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月份的存在，我應該要心存感激。只是炙熱的氣溫和彷
彿要灼傷肌膚的日曬，讓我怎麼樣也喜歡不起來。
幸好，日常生活是這樣的規律。上午十點，我跟著他來到了他工
作的咖啡廳。說是咖啡廳好像有那麼不太對，這間咖啡廳延續前老闆
的喜好，除了咖啡以外還兼賣些中式簡餐，前老闆對於咖啡的憧憬並
沒有表現在她煮咖啡的技術上，與咖啡機奮戰許久後還是能弄出一杯
和即溶咖啡相比差距不太遙遠的成品。
常客老是笑她。然後他就會放下午餐，帶著滿臉無奈走進吧檯幫
她處理。
如果不是對咖啡廳一詞充滿欽慕，如果不是他的存在，這間店大
概會變成單純的餐廳吧？
但在過去、現在、未來，時間軸上的一切人事物，往往都不是當
事人能夠改變的。
他人一場酒駕肇事讓前老闆撒手人寰，留下剛退伍的青年，把不
像樣的咖啡廳打造成真正的咖啡廳。
什麼天助自助者，什麼人定勝天，在命運的支配下，一個轉眼就
能失去所有意義。
跟著現任老闆走進咖啡廳後，我按照從三年前養成的習慣，坐在
距離大門最遙遠、最角落的位置，貼靠著與大門平行的窗，縮在椅子
上觀察著老闆、客人和門外來來往往的行人。
老闆也遵照習慣端了一杯還冒著熱氣的原味拿鐵過來。我向他微
笑，在心中偷偷地打量著他，暗自猜測他最近的生活過得好不好。
「請慢用。」
「謝謝。」
怕燙的我只是聞了聞咖啡的香氣，接著就耐心地等它變涼。
期間，老闆一直在後台忙著開店的作業。
約莫十一點半，我瞄了一眼店內高掛的時鐘，心想，差不多要來
了。
果不其然，才剛往大門那邊看去，恰好有個男生像是要整個人撞
上玻璃門一般，猛力推開大門，在門口因為重心不穩差一點摔倒在
地，勉勉強強扳住大門站穩之後，有點害怕地抬頭看了看店內，隨即
像是被什麼嚇到，瞬間臉色發青地別過頭假裝沒事，一步一步蹣跚地
走到吧檯、坐好。
「午安，你還好嗎？」
「……午安，我……我還好，跟、跟平常一樣。」
「跟平常一樣的餐點嗎？我知道了。」
老闆露出安撫人的微笑詢問，看到那個冒失鬼點點頭，他便著手
製作對方的餐點。
大概幾分鐘後，這一個月來始終跟在冒失鬼後面叨叨絮絮的女性
出現在門外，露出混雜著厭惡和不屑的表情打量著內部，一對上我的
視線便重重地跺了一腳，害那個冒失鬼差點沒拿穩手中的水杯。
我好笑地看著她踏著高跟鞋，叩叩叩地走到冒失鬼的後方不知道
說了什麼，讓他整個人渾身僵硬，把頭低得更低了，她才滿意地坐到
他的旁邊。
唉，一直好想問，他們到底是情侶關係還是什麼啊？
不曉得是因為我毫不避諱地盯著人家看，還是快把臉貼到桌面上
的冒失鬼吸引了老闆的目光，老闆往他肩上拍了拍、關心了幾句的舉
動，或者是看到這一幕臉色發青的女性正想開口咆哮的瞬間又被我沒
能忍住的笑聲打斷，以上種種哪一點惹得她不愉快，總之，她本來快
把冒失鬼燒穿一雙洞的目光，終於轉向我，眼看就要爆炸了，我趕忙
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並且招了招手要她過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居高臨下地睨著我。
「有什麼事？」
「抱歉抱歉，我不小心笑出來了，不介意的話，這杯咖啡我還沒
動，請妳喝？」我指了指桌上僅剩微溫的咖啡，帶有好意和壞心，誠
懇地開口。
「不需要！我才不需要這種東西！」然後滿意地看她暴怒。
「唉呦，來了這麼多天，唸也唸了這麼多天，口不渴嗎？也沒見
他請妳什麼，乾脆我請妳吧？不過是一杯咖啡……我是這樣想的啦，
沒別的意思啦。」
「哼，不用妳假好心！」
「哈哈哈，好吧，我是有點私心在的啦，畢竟，就算店裡的人不
介意妳的聲音，還有個我和你家那口子會在意呀。」
「那口…」聽到我這樣稱呼冒失鬼，她錯愕地重複詞語。
「噯？不是啊？」
「他是我兒子。」
「咦，太太您看起來還真年輕啊？」我看著眼前多半只有二十來
歲的女性，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
「這種恭維……」
「不不不，不是恭維，妳看看。」眼看她又要發飆，我趕忙指指
一旁的窗戶，想讓她看看倒影。
「什……」
「對這張臉的印象是？」基於好奇心，儘管再怎麼不熟我還是問
出口了。沒辦法，這是天生的性子。
「……這是我二十幾歲的模樣。」她露出一點點脆弱的神情，還
有些感傷、後悔等等混雜著滿滿的情緒，聲音放軟，輕輕柔柔地說。
「有底嗎？」會變成這樣，總有些理由，我想我不用說出口，她
也明白。
「大概是……大概是我家那口子，那孩子的父親準備的吧……」
「欸？太太，妳該不會都沒有去看過吧？」我瞪大雙眼，一整個
不可思議。
「看了又能怎麼樣，我人都在這裡了，那裏只不過是一堆灰，更
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這孩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夠自立！」一提到
孩子，她整個人又有了精神，回頭不滿地放大了音量，讓那個始終背
對著這裡的青年似乎又縮小了身型。
「妳幹嘛給他那麼多壓力啊，留點美感嘛，妳叫他以後怎麼懷念
妳？」
「比起懷念我，更該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努力工作賺錢結婚養個
孩子孝順他老爸！」
碰的一聲，她一手扠腰一手用力地拍在桌上，不光是讓吧檯前的
青年驚跳了一下、讓老闆張大眼睛，也把我面前、放在一旁的茶匙都
給震下桌，我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眼看她又要衝回去，急
急忙忙拉住她的手腕，然後往旁邊一帶。
「妳…」
「等等！我說等等，拜託！」抓著她的手，我驚恐萬分地望著又
帶著一臉無奈的老闆走到桌子旁，看了看桌上絲毫沒動的咖啡，又看
了看地面的茶匙。
「不合意也別這樣嘛……」
他嘆了口氣，把茶匙撿起來，放在咖啡盤上，接著端起它們走回
了後台。
我瞪著她。
「都是妳啦，這下我在他心中的分數又降低了啦。」
「妳們……」她驚訝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不要深究，他不喜歡別人深究這種話題。」想了想，我嘆氣。
「算了，反正再高也沒意義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吧檯那方，似乎不曉得該怎麼接續或結束這個
話題而陷入沉默。
「好啦，回到原主題。為了我的安寧，我去幫妳跟那冒……跟那
位談談，好不好？反正妳說什麼他都裝沒聽到不是？」
「妳要跟他說什麼？」
「嗯，對呢，我要跟他說什麼呢？我想想……首先是，你的媽媽
很想你，該不會一直都沒有去看她吧？這種話題？接著說媽媽很擔心
你，如果有穩定收入就好好做，還有媽媽怕爸爸寂寞，希望你早點讓
他抱孫子，之類的？」
她點點頭，問。「妳去說他就會聽嗎？」
「這個嘛，小孩子總有些話是不想給自家大人聽到的不是嗎？而
且妳都唸了快一個月了……其實也不差這一兩天了吧？」
我聳聳肩，表現出基本上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雖說自己有
點小小的私心在，但那可不是能跟眼前這位談的話題。
「我知道了，就讓妳試。」
「妳就趁現在回家去看看吧，還有妳老公，他都這麼認真找了幾
年前的照片給妳了，總要回應一下這份心意吧。」一想到這副打扮少
說也有個二十年，要找到二十年前收藏好的照片不知道算不算是大工
程，我笑著說。
似乎也想到這一層，她有些羞赧地低了下頭，看起來就更像二十
多歲的樣子了。
「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晚點……晚點再……」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吧，人生總有些變數的嘛。」像是要結束這
個話題似地起身，我正視著她。「這個月就要結束了，好好把握剩下
的一點時間吧。」
「嗯，那我走了。」她有點悲傷又有點高興地笑著回答。
向她揮揮手，目送她離開之後，老闆又端了一杯咖啡走了過來。
「這次總不會失敗了吧。真拿妳沒辦法欸。」
「噯，剛才的事可不能怪我啊。」我沒好氣地看著他輕巧地放下
咖啡杯。
上面還有可愛的拉花，到底是為什麼手會這麼巧呢，真奇怪。
我搖搖頭，慢慢走向那個一直假裝沒聽見的冒失鬼。雖然他很努
力想要保持平靜，但還是被我們嚇得不清，他媽到底管他管多嚴？要
不是老闆盯著他細嚼慢嚥，他大概會用十分鐘吃完一份餐點，接著就
衝出門吧？
我來到他身旁的座位。
「可以坐旁邊嗎？」
「……」
「你不回答我也還是會坐下就是了，你媽要我來跟你說上幾句話。」
他游移著目光，可能正在絞盡腦汁尋找逃離現場的契機。
「欸，你媽變成那樣……不對，你從小就看得見嗎？那些，呃，
好兄弟？」看他這副模樣，我也無奈了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然後猶豫了一點時
間，幾不可見地點了頭。
「店裡又沒其他人，老闆也不會介意這種事情啦。」啊，說不
定，他可能很歡迎？我想了想，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所以你被
你媽嚇慘了呢……」
「我……在妳們對話之前，不知道那是我媽……」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們到底多不熟？」
他看著老闆走進後台，過了一會才壓低音量向我解釋。「我是我
媽很晚年才生的孩子，我對她年輕的模樣真的沒有印象，連照片也很
少看到，我們家平常又不談這個……」
照片很少看到的話，那她老公可能真的得找很久……
不小心腦袋又離題，我頓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難為你了，你沒對她大吼妳是誰就算萬幸了。」
「……」似乎踩到他的痛處，他露出後悔萬分和沉痛還有苦悶的
表情，語氣深刻地對我說。「我說了，換來快一個月的狂唸，我都不
知道我媽這麼會唸人……」
「呃，你要知道，你們也一段日子沒見了，她應該有很多話想跟
你說。」
似乎是回憶起那些個談話內容，他沮喪地放下筷子、喝了一口
水，整個人看起來萎靡不振，如果在這時把餐盤端走，他說不定會理
所當然地把臉放上吧檯桌。
「欸，把頭抬起來嘛。我聽過一種說法，把頭髮剪短，尤其是瀏
海，少穿黑色的衣服，少在晚上出門，這樣應該會比較少碰到吧？」
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不想看到才留長瀏海的，不然夏天熱死
了。」
「說的也是，你是當事人，應該會比我還清楚。」
「謝謝妳。」
「嗯？」
「謝謝妳關心我。」
看著坦率道謝的他，我訝異地瞪大雙眼。「你媽到底把你嚇成什
麼德性了……啊對，我還沒跟你說你媽的交代。」
把方才的意思大致上轉述了一遍，我想了想，又看了看還在裡面
忙的老闆，決定附加幾句話。
「還是跟你說一下，我會跟你說這些是有私心的。」
似乎是因為母親真心的交代，他比較平靜了。注意到我的視線，
他也跟著看了一眼後台，又轉回來看著我說話。
「因為他嗎？」
「嗯，其實啊，他是那種如果有客人在他面前說『對不起我肚子
好痛』的時候，會回答『結帳，出口右轉』的人喔。」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好像是什麼診所吧，內科的，常客們老是說前
老闆店開在這邊真是有先見之明，到底是哪方面的先見，鑒於前老闆
嘟著嘴悶頭燉肉不說話的樣子，大家也就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被回憶影響，我頓了頓，才又接下去。
「對於他不在意的對象呀，他總是很客觀，或是冷漠的對待。目
前有這麼關心的對象，只有前老闆和你喔。」
「關心……妳是指剛才的拍肩膀？」
「嗯。你趴在桌上的時候，他問你是不是不舒服那個。」
「……那個算是很關心嗎？」
「於他來說，算是了。」我無奈地表示。「考慮一下，和那個獨
行俠交個朋友吧，再過兩天這個月就結束了，算是幫我一個忙，看顧
一下他。」
他眨了眨眼，問。「那我們是朋友嗎？」
「從你沒有拒絕我坐你旁邊的時候我們就是朋友啦。」我笑著拍
了拍他的頭。
「妳…」他睜大眼睛，摸著剛才被我碰到的地方。
「噯，你也太遲鈍。」我看著驚訝的他，有點懂他老媽的心情
了。「我也差不多該走了，幫我跟他說『謝謝你的咖啡』。」
「……我還會見到妳嗎？」
「這就不曉得了，明年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嘛。」他露出有點難過
的表情，見狀，我報上一個本地人大概都知道的地標。「這樣吧，我
住在××路二號七樓××××室，過陣子等你們熟了，你就叫他帶你
去。」
聽到這地址他又張大雙眼，剛從後台走出來的老闆看見這樣的
他，不明所以地開口。
「怎麼了嗎？門外有什麼嗎？」
「咦…呃、我…」
趁這個時候，我揮了揮手，算是和他們道別。接著轉身慢慢地走
出大門。
「請問、住在××路二號七樓××××室的那位女性是……」
「你怎麼會知道那個……」背後傳來老闆驚訝的聲音。
「……」
「……是我的姊姊。她……在三年前離開這個世界了。」
END
《七月》By Hikari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