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渝酒醒之後，忘記那晚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寅告訴她，若
是他恢復記憶，要離開會提早告訴她，因為他會需要打包很多乾
糧；這些話讓她安下了不少心，縱使會心碎，只要能好好告別，
便足以支撐她往後的時光。
只是她不知道，世上的事情，總不如想像那般容易。
幾個月後，當她去村子裡交付完成的嫁衣時，發現村內的氣
氛非常詭異，今天河水特別凶猛，月月都有人溺水死去，多處堤
防出現裂痕，往年此時，雨水已少，沒有潰堤的危機，今年卻連
連大雨，恐怕沒多久河水就會氾濫成災。
不少人指證歷歷，說河裡出現黑影，瘋狂的想將人捲下去，
村人們議論紛紛，今年河神已娶過親，若這樣還不足以平息河神
的怒氣，或許應該要再開活祭。
「這次讓兩個新娘……」
這樣子的聲音，竟然得到了眾人的認同，因為並非固定的獻
祭，這次村中湊出了豐厚的聘金，給願意出嫁的少女，於是有兩
位家境貧困的少女，就成為了這次的新娘。
李渝感到十分絕望，絕望的地方有很多。她不懂為何村人會
覺得將新娘獻給河神，江水就不會再奪其它人命，村子其實也是
有些許反抗的聲音，但反抗的人，家中若有女兒，最後都會成為
祭品，於是反抗的人越來越少。
有能力又不贊同此事的人，便會遷出村落，剩下的人便堅信
自己的信仰是正確的，只要犧牲少數人，就能讓多數的人平安順
利活下去，為了想像中的一時苟安，人們血淋淋的泯滅良心。
從三年一祭到一年一祭，現下未足一年便要再獻上兩條人命
，總有一天這村子會為此覆沒，她心寒的想，而且一次兩個人，
她真能救得起嗎？
更讓她絕望的是，過去她不害怕送命，可是現下她卻害怕了
，她不想死，寅還沒說他要走，她想和他多相處些日子，多看看
他的開懷的笑，多聽聽他說那些氣死人的話，甚至那些難以下嚥
的湯，她都願意多喝幾碗。
她想她是多麼的眷戀他，他變成她人世間最大的想望，她以
為只要能多看他一眼，她願意付出所有代價。
李渝很清楚，世上沒有人非她救不可，養母死前也叫她不要
再去救人了，她隻身一人太過危險，她也未曾欠過誰的命，無須
贖罪，可是她怎麼能不去。
她無法掩住耳朵，閉上眼睛，忘卻那悲淒哭喊，她不見得能
救得了她們，甚至可能救不了自己，但她至少要去，因為活人獻
祭是錯誤的事情。
她卑微的無法改變村莊的決議，卑微的只能跳下河中去拯救
人命，只為了用自己僅有的一點力量去反抗、去爭取，因為她曾
經被丟下河裡去當祭品，當時她的哭喊誰也聽不到，可是上天卻
留了她一條命。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讓這些悲劇平息，在此之前，她會
不斷捨身跳下去，即便為此，不能再多看他一眼。
※※※
河神娶親那日，外頭下著滂沱大雨，李渝拿著一個包袱，面
容平靜的告訴寅，她得去村里交付繡品，寅還來不及說些什麼，
她便打起了傘，默默的踏出門口。
在雨中她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就見到他抱著一隻雞站在門
口看著她，樣子十分滑稽，她微微揚起嘴角，便轉身消失在雨中
。
寅才剛打理好了雞棚裡咯咯叫不停的小東西，門外就出現了
兩道模模糊糊的黑影，他們畏畏縮縮的開口道：「大人，就是今
日了。」
他們的聲音尖細幽微，幾乎完全被大雨所蓋過，寅卻逕自關
好了門窗，戴上了一頂斗笠便走進雨中。
兩位鬼卒心中其實十分忐忑，他們弄不清寅的身分，只知道
他是他們惹不起的傢伙；上次未將李渝的魂魄拘走，回去報告了
判官之後，判官大人也只是沉思一下，便吩咐他們依照寅所說去
做。
他們領著寅緩緩地走道到了河畔一處較高的岩上，此時大雨
雖停，江水卻因連日雨勢影響，水位暴漲，挾帶著土石黃沙，不
斷發出駭人的暴吼。
身著粗衣的李渝，站在河畔十分不明顯，寅才剛尋到她的身
影，就見她縱身一躍，埋入滾滾江水之中。
而在那兩頂逐漸下沉的喜轎外側，滾滾黃濁的江水之中，隱
約可看到一條巨大的黑影盤據著，李渝就像是一條想與巨龍搏鬥
的小魚，奮不顧身的向那遊去。
「小鯉魚……」寅輕輕喊道，聲音微不可查，即便是站在他
身後的鬼卒們也未曾留意，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對身後的鬼
卒們問道：「水裡的黑影是什麼？」
「那是河中枉死的怨靈所聚成的惡鬼。」其中一名鬼卒道。
「說來也可憐，早年有人為救在河中溺水的孩童，不幸身死
，後來成為了守護之靈，所以村子裡有祭拜河神的習慣。」另一
名鬼卒說道。
「但後來有一年，他們將一個未婚懷孕，又不願說出孩子父
親是誰的少女綁入竹籠，用石頭打溺沉水活活虐死，那女子怨恨
難平，便成為了惡靈作祟……」
兩位鬼卒緩緩的將後來的事情道了出來，此後惡靈與善靈相
搏，溺死的人增多，加以這條河本來每隔幾年就會氾濫，村人們
不明就理，只想著是河神不滿意他們的供品，於是在某一年河水
大肆氾濫後，有人便提出了讓河神娶親的主意。
河水氾濫本來就是週期的事情，在大災過後祭祀，當然隔兩
年江水便不再成災，於是逐漸的，村民養成了隔幾年讓河神娶親
的習慣，逐漸的增加了水裡枉死的怨靈，惡怨濁了清水，水裡的
善靈被惡靈吞噬，再也沒有能力守護村子。
但所謂惡靈要作祟成災，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聚合的惡
靈逐漸有了意識，祂們想要更多的供品、更多的人命，當村人演
變成一年一祭時，祂們也懂得操弄人心，偶爾讓江水風平浪靜，
再適時掀起巨浪，讓村民懷抱恐懼。
「本來不消多久，這水裡的惡靈就能真正化實體，將村民吞
噬殆盡，但十年前李姑娘和她養母開始救人，讓這惡靈一直遲遲
無法化型。」
比起一般淹死在河水中的人們，被作為祭品的新娘，悲嘆與
怨恨是更沉重的，多數人都不是心甘情願犧牲，她們身披紅衣，
含恨而死，這對惡靈來說，是多美味的祭品。
普通人是救不了這些新娘的，那惡靈就算形體不明，要淹死
幾個人還是沒問題；問題是，李渝本來就不是人，她父親是差點
能化龍的鯉魚精，即便她毫無法力，亦不能在水中自由呼吸，但
那些惡靈確實無法輕易將她扯到水底。
可是她獨身一人的力量，依然敵不過村人們的愚蠢，十年來
淹死的新娘少，村人們卻依然有信仰，加上其他溺死於水的怨靈
，惡鬼們還是慢慢壯大了。被村人的愚昧無知與泯滅良心，一點
一滴的養大，足以讓一直守護村子的善靈以及李渝，死於非命。
黑水呼嘯，浪濤翻天，在浪中翻滾的李渝，不同於陸地上笨
拙，水中的她，姿態輕靈無與倫比。
小鯉魚，寅在心中輕輕喊道，你又何須介意跛足與臉上的鱗
，陸地不容你還有水中能行，你可知道天上地下，無人能和你相
比。
「大人。」鬼卒小心翼翼地問道：「時辰將至，您要下去帶
她上來嗎？」
「她救的了那兩個人嗎？」寅平靜的開口。
「能不能救是天機，連我們都不知曉。」
「那就……看看吧。」他輕輕地說道。
「若被惡鬼吞噬，她所受的不只是千刀萬剮之苦……」
「她被吞噬時，我會動手的。」
看著寅意志如此堅定，鬼卒們只能退了下去，在他身後叨念
著，真不知這人是什麼想法；寅聽到了也沒發作，只是靜靜的看
著下面的驚滔駭浪。
他知道她是下了什麼樣的決心才跳下去，她並不僅只因為想
救人而跳下去，她想救的，是這悲哀無良的人世。
他知道她眷戀他，離開家門時，她捨不得的轉頭回看，那雙
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耀眼，裡面的渴望比海還要深
，她知道此去不見得能回來，但她還是走了，所以他怎麼能阻止
她？
即便他捨不得她死前要在水中爭鬥，但比起受苦，他想她更
害怕無法與世間的荒暴相抗到最後，她是一隻這麼傻，這麼堅強
的小鯉魚，他怎麼能奪走她的信念、奪走她最後一刻的堅持。
所以他只能站在這邊，看著她一路向黃泉游去。
※※※
水勢湍急夾帶著砂土，不斷的向李渝身上撞去，打入了她的
口鼻，讓她嗆咳連連，即便如此，她也沒有絲毫退縮。
她拼命滑著水，想要接近那兩頂在波濤不斷翻滾，逐漸下沉
的喜轎。或許是因緣巧合，在驚天的波浪中，兩位新娘同時被拋
出喜轎，在落下來她們都看到了李渝，並且伸出了手哭喊著，希
望能抓住點生機。
但是李渝一次卻只能救一人而已，在巨浪之中，她抓住了其
中一名少女，而另一名少女則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絕望的沉了
下去。
雨又落了下來，河水的冰冷，與那名少女絕望怨懟的神情，
讓李渝打從骨子裡顫抖起來，但她卻不能回頭，她隨著自己抓住
的少女緩緩沉進了混濁一片的水中，拿著刀摸索著割開新娘身上
的繩子，解開了束縛她的重物，想將她拉上水面。
突然間，一股淒厲的尖嘯，伴隨著熊熊水勢向她們撞來，她
們在水流中狼狽的翻滾著，李渝依然緊緊抓著少女未放手，在砂
土翻滾的江水間，李渝看見一道難以言喻的詭異黑影，咆嘯向她
襲來。
那是什麼？那就是河神嗎？李渝腦中想法雜亂，卻依然不願
意放開身上的負荷，緊緊箍住意識模糊的少女往河畔游去，黑影
伴隨大浪與砂石將她們往深水裡捲去，李渝陷入了黑水之中，一
瞬間失去了意識。
放手吧……放手就輕鬆多了，在這一秒間，隱隱約約有個聲
音在她耳畔這麼說著，李渝睜開雙眼，感覺到新娘還在她身邊，
她毫不猶豫的又拉著她，往透著微光的河面上游去。
好不容易換到了一口氣，李渝拍著少女的臉頰讓她吐出幾口
水，拼命的向河邊游去，少女好像有些清醒過來，緊緊抓住李渝
箍住她的那隻手，抽抽噎噎不知道在喃喃唸著甚麼。
此時河岸離她們已經不會很遠了，身後的河水突然安靜了下
來，趁這一點空檔，兩人終於接近岸邊，看著少女似乎還有一些
力氣，李渝催促她儘快爬上岸，少女跌跌撞撞的爬上了石頭，忍
不住轉頭問李渝道：「你呢？」
是啊？她自己呢？李渝轉頭看向那滾滾河水，隱隱約約卻能
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被卡在河道中巨石之間，她深深吸了一口
氣，還是潛入了水中。
明明知道河中有難以抗衡的黑影，但那位新娘既然沒有完全
消失蹤影，她就無法放棄；不過她卻不知道，這是黑影為她設下
的陷阱，當她好不容易游到附近，盤踞其下的黑影倏然躍起，一
舉向她撲去。
霎那間，尖銳而悲戚的哀鳴，滿天向她壓去，那聲音如冰錐
直透骨髓，讓人萬念俱灰；李渝想起幼時母親身軀冰冷後，她不
明白此母親已死，好幾天抱著母親屍身哭問著她為何不出聲，那
種絕望孤寂，凍的她無法動彈。
於是她便眼睜睜望著黑影張大深淵似的巨口，毫不遲疑的將
她吞下，無情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把她吞沒，迷迷糊糊之間，
她彷彿又看到了三月中時那一黑一白的兩道影子。
那黑影是方才要吞下她的東西，上面隱約附著無數人的面孔
，每張臉上都帶著血淚，不停尖叫吶喊著要將人吞下；而白影她
在這朦朧之間竟看清楚了，那是一條銀鱗金爪、威風凜凜的白龍
，那條龍怒吼著咬上黑影，黑影卻如霧般散去又聚起，在幾番交
手下，黑影沒入水中竄逃而去，白龍並未追上，只是在浪濤之中
化為人形，那是她非常熟悉的身影。
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彷彿能放下所有重擔，在寅靠近她時，她
輕輕說了一聲：「救救她……」而後便沉沉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
中。
因為是李渝的請求，寅出手救了那名僥倖卡在石間的另一名
新娘，因為一心繫著李渝的狀況，他並沒有注意到少女清醒時眼
中的傾心，以及看到他抱起李渝離開時那怨毒的神情。
兩名匆匆跟上他的鬼卒，眼見他頭也不回，也沒有打算放下
李渝的樣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了口道：「大人，她陽壽已盡
，魂魄我們得拘回地府。」
「我知道，上次你們說過的。」寅回答的倒是很俐落，鬼卒
們趕緊湊上前去殷切說道：「您抱著她，我們難以接近，這事…
…」
「那時本來是想讓你們帶她去轉世，可惜現在我後悔了。」
他很是感歎的說道。
鬼卒們聽到此言，臉色一變，立刻撩起了鎖鏈道：「大膽！
」
寅轉身對他們微微一笑，兩名鬼卒突感冷汗直流，忍不住向
後退了兩步，好不容易出來的一點專業氣勢也萎靡了下去。這個
狀況下，想要阻止他行動的他們，似乎才是比較大膽，他們只是
兩名鬼卒，可是眼前這傢伙是真龍之身啊。
「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是個壞消息，不過我也有個好消息要
告訴你們，我想起自己的身分了，回去告訴你們判官，叫他過來
見我。」
兩名鬼卒神色不定的互看了對方一眼，最後屈服於寅的氣勢
之下，灰頭土臉的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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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劇情好認真，搞的在下好不習慣(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