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千花送華(一)

作者: yk156560 (文山青)   2014-06-21 21:56:33
晨亮突然被屋外頻傳的狗吠聲嚇醒,他睡眼惺忪的看了床邊的手機,天殺的,現在才凌晨兩點半,這些狗都是剛坐完飛機是嗎,牠們也有時差問題?
令他受不了的是,這些狗吵完人之後好像都彼此說好一般,通通銷聲匿跡了起來。等晨亮享受了片刻寧靜再度讓睡意上門之時,牠們又開始在如此好眠的週末深夜裡吠來叫去。
他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再來幾隻雞,就算雞飛狗跳了罷。
嘆了口氣,晨亮還是起床走到窗邊,透過微開的窗戶邊隙找尋那幾隻調皮鬼,雖然他知道他也沒本事把狗兒都趕走,誰叫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竟然會怕狗怕得要死。就連現在隔著三層樓,還加上一面窗戶擋著,他心裡還是覺得毛毛的。
他就著屋外微黃的路燈,小心翼翼的來回注視著,卻沒發現有什麼會動的東西,別說是狗了,連隻蚊子也沒有。他稍稍放寬了心,回到床上正要繼續培養他那鬧脾氣的睡蟲之時,狗叫聲突然又爆炸般地響起。
這次的聲勢更為猛烈,叫了幾聲之後,竟然還變成吹狗螺般的慘呼。一群淒厲彷彿鬼魅般的獸嗥在夜晚響起,像是要奪去魂魄一般,轟炸著晨亮在棉被底下的耳膜。
抱著又是火大又是驚恐的心情,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向窗子想看清到底是哪幾隻臭狗在搗亂時,卻被他房門外的怪聲吸引了注意力。
彷彿有人在低語一般,雖然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卻聽得很清楚。他愣了一下,這個聲音好像是電視的聲音。
這個時間,他爸應該也睡了,難不成被剛剛幾隻瘋狗吵醒了?想到這邊,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窗戶,心想老子之後再來好好算算你們的帳。
開了門後,走廊外卻漆黑無比,連剛剛疑似是電視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不見,他除了能藉由陽台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看到地板上的瓷磚花紋之外,就只剩自己的呼吸聲可以聽見。他望向走廊最底的房間,隱約可以看得出來門沒有關上,他開了廊上的夜燈之後,還是照不清楚房間裡面的情形。
老爸沒開燈?晨亮心裡狐疑了一下,就算之前家中停電,他爸還是會在房內點盞安全蠟燭。他走進了房間,按開了房內的電燈,裡頭竟然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又到廁所看了看,也沒發現他那失蹤的老爹。
在他還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又聽見那一絲絲微弱的電視聲響從樓下客廳傳來,顯然就是他剛剛在他自己房間內聽見的。
但人在外頭,姑且都難以聽見這點細如蚊鳴的聲音,他房間離客廳電視的直線距離最遠,他要能在房內聽見,這電視絕對要正在播搖滾樂,同時音量絕對不能太小。
但他並沒有想到這些就下樓了,二樓的燈竟然也全部沒開。他非常確定自己在睡前有將家裡夜燈都點開的習慣,上次沒開還是遠在一年前停電的時候,說起來,在他爺爺過世之後,他家裡的人都有這種默契存在。做家人的,總怕自己親人回家找不著路,把燈點亮,這樣他們回來的時候才不會迷離失所。
電視的確是開著的,同時頻道也是轉到他爸最愛的新聞,但該出現的人卻沒出現在他習慣坐的沙發上,晨亮皺著眉關掉了電視,開始有些擔心了起來。這個時候能去哪裡?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可是依他那節儉到煩人的脾氣,要出門他也應該會把電視先關掉吧……
想到這邊,晨亮下到了一樓的玄關,手往門鎖摸了摸,發現鎖還是牢牢的拴著。這時,門後突然爆出一聲兇猛的狗吠,把他嚇到直直往後跳了出去,但這一跳,卻讓他撞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上。
他猛一回頭,就發現自己遍尋不著的老爸就站在他的身後。他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之時,他爸爸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物體,抬手就是一個猛揮過來。
當他意識到那是一把菜刀的時候,閃避已經來不及了,刀鋒殘忍地在他的手臂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他貼著鐵門,疼痛感正強烈刺激著他的每一條神經,他還感覺有股暖暖的液體正從傷口汩汩流出,順著他的手臂不停地往下爬。
他驚恐地問:「老爸,你這是幹什……」話還沒說完,面前又是一刀揮將過來。但這次,他倒有足夠的時間及距離可以反應,他爸揮刀不至於到發狂的程度,反倒有點像電影裡行動緩慢的殭屍,不慍不火的。
閃過了之後,晨亮往樓上頭也不回的衝過去,還順便把剛剛打開的電燈都通通關了起來。他衝向往三樓的樓梯,拼死拼活的踏著階梯。
踏了幾步之後,他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了。
這條平常可能連五秒都不用就可以走到的階梯,他卻怎麼踩也踩不上去。三樓的地板始終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要不是他踩得連腳底板都有些刺痛,不然他真的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一樣,不停的在原地做抬腿運動。
他聽到樓下木門打開的咿咿聲,以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裡一緊,腳下的速度更快,他卻還是踩不到明明就只是在幾公尺以外的地板。
終於,拿著菜刀的老爸走到了樓梯口。晨亮回過頭來,卻發現他爸眼睛的位置彷彿燃燒著火燄,從漆黑的靜謐中看過去,那像是來自地獄的一雙眼睛。
慢慢的,一階、兩階、三階……死亡與晨亮的距離,隨著他爸緩緩的每一步,在他溼透的背後越來越接近。他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他想到每次上課都坐在他面前的學妹,還有即將考完就銷魂的期末考……
突然間一個恍惚,他莫名奇妙地就跌到了三樓……不誇張,是真的用跌的。一看自己上樓了,也不管到底是怎麼上來的,連忙爬起來,三步併做兩步跑回自己的房間,將門緊緊的鎖上,並把書桌拉了過來,緊緊地靠在門上。
他找出了手機想要播出去,螢幕上的訊號格卻很不識趣的向他比了個叉叉。他暗罵了一聲,只好又回到桌子前,用他的體重牢牢的往門上壓著。
這時候除了他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四周安靜的異常可怖,靜得好像連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都可以聽得見。他依稀感覺到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他的房門前。
他設想了很多下一秒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比如說房門突然炸掉,或是他爸直接飄進來之類的電影情節。他突然發現自己也挺奇葩的,在這種危急時刻,他還有心思把看過的恐怖電影都想了一輪。
但這些從他心裡閃過的種種可能,都不是下一秒所發生的事情。其實應該這麼說,下一秒根本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三百六十度的爆炸場面,更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穿牆幽靈。
腳步聲停在門外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等到他急促的呼吸都漸趨平緩,四周還是靜悄悄的,好像剛剛發生的驚心動魄都是一場雲煙而已。
儘管如此,他還是戰戰兢兢的繼續守在門前,深怕著一個閃失,他的胸口就會不小心多了一把刀子。說到底,他還是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像是夢,他手臂上的傷口卻又痛得如此清晰又刺骨。
庰住呼吸,他將耳朵貼在門邊,門外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得來不易的安寧讓他暫時鬆了一口氣,開始有餘力整理自己亂如草麻的思緒。
為什麼老爸要這樣對我?短短幾分鐘之內,這一個問題他問了自己無數次,但沒有任何一次他可以找到合適的解答或者是理由。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他的意識逐漸承受不了累積的壓力,開始隨著時間被倦意慢慢的糢糊了起來。打了一個重重的哈欠之後,他回過頭來,卻忽然嚇了一大跳。
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陰惻惻地站著一個人影,手裡拿著一把刀子,直勾勾地盯著他。被昏黃的燈光照著,刀鋒上彷彿還有鮮紅的血滴還未凝固。
他想要跑,四肢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連一絲麻木都沒有。就是如此「空」的站在那裡,他覺得屬於自己身體的每一部份都漸漸地被抽走,只留下一對驚惶的眼睛,記錄著這恐怖的一切。
隨著時間過去,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正發抖著。遲來的恐懼壓迫著他,讓他越來越吸不到空氣,等意識到自己冷汗已把全身衣服都浸了個全溼,他爸已經完全走到他面前了。
沒有靈魂的眼睛正在與他互相對視著。兩個漆黑的眼窩,空空洞洞,一點生命力也沒有般地看著晨亮。他被這樣空空蕩蕩的盯著,開始發現自己的思緒竟然不能聚焦起來。
那對眼睛好像有把人的精神給吸得一乾二淨的魔力。
晨亮忽然發現,這人並不是他老爸。只是穿著一樣的衣服,身形也看起來差不多而已。這人甚至還有一點矮。
他想要開口大叫,身體卻完全不聽他的使喚。
這人嘴角彎起一抹詭異的冷笑,舉起了刀子,就往晨亮的脖子劃去。
驚呼了一聲,晨亮就醒來了。他下意識摸了摸右手臂,幸好並沒有摸到什麼恐怖的傷口。
模模糊糊的抬頭,他看見外頭隔著窗帘,微微透了金黃色的陽光進來,還不時傳來陣陣清脆的鳥鳴聲後,他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上了大學之後還是第一次覺得早起是一種救贖。
最近他都會夢到這種詭異到令人膽寒的惡夢,更可怕的是,夢的內容還越來越真實,前幾次他還不會在夢裡感受到痛覺,這幾天他竟然已經可以明顯感受到被刀子劃過皮膚的灼熱感。
這種睡眠品質當然不會好到哪裡去。他實在很想繼續窩回棉被裡頭,但一想到那夢的可怕內容,這一個回籠覺說什麼也沒心情躺回去了。
他很難得地爬了起來,進了浴室洗了個暢快的冷水澡。反覆沖了幾次之後,才把腦中殘存的餘悸洗個一乾二淨。
出了浴室,經過他爸房間的時候,他的心還會猛然地抽動一下。就算從那夢中夢清醒了一段時間,他還是可以很清楚的記得夢裡發生的一切。
不過幸好他爸很正常地待在房間看著電視,聽到他從浴室出來,還會探出頭來跟他說聲早安。看到自己爸爸的行為舉止都沒有什麼異樣,更沒有拿著廚房菜刀到處走來走去,他稍稍放寬了心。雖然有很多的疑惑跟焦慮還是懸在那裡。
看著自己兒子的舉動有些不對勁,龍軒便開口問說:「怎麼了小亮?今天起得特別早?」
「沒事啦,昨天太累,我很早就爬上床了。」用手順了順溼髮,晨亮試圖掩飾內心的那點小窘迫。
他爸一邊微笑一邊搖頭,心尖兒細的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兒子在想些什麼?但他知道他的兒子什麼都好,就是這脾氣倔得跟牛似的,他要說,誰也攔不住,要是不說,拿刀抵著他也是不會開口。
龍軒用手指了指樓下客廳的方向,「我早餐放在桌上,你今天起得早,就趕緊趁熱吃吧,我先進去弄一弄,今天我還要加班呢。」
晨亮隨口答應了一聲,便趕緊逃離了現場,折騰一夜,肚皮也的確吵得緊。到了廳上,他拆開塑膠袋一看,發現裡面的東西還真多。
豆漿油條是一定不能少的,除此之外,還外加兩盒蛋餅、一個飯糰再一盒蘿蔔糕。是把我當豬嗎?晨亮沒好氣的想著。但還是歡天喜地的把蛋餅打開,狼吞虎嚥了起來。
換好了西裝,龍軒下了樓就看見晨亮一付餓死鬼的模樣。這小鬼是多久沒吃啦……他頗無奈的想著。看著他這從小就親手拉拔長大的兒子,龍軒心裡卻突然有股感慨悄悄地冒了上來。
從小到大,龍軒覺得他虧欠晨亮很多,尤其是晨亮始終不知道他沒母親的原因。晨亮還小的時候,總是揪在他的身邊,像個嗷嗷待哺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問他,媽媽在哪裡?而他總是捧著晨亮圓滾滾的臉蛋,對著他說,「爸爸有一天會跟你講,但不是現在」。
幸好,真的幸好,晨亮很懂事,都長到二十來歲了,沒向他發過甚麼牢騷,也真的很乖巧的不再過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買一頓豐盛的早餐,跟兒子說,其實爸很愛你。
有一個這麼乖巧的孩子,在假日加班就顯得沒那麼苦悶了。他寵溺地過去揉了揉晨亮半溼的髮,卻又好像想到什麼事情,眉頭微微一鎖。
但只幾秒,他就決定不讓這個煩惱打攪了他今天的好心情。他開玩笑地囑咐晨亮,如果帶女生回家,記得要做安全措施後,就出門上班了。
一般來說,為了省油錢,他會選擇到附近的站牌,搭公車到公司。但今天心血來潮,他決定開很少開出門的「小野火」(晨亮取的……)去上班。
上了車水馬龍的街道,聽著電台的廣播,他若有所思了起來。
為了加強人資部的運作流程,最近公司常常在休假的時候,把人叫回公司受訓。上週還請一大堆的業師來公司,陣仗弄得很大。
他在這家跨國藥品公司待了十年,倒也不是去公司受甚麼培訓,其實他的工作更為麻煩一點,他要負責準備這些課程,還要與那些外部講師接洽。
別人聽了一定會笑他們公司規模太小……其實也不是。威爾森這家公司是英國公司,專門製造用於營養或是保健用途的藥物,規模龐大,國外設點少說也有十來個國家。它最大的優點更是在於全球在地化,針對不同的人文風情、地理環境或是氣候因素,設計出符合當地的藥品。
奇怪的是,這麼一家大公司,人資部門卻小的令人詫異。當年他剛進入威爾森的時候,公司內部還沒有人資這種東西,甚至連最基本的人事部都找不太到。到了近年來,跨國公司越來越重視HR跟公司策略上的直接連結,很多知名廠商都紛紛重新改組自己的組織型態,唯獨威爾森,除了在去年弄了個只有幾十人的新部門,「人力動員暨產業改組部」之外,其餘什麼大動作都沒有。
儘管如此,威爾森的營運成績還是非常優秀,在同一行中,幾乎年年保持在領先群裡。這讓龍軒實在摸不清楚原因,大家都說產業要改組,需要徹底的改革創新,但威爾森卻數十年如一日。除了產品會改變以外,公司內部倒幾乎沒什麼變過,甚至他的辦公桌,還是十年前他剛進來的那一張。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大概也只有這家公司吧。但他轉念一想,最近公司內部這麼亟欲發展人資人才的企圖也太過明顯了,與過往的行事風格實在大相逕庭。在各個部門主管的強力封口之下,他這個位階不高、又被公司支離在外的人動協理(人力動員暨產業改組)也無法問出公司到底出了什麼事。
公司說是為了加強流程的效率……不過誰知道。你家中樂透都不一定會講了,換成是家燒掉半個誰還會大聲嚷嚷?
這個樣子,鐵定不是小事。但這種大事,現在才來亡羊補牢,不會來不及嗎?沉思之間,他已經駛進公司大樓底下的停車場,裡頭的停車格依舊可以多到滿出來。注意,是停車格,不是車……假日加班就是有這種淡淡的哀愁,尤其是部門單獨加班,其他部門卻開心睡大頭覺的時候。
已經連續三個禮拜的假日,辦公室只有人動部的人。說是這樣,其實也就十幾個人,今天還只有他跟Peter兩個而已。如果拿其他部門的總人數來比,這海放的程度可能不只幾條街,而是忠孝東路走十八遍的距離。
但規模不大的好處就是大家感情都還不錯,不會有什麼恐怖的鉤心鬥角出現。那天他在休息室吃午餐的時候,還不小心聽到隔壁行銷部的八卦…….鬥到連客戶的案子都搞掉,是有沒有那麼想飛黃騰達啦?果然,欲速則不達,東窗事發後兩個都被炒掉了。
或許從另外一方面來講,人動部的人都知道沒什麼升遷的機會,威爾森又不是那種鼓勵員工可以在部門間自由轉移的公司。上呈不行,左右逢源也不可,那乾脆就留在這兒,反正大家也是混口飯吃罷了。
說穿了,去年公司成立這一個部門也絕非想要大有所為,估計是受到股東會的迫壓,被他們質疑人資怎麼沒半點皮毛出來後,東拼拼西湊湊,這個部門挑點人,那個部門也挑點人,最後清出一間辦公室出來,向他們這些被抓來的人說,「這就是新成立的人動部,你們以後就換成在這裡上班」後,就把他們通通丟了進來,活像個大鍋炒。
迫於公司的命令,大家也無法說什麼,各自懷著不得志的悶氣,互相患難與共了起來。最令龍軒生氣的是,他本來的「專案組長」當得好好的,一被抓來這裡,公司胡亂塞給他一個協理的稱號要他繼續「懷著熱情及專業繼續努力」,就要他短短幾天內協助人動部上軌道。
他看了公司給的工作規章,差點沒把一年份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全給吐了出來。要他們扮演像掃地阿姨的工作就算了(沒有歧視阿姨的意思,但他的確覺得阿姨每次都有點過度熱情),還要負責公司其他部門的餐點、茶水或是點心之類的,平常沒事還要充當其他同事的「壓力諮詢處」,活像個康樂組長。
見鬼了,這就是他的熱情跟專業?
甚至在公司集體開會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什麼可以表達意見的機會。就拿投票來說好了,其他部門因為有主頭的那一個(經理之類的)帶領,所以做決策的時候十分明確快速,就算有所意見不合,也沒幾個人敢直接挑戰經理的權力。然而人動部卻沒所謂「帶頭的」(協理?有五個協理),所以當公司提出一個計畫或是策略的時候,他們需要內部自行討論後,指派一個人發表意見。
如果程序只有這樣,那也還不算是什麼大事,問題就出在這種部門間的內部討論結果,需要拿一張企畫表,填滿該寫的項目交付行政組去跑流程。跑這一張單,最快也要三個工作天,到時開會結果早就出來了,誰還理你人動部想要講什麼。
被公司這樣一搞,大家心裡也都不是滋味。有幾個人受不了,向公司提出辭呈就趕緊逃跑了,留下的「勇者」更少得可憐。後來公司可能良心發現,覺得這樣子傳出去實在不好聽,將人動部調了一次幅度不小的薪水,並將工作內容改成比較正常的內容後,才阻止大家繼續叛逃這一個恐怖的戰場。
他看著電梯緩緩攀升的樓層,不禁覺得這條路走得實在堪稱傳奇。而這三個禮拜以來,他每天都要為了那些破事煩心,員工訓練注重的是長期、持續的效果,這種突然用五雷轟頂的方式哪可能收到良好的成效?他不相信上頭的人不懂這些,但他既然拿了人家的薪水,提供的意見也不被採納……那就隨緣吧,反正有錢拿。
他正要走出電梯,迎面就一個體態微胖的男人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手裡還抱著幾個塞滿紙堆的紙箱,看到他便咧開嘴,朝氣蓬勃的喊了聲,「協理早!」
龍軒點了點頭,幫忙扶住搖搖欲墜的箱子,「早啊Peter,一大清早的,這麼急是要去哪?」
Peter的臉顯得有些窘迫,他用眼神指了指箱子裡的白紙,「這些是上課要用的講義。」
講義?龍軒挑了一下眉毛,「昨天不是就全部印好放在辦公室嗎?現在拿出來幹嘛?」
「你去瞧瞧裡面那一個男的就知道了。」Peter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這些講義他全都不要,而且還嫌這些箱子太佔空間,要我搬去回收。」
……失策。早就聽說這一個老師脾氣古怪,最喜歡事前更動說好的行程或事項,讓業界其他的人傷透腦筋,問題是他上課的成果又十分良好,實在讓人又愛又恨。他不僅常常受邀到企業演講,也常常無緣無故未到缺席,事後什麼違約金也甩賴不付……龍軒支著額頭,苦惱地想著。
早知道就不只是用電話聯絡了…...王八蛋。這些講義都是他沒日沒夜製作出來的,竟然說不要就不要!豈有此理!
他幫忙將箱子一齊搬到電梯裡面,並囑咐Peter丟完就趕緊上來之後,就怒氣沖沖的往辦公室走去。
Peter一邊盯著龍軒的背影,一邊把箱子排列整齊之後,便把電梯的門按了起來。
透過那微微透著白光的小縫隙,那帶著贅肉的臉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但這股笑容,看上去竟然有些詭異。
龍軒一直很喜歡威爾森的室內設計。乾淨,而且十分的整齊,牆壁雖然還煞有其事的染了原木色的塗料,但看起來真的頗令人心曠神怡。雖然平常他都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活動,但只要有空檔,他都會溜出來透透氣,就著燈光,想像自己在深山裡面貪婪地吸著芬多精。
在威爾森裡,每一個人都實在太過於忙碌,以致於都沒人停下來好好欣賞一下公司裡頭的擺設。上次他跟總機小姐說了這些,她還白了龍軒一眼,說你真那麼閒情逸致,還是去山下種茶吧。
他本來還覺得有些生氣,但想了一想,發現總機小姐說的話其實也沒錯。城市裡頭的人就是這樣忙碌,起床、出門,在街上匆匆忙忙地與無數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再匆匆忙忙地趕著上班賺錢,忙到天都黑了,才在回家的途中感受到一天之中第一次的放鬆。
大家都習慣了不是嗎?習慣之後,就沒人覺得這是錯的。那天他回到家想了很多,從那之後,他就沒向任何人提起芬多精這件事了。
他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心裡胡亂地想到這些瑣事。回過神來,剛剛滿腔的怒火都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他本來還想要帶點霸氣的破門而入,此刻猶豫了一下,竟躊躇了起來。
「進來吧,不要在外面像個傻子一樣站著。」正當他想著是要態度好一點還是壞一點的時候,門後面傳來一陣笑聲,「有事裡面講吧。」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開門走了進去。令他訝異的是,這一個讓無數企業折服,同時也讓無數公司傷腦筋的講師,看起來會如此年輕。雖然蓄了個狂野的山羊鬍,但整體來看,年紀最多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你就是協理對吧?」這人伸出了手,「我就是宋華,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龍軒有些尷尬握了握手,「沒想到宋老師看起來這樣年輕。」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我都會這麼說,甚至有些還覺得我看起來根本像是大學剛畢業一樣。」宋華拉了張椅子坐下,「所以很多人會質疑我是不是有把課教好的專業能力,但當然,每次課程結束之後他們就不會有這些疑問了,畢竟真理會說話。想必你也聽說過業界對於我的那些評論對吧?」
看龍軒點了點頭,宋華彎起了嘴角,「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不想做什麼辯駁。但我想說的是,那些在背後碎嘴我多難搞多白目的人,其實他們並不懂我。」
「就像我這種人一樣嗎?」龍軒淡淡地說,「這些講義雖然稱不上完美,但也是我花費了很多心思跟心血做出來的。宋老師這般說不要就不要,是不是有點太強人所難?」
「我哪裡說不要了?」宋華摸著山羊鬍,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啊!一定是剛剛那胖子說的,是吧?」
「他說這些講義您全都不要。」
「這個胖子……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太喜歡他。」宋華有些厭煩的搖了搖頭,「我不僅沒說不喜歡,相反的,我還問他說這份講義是誰負責的,做的挺好。」
睜眼說瞎話?龍軒有些冷淡的說,「Peter跟了我也跟了很多年了,他沒道理會對我說這些沒意義的謊言。宋華老師,我知道您的專業我無法跟您相提並論,但這種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的話,您還是省省吧。」
一聽龍軒不客氣了,宋華也有點發怒起來,他凝視著龍軒,「親愛的協理,那個胖子可不是說這份是你做的,他說這五頁的課程講義,全都是他一個人,一字一句地寫出來的。我還懷疑這個人看上去實在不怎麼討喜,怎麼做出來的東西還挺有深度的。」
「那他怎麼會跟我說,你通通不要那些講義,還說箱子太佔空間,要他拿去回收掉?」
「狗屁!真他媽的放狗屁!」宋華生氣地拍了一下桌子,「他講的話完全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性可言,你怎麼會信?」
龍軒正要開口,他又繼續說,「我如果真的覺得這些講義都是些狗屎,依照我的個性早就拍拍屁股走人,誰還跟你耗這些美國時間?難道還會待在這裡等你丟完?我莫不是叫他幫忙把這些講義搬到電梯那裡,我好全部帶回家用毛筆做點典雅的裝飾,你現在這個時候如何還能看到我在這邊跟你扯這些鬼話?你要知道,這可是我對你的講義非常滿意的表現!」
他喘了口氣,白了龍軒一眼,「聽你在電話裡思緒分明,用字遣詞也不錯,怎麼說到底還是一個蠢包啊?」
龍軒一聽卻不生氣,反而默默沉思了起來。眼前這一個人,雖然個性有一點古怪,到底還是一個直來直往的人,就算不說這個,以他在業界如此的聲名遠播,也犯不著說這些屁話來扯他的腿。真要是不喜歡,他連跟公司約定開課的當天,都可以直接翹走了,的確不像是罵這些東西是屎,卻還繼續留在這裡聞臭的人。
沉默了一段時間,龍軒走向他自己的辦公桌,把電腦的電源開啟,「威爾森的成績十分的優秀,大衛一直很擔心他的公司會有駭客進來。加上他對公司的一切都要求完全的掌控,在我轉來人動部的時候,他把公司內部都裝了竊聽系統。」
他朝鍵盤敲打了幾個數字,「他要求部門的主管都要定時的查看,但我一直沒有使用這個軟體……我覺得這是對我屬下的一種不尊重。」
暗自嘆了一口氣,他把桌面上的監控軟體點開。其實也不是說不相信Peter這一個人……算一算,從他進到威爾森,當上了專案組長之後,這一個體型豐腴,長得還有點憨厚老實的Peter,就是他小組下面的成員了,這些年陪他東奔西走的,也算是一個得力的幫手。後來公司成立了人動部,龍軒也愛屋及烏的把他一道帶了進來,只是誰知道這份新工作還真不是他想像中的美夢……
把時間軸拉到二十分鐘以前,他看了宋華一眼,「宋老師,希望你知道我這樣做不是不信任我的人。」
宋華叉著手臂,緩緩地點了點頭。老實講,他還蠻喜歡這一個協理的,雖然邀請他的時候竟然只有捎通電話來,不過事實證明,在電話裡頭承諾的東西他都有很認真的完成,不像有些主管,隨便交差了事……這種人他當然就直接假答應真放鴿子。
這個李龍軒,還不錯,先以相信自己人為優先。他一直對那種出了事情馬上與麻煩切割的人很感冒。
隨著龍軒按下了播放鍵,電腦開始發出嘶嘶的聲音。響了大概十秒後,電腦便出現清晰的開門聲,還有一陣陣的腳步聲。
龍軒知道這是Peter發出的聲音,昨天晚上他早就囑咐說,因為今天老師會來校稿,今天早上要先到他的辦公室來開門。
接著電腦又沉默了半分鐘,龍軒看了看時間軸,還在跑。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沒聽到關門的聲音,也沒聽到拉椅子的聲音,難道Peter進來之後就站著滑手機?
宋華盯著電腦,「這東西壞了?要不要我……」
話還沒說完,背景開始出現答答聲,然後就是一陣抽屜被拉開的聲音。龍軒瞧著螢幕,心裡頭開始碰來碰去。
他離開辦公室前,明明記得將這些抽屜都有牢牢的鎖上,而且裡頭還有公司剛交給他的一些私密文件。他本來想說今天早上就要到公司,帶來帶去的怕把文件搞丟,昨晚下班的時候就沒有將它們帶走。
下意識的摸了摸褲子口袋,但除了車鑰匙之外並沒有摸到他那一串辦公室鑰匙。他把全身上下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還是找不著。
難道把鑰匙丟在家裡了嗎?不可能,他每次出門都有檢查的習慣……等等,今天早上他好像沒有檢查……
這把鑰匙根本不在他的身上!
他「啊」了一聲,忽然記得昨晚下班的時候,他把Peter叫過來叮嚀那些事情的時候,Peter就跟他說,鑰匙不小心忘在家裡了,而且下班要去醫院照顧母親趕不及回家。跟他借鑰匙,明天從醫院來公司時就可以直接先開門。
聽Peter這麼說,他還一直勸說假日就別來上班了,照顧完母親之後就直接回家休息罷。最後是他拗不過Peter的要求,才答應讓他繼續上班,還把鑰匙一齊給了他。
就算不講他要找什麼好了,胡亂開上級的抽屜這也實在說不過去。龍軒連忙一拉抽屜,果真全都沒有鎖上。
翻找了一下,還好,不該丟的都好好放在裡面。他呼出一口氣,一抬頭就發現宋華直勾勾地盯著他,瞧得他有點發毛。
看了他一會兒,宋華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你是蠢包真的是蠢包,現在科技這樣發達,要偷看還要拿走嗎?又不是活在古代……這年頭,有一支手機就夠了。」
龍軒腦海「喀?」一聲,心臟越跳越快。是啊,竊取資料何必拿走?拿出手機一份一份照不就好了?
癱坐在椅子上,龍軒只覺得世界末日不遠了。他非常清楚重要資料被竊取的下場,雖然嚴格上來說錯不在他,但Peter是他下屬,就算沒有直接的過失,也要算他一份「管理不周」。
被自己人偷插一刀的後果他很清楚……依大衛的個性,炒魷魚還算是小罰,情況要是嚴重的話,可是會向他追回來公司全部的損失。
媽媽咪,這動輒至少都是幾億在跑,他就算投胎三輩子也還不出來。
這時候,背景開始出現別的腳步聲,之後就是兩個人對話的聲音。看來是宋華進到辦公室,Peter在跟他對談。
宋華哼了一聲,「看來快到了,你自己聽吧。」
監聽設備裡頭,就像剛剛宋華講的,他看了講義十分滿意,一直問Peter這份講義是誰負責的,但他感覺好像有點難為情,一直避而不談這個問題。最後在宋華的追問之下,他才不好意思的說了出口。
當然,一切都不如龍軒所想要聽見的那樣。
Peter果真朝宋華說,講義都是他自己收集資料,熬了很多天才做出來的,隻字沒提任何有關他這一個協理的事情。
糟糕……他會不會對人失去信心?宋華默默的關了軟體,「真不知道他怎麼還可以這樣厚臉皮,支支吾吾好像很謙虛一樣……吼!你不要擺出那張苦瓜臉啦!事情還有得救嘛!」
「救?怎麼救?」龍軒抬起頭,「人都不知道跑到哪了……」
宋華一抓就把龍軒抓了起來,直直的往門口拖去,「你就算待在這裡,他也不會從天上飛到你面前啦!有行動力一點好嗎?」
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這次竟然會雞婆成這樣……宋華有些訝異於自己的熱心。他一直是個怕麻煩的人,此刻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不來淌這一攤混水。
也罷,要做好人就做到底吧。他手正要去開門,但還沒碰到手把,指間就感受到一股炙熱的氣流直達掌心。
唷,玩這麼大?
「我們是要去哪?停車場?」龍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們在上面待那麼久,他早就……」
龍軒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感覺到門後面好像有點不太對勁。霎時間,整個辦公室都彷彿在烤爐裡頭,炙熱難耐。龍軒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沁出汗珠,沿著臉緣緩流而下。
他抬頭,卻看見宋華泰然自若的笑著,臉上映著燈光,卻沒有半滴汗水。訝異的看著宋華,只見他伸出兩個指頭,憑空不知道畫了什麼,暗暗唸了聲「起」之後,他四周的酷熱竟然像被抽走一樣,不一會兒,那種壓迫的熱氣就消失無蹤了。
「這……這是啥?」龍軒的聲音有些發顫,「變魔術嗎?」
宋華有些侷促的笑了笑,「之後再跟你說這些,現在不是時候。那個胖子看來不想要留我們活口。」
將手按在門上,他接著說,「其實,什麼講師之類的都是我業餘的工作。這個世界有生就有死,有人就有魄,你只是不知情而已。我正是負責那一部份的事情。」
他大喝了一聲,門應聲飛了出去,露出背後一團火海的威爾森。龍軒張著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甚至從那一片火紅當中,他可以看見無數透著紅光的小眼睛,正在凝視著他們兩個。
「那……那些眼睛是什麼?」龍軒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
「原來你看得到啊?」宋華回過頭,朝他笑了一下,「這些是小火精,估計是那胖子拿火符叫出來的。」
道行還不是很高,看起來那胖子這樣只是故弄玄虛而已。真的夠格,這些火精早就直接破門而入了,還會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們嗎?
不過這協理……宋華瞥了龍軒一眼,看來並不是個「無垠」,可以看到用符幻化的精怪。不過剛剛怎麼沒察覺到?
嘖,一天當中一連錯估兩個人。那胖子隱藏的功力也是程度不錯,竟然也矇得過他。
倒是龍軒對他的話完全摸不著頭緒,「什麼火精?什麼火符?你到底在說什麼?現在又是怎樣啦?」
他遲疑了一下,卻看見火海當中衝出一群全身著火的蝙蝠,直直的朝著他們撞將過來。他嚇得退後了幾步,指著前方說,「你……你後面!」
還沒意會過來,宋華已經揚起他那黑色的西裝外套,將火色蝙蝠全部都收到了外套裡面。令龍軒訝異的是,他的外套竟沒有沒有半處燒破,依舊是完好如初,而令他更無法理解的是,這外套竟然說話了。
「媽的死宋華!」外套爆出憤怒的聲音,「每次都給我吃這種難吃的東西!」
宋華白了一眼,「你有得吃就不錯了!難道我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餵麥當勞給你?」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完全無視於站在一旁的龍軒。他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切,只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超乎他的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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