客室門口時，還深呼一口氣，試著轉
換心情，她望著會客室裡頭的人群，除了兩組正在討論的客戶以外，只剩一名青年坐在角
落，看不出年紀，但應該頗年輕，穿著乾淨的POLP杉與原色丹寧牛仔褲，半長不短的軟性
頭髮搭配淺色的髮色，齊瀏海的造型使得年紀更小。他正拿著一本小筆記本與鉛筆，像是
在思考什麼。
「請問你找我嗎？」向菁萍拉了椅子坐下，露出這個禮拜難得一見的微笑。
「您好，打擾了，敝姓葉，葉曉峰。」曉峰露出誠懇的微笑。
「嗯，找我有什麼事？」
「聽說妳是負責繁星專欄的編輯？」當這句話從曉峰嘴裡流出時，菁萍的臉色開始變得鐵
青。
「哪間報社的？記者？」
「都不是。我知道妳最近應該不好受。」雖然回答的很禮貌，但這不能讓菁萍有什麼好感
。
「那你應該知道我已經沒有什麼耐性了，同樣的結果、過程、描述，我已經說了數十遍，
平面媒體、各方記者、刑警、內部高層。」
「哈，我想那是因為大多數人問的問題都不能切中關鍵。」曉峰臉上流露出一種莫名的自
信，這在菁萍眼裡看起來很蠢，再怎麼說，這些跟她周旋的人物裡，甚至有幹練的老刑警
。
「是嗎？所以你有什麼高見呢？」
「在我看來，文稿是誰送來不重要，這麼說有沒有切中關鍵。」當曉峰說完這句話時，菁
萍像是全身被雷擊中一般，她思忖眼前這男人到底是從哪裡查出來的。
「你在說什麼？」
「呵，是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打從一開始文稿就不是用紙本原稿傳遞吧。為了要讓刑
警從中找出一些端倪，甚至還混入了一些不具名的指紋。能做到這一點，是相當不簡單的
。甚至包括那些複雜傳信網也是超乎毅力般的實行，說到這裡，整件事件妳到底清楚多少
？」曉峰突如其來的推理讓向菁萍不自覺地噘著嘴，彷彿在思考怎麼回應這種棘手的狀況
。
「我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可是妳的表情好像不是這麼說呢。」
「我就只是奉命接收文稿，然後把這奇怪的作品發表而已，其他的我完全不清楚。」
「好吧，那我換個說法。妳下班後有空嗎？」驚鴻一瞥的短暫落在空中。
「什麼？」
「妳聽到了，妳有聽到。」葉曉峰微笑。
「不是，你知道我這禮拜有多狼狽，況且我所回答的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結果。」
「我當然知道。我會請妳吃晚餐或者宵夜，然後跟妳說說我是怎麼想的。如果妳還是有妳
的堅持，那也沒關係，至少我已經做到我該做的。」眼前這名男子的邀約，對向菁萍來說
就像是毒藥，實際上她已經好久沒接受過他人的邀約了，過去的她可能會拒絕，但在這一
刻，彷彿一切都值得凝結的一刻，向菁萍的身心俱疲讓她沒辦法把拒絕說出口。
「你到底是誰？」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名擁有好奇心的常人而已。」
「唉，我要去忙了。」不，這太危險，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可不能再無事生非。她搖搖頭
起身。
「我會在這裡等妳。」葉曉峰仍然不放棄。
「不用浪費時間了…」她淡淡地說。
「Y軸樂園這間酒吧妳聽過嗎？」當向菁萍已經轉身要往辦公室走去時，那四個字如同針
一般刺在她的耳上。
「聽好…在這裡可別亂提到這名字。」她急忙轉身，用氣音回應。
「所以現在有辦法約妳了嗎？」
「可惡…好吧，我大概會忙到七點，吃飯的地點離這裡越遠越好。」她盡量壓抑自己的驚
恐，她不知道這難纏的傢伙怎麼會找上門來。
「沒問題，我會與妳聯絡。」葉曉峰微微一笑，他早就找好餐廳了。他拿起手機，輕巧地
在螢幕上打出向菁萍的手機，這一幕讓向菁萍臉色更加鐵青，她看著四周，會客室裡正在
聊天的客戶們仍然沈浸在自己的話題之中，她與這陌生男子似乎還沒受到異樣的關注。
她微微地對葉曉峰點點頭，
希望他不要再製造更多麻煩。
✽
從事件發生以來，一切就像是脫軌一樣，
高以柔內心正接受著強大的罪惡感打擊。
這城市的人們是否已經開始搜尋自己的存在？
為什麼一開始會答應這種荒唐的劇本嗎？
只是因為那令人不捨拒絕的鈔票嗎？
為什麼呢？
難道自己真的如此骯髒嗎？
複雜的情緒不停在她心頭滾燙地上演，
她思考自己是否錯得太深。
她開始相信這世界上真有所謂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存在。
這杯馬丁尼，今晚變得有些苦澀。
「妳今晚看起來狀況不好。」事件發生以來，每當他出現實，這是唯一讓以柔能夠平靜下
來的男人。
「我今天早上又做惡夢了…」
「嘿…以柔，事件很快就會過去了。妳要知道我們國家是很健忘的。」
「但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不是嗎？」
「等到一切風平浪靜的時候，我陪妳。要去哪裡開店，喂，地圖拿給我一下。」他愛開玩
笑地使喚一旁的小弟。
「呵…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以前我真的很不喜歡我老爸，只是現在，隨著現在這種局面的
發生，我才發覺自己其實是愛他的。」
「是吧，所以人總是如此啊…那些最值得妳留戀的人，往往是到最後一刻才會發覺。」他
明明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以柔卻沒辦法討厭他，這是一個她無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
事實。
「你總是有很多這種奇怪的台詞。」她喝了一口酒，敬今晚。
Y軸酒吧只是一個區域中的代名詞，
實際上光是都市裡，他們的據點就多到數不清，
大家各自輪流空出不同的晚上，一同狂歡。
這裡的人數永遠比以柔的想像還要多，
有時會有一種錯覺，路上隨便問一個人問題，
或許有一半的機率可以遇到同夥。
下班後，是一種奇妙的默契。
無論是哪一種行業的人，
一旦來到這裡，都會看見大家帶著笑靨。
她還記得藍總會說出那些話：
『
敬這他媽瘋狂的世界，
被這世界壓榨的是人與人還是自己？
你的工作不能代表你、你的外表不能代表你、
你所存在的一切不能代表你、
唯一能代表你的，只有你的思想。
你的思想是一道煙火，無可救藥美麗的煙火，
只要能夠讓煙火綻放，即便只是曇花一現，
才代表你真的存在過。』
自己究竟是否存在過，
就像手中這杯酒，
存在的意義是否只是讓人品嚐呢。
生命如果只是這樣流過，
自己也是會這樣走下去吧。
高以柔從不懷疑太多事情，
她總是靠著自己的堅強意志力走下去。
但眼前這些衝突的人們，
這些與自己生活圈外完全不同的人們。
彼此口中在討論的都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事實。
一開始覺得荒唐，
一開始覺得誇張，
但漸漸地，自己的心好像冰山被融化一般，
她似乎聽到自己心底的心聲。
『WHY SO SERIOUS？』
反正生活已經夠爛了不是。
在這裡，沒有人會帶著有色眼光看你，
不會因為你的身份地位而擅自定義你。
當她放下酒杯時，
又響起了熟悉的音樂，
那是她第一天參加這裡的音樂。
藍牽著她來到舞池中間，
她開心地隨著音樂擺動。
同一時間，
她那瞬間老了十歲的老爸，
接到來自老闆的簡訊。
那個胖子連工作都沒有保住，
獨自在房裡握著女兒的照片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