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9《劈腿》
我喜歡像現在這樣，懶懶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旁邊熟睡的是大學學妹小蕾，她身上還留著我們剛剛發生關係時所交換的汗水與氣味，而
之所以這麼生疏地稱呼她，是因為我已經有一位交往多年的女友，而小蕾就跟那些陪過我
看天花板的女生一樣，我們可以為自己製造許多愉快的夜晚，但卻都明白沒有必要為彼此
的生活平添困擾。
我們始終遵守這樣的遊戲規則，所以稱她為「小三」又太過沉重，她就只是我一位很喜歡
的大學學妹，小蕾。
在昏暗房內看著天花板的我並沒有睡意，因為我始終注意著時間，細心計算自己還能享受
多久這樣的氛圍。
床邊的方型鬧鐘顯示時間是晚上9點24分，再過1個小時左右，每週三固定加班的女友依婷
就會提著宵夜跟啤酒回家，所以我現在必須起身準備，才有充足的時間來掩飾這個什麼事
都沒發生過的夜晚。
我已經盡量放輕動作，但還是吵醒了小蕾，赤裸上身的她整了整散落的長髮，看著正在穿
衣服的我，大大的眼睛裡有些哀怨。
「這麼早就要走了喔？」她嘟著嘴，那瓣粉嫩的唇。
「對阿，時間差不多了。」我聳肩，檢視自己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好，走囉
！下禮拜再來看妳。」
我走近床邊，用吻別慰藉她有所不甘的嘴。
「好啦。」她的雙手環抱住我的脖頸，貼在我耳邊輕聲地說，「你今天晚上表現得很棒喔
！嘻嘻。」
我哂然，摸了摸她的頭，像離開一隻心愛的寵物貓似地。
我是在晚上9點55分抵達租屋處，也就是我和依婷同居的家，依照往例，我還有半小時左
右的餘裕時間，可以讓我洗個澡換上睡衣，讓自己跟宅在家裡上網看電視的乖寶寶一樣
，殷勤等待辛苦加班的女友歸來。
是啊，依照往例。
但今天卻偏偏顛覆了往例，也顛覆了我所認知的世界。
我一打開門，看見房內的燈光就察覺到不尋常的氣味，帶點鹹，帶點苦，又帶點酸。
是依婷，今天本來應該加班的她卻比我還要早回家。
她坐在我的電腦桌前，螢幕顯示著我和小蕾的FB訊息畫面，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得知我的
密碼，或許我不該用我們兩人的紀念日去組合愚蠢的密碼，愚蠢到現在我們可能再也不需
要去紀念那天了。
「為什麼？」
其實她只有這樣一個疑問。
她又哭又笑，她在我身上又打又踢，她歇斯底里地抓著自己頭髮，她毫無顧忌地大聲咆哮
，激烈而沉痛地，她像是要用全部的力氣去找尋答案。
但親愛的，答案本身是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不起。」所以我也只回了她這麼一句。
「滾！你滾！」她嘶啞著，淚水灼傷了她的喉嚨與臉龐，「去找你的王八蛋學妹啊！」
電腦桌旁的玻璃杯跟著這句話一起砸了過來，我知道六年多的情感瓦解不是任何人的理性
可以阻止，所以我留在現場也無濟於事，於是我離開，留下一地破碎的玻璃與破碎的她。
巨大衝擊的夜晚，其實我非常地難過，我從來沒預想過會發生這樣的結果，我甚至打從心
底認真考慮過，再過個幾年，我應該會娶她，然後永遠只讓她一個人陪我看天花板。
可惜再也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我長嘆了口氣，按下小蕾公寓的門鈴。
小蕾畢竟是懂我的，當她瞭解我回家和依婷發生的事之後，她沒有太多的介入與安慰，而
我也完全不需要那種東西，現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棲身之所，一個能讓我安靜沉澱的空
間。
我們沒多久就睡了，小蕾依著我的手臂睡去，我則是獨自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過去與依
婷交往時的情景一幕幕不斷湧現腦海，像是在做最後的巡禮似地。
然後我收到依婷傳來的簡訊。
我下床，拿著手機坐在窗邊，深吸了一口氣才點開來看，因為我知道這將是她對我我們感
情最沉痛的告別。
「你能劈腿，我就不能劈嗎？」
「 ﹖」
我傻眼，檢查了手機畫面，確定這則簡訊是來自依婷的手機。
然後我苦笑，苦澀異常的苦笑。
依婷，妳真不愧是跟我生活六年多的女孩，完全清楚如何讓我束手無策。
是啊，如果你也去找個男床伴，遵守和我一樣的遊戲規則，那我們還能夠繼續交往下去嗎
？
我邊想邊覺得臉龐火辣辣地，因為心裡的羞恥感告訴我，我可能無法接受擁有男床伴的妳
。而我也知道，妳其實只是想讓我反省自己是多麼地噁心與虛偽。
「對不起」，我在回覆的簡訊中打了這三個字就止住，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虧欠，我可
能是還在想措詞，但也有可能是在想是不是該由我來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妳希望由我
來提分手嗎？
正猶豫著，依婷又傳了封簡訊過來。
「 看窗外，我劈腿劈得漂亮嗎？ ：) 」
我下意識地拉開窗簾往外看。
這是12樓的窗外。
依婷從空中墜了下去。
我和急速下墜的她，隔著玻璃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她的表情是微笑，攀爬崩潰邊界，不帶絲毫溫度的微笑。
然後。
沉悶的一聲重響。
像痛擊我胸口的重拳，我登時腿軟跪倒在地，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
12樓的底下，她的手機碎裂在地，而她頭上腳下的跳樓方式，落地前，她硬是張開了雙腿
，重擊破碎之後，她有那麼一瞬，宛如在血泊中劈腿的芭蕾舞者。
我想哀嚎，卻喊不出聲音，恐懼緊緊地掐住我的喉嚨。
無法思考的我只能縮在窗邊牆角，徹底地哭，徹底地崩潰。
不平靜的深夜，沒多久就加進了小蕾的慘叫聲、警車、救護車的鳴笛聲、圍觀民眾議論紛
紛的碎語聲，尖銳嘈雜地癱瘓我的感官。
我的手機摔落在一旁，那句「對不起」的簡訊永遠都發不出去了。
但隔天，我很快就為未來做了決定。
依婷死了，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實，我再後悔再難過也起不了作用，我知道她死前對我
充滿了怨恨，但我能怎麼樣呢？我是爛人，妳就離開我就好了啊！為什麼要自殺呢？我根
本不值得妳這樣做啊！
於是我選擇逃離，逃離與依婷有關的一切。
包括租屋，包括公司，包括台北，包括小蕾，包括我們認識的所有共同朋友，我只想要告
別一切，換取重新的開始。
所以我辭掉了工作，換掉了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搬家，搬離了台北，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
情況下，我在苗栗租了一間便宜的套房，8坪左右的空間並不大，裡頭只有簡陋的傢俱，
甚至連冷氣都沒有，炎熱的8月夏天我所能依靠的，只剩下那台掛在天花板的老舊吊扇。
夜裡，我躺在還不習慣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中央的那台老舊吊扇機發出機吱聲響，轉阿轉
地，但它卻未曾帶我轉出去回憶的漩渦，反而是越陷越深，讓我在深夜裡驚醒，背上濕透
了冷汗──遺忘終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就像傷痕，會在你獨處時猛烈地發痛。
於是我想辦法讓自己忙碌，盡量避免自己獨處的時刻，而我也很快地找到超商的打工機會
，第一天上班就上到晚上10點多，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但該死的吊扇竟然在這時罷工
，轉了幾下就不轉了，我實在受不了夏天悶熱的室內，只好沖了個冷水澡，單穿一條內褲
上床睡覺。
身體疲累不堪，應該馬上昏睡的我卻不知為何精神奕奕，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於是我索
性看著天花板上壞掉的吊扇發呆。
我原本在想今天超商打工發生的瑣事，但這個夜實在太安靜了，讓我不禁又想起了關於依
婷的事。
很多不好的事。
譬如，那天之後我有看到媒體報導，法醫說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跳樓自殺方式。
譬如，某個談話性節目的名嘴說，依婷自殺時穿著紅色套裝，一定是打算死後變成厲鬼回
來復仇。
又譬如，今天是8月13日，是依婷過世的第七天。
「叮咚。」
手機的簡訊聲讓我驚嚇地從床上彈起。
這隻是我辦的新手機，就連家人都還沒有這隻號碼，怎麼會有人半夜傳簡訊給我？
而我一看到發送簡訊的號碼，全身寒毛就瞬間豎起，毛細孔一粒粒地窒息緊縮起來。
是依婷。
我根本沒有勇氣點開簡訊來看，但簡訊卻自己點了開來，而我發顫的手卻連拋棄手機的膽
量都沒有。
「你知道我每天都在看著你嗎？」
壞掉的吊扇此時突然轉動起來，發出機吱的聲響。
我抬頭一看。
這屋子原來根本就沒有吊扇。
只見穿著紅色套裝，滿身是血的依婷吊在天花板上，劈開的雙腿像扇葉似地緩緩旋轉著，
而她死白的雙眼瞪視著我，臉上還掛著微笑。
冷冷地，不帶任何溫度的微笑。
等房東發現屍體已經是二天後的事了，套房裡開始瀰漫屍體的腐爛氣味。男房客只穿著一
條內褲躺在床上，雙眼圓睜，嘴巴撐大，臉上僵住的表情像是看見什麼極度恐怖的事物
── 直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