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師的手才剛伸出，握著瓶子的那隻手卻突然像是被什麼力量揮擊似的往旁邊一甩
，他瞪大雙眼移動視線往瓶子的路徑追去，卻正好見到它撞上櫃子以後，反彈摔至地面的
那一幕。
玻璃碎裂，裡頭的液體噴灑出來。
半透明的液體在落地以前蒸發，紅色的煙霧中出現了一個可怖的笑臉。
宋大師張大嘴，但卻什麼話也喊不出來，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難以化開的濃烈絕望。他
轉頭看向偵探，但才剛試著說出一個「我」字，鮮血卻替代了其他的話，從他的嘴巴、鼻
子、眼睛跟耳朵裡流出。
「你本來有機會的。」偵探說。
他望向了房間裡第四個人一眼──那個除了偵探以外沒人能看到、那個他剛剛在樓梯
間認識、那個在緊要關頭出手相助他的女性──然後搖搖頭。
碰的一聲，宋大師的身體重擊堅硬的地面。他開始抽搐，一開始只有四肢，接著蔓延
全身，他試著張嘴求救，但是嘴巴裡卻只吐得出黑掉的血塊。
「夠了吧。」偵探蹲下身，對著那個正低著頭、穿透了宋大師身體、啃食著他內臟的
嬰靈說，「還是你想最後變得跟他一樣？」
嬰靈猛然轉身，動作快得像是能夠停止時間，他張開嘴，露出了上下兩排的尖牙，發
出了介於人跟猛獸的吼叫。
「你想跟他一樣？」他說，「一樣下地獄？一樣在油鍋、劍葉林，被大火燒？被風雪
冰得體無完膚？如果你要就好好回答我！說你想要跟他一樣痛苦！」
嬰靈繼續嘶吼、恫赫著，猙獰的表情就像是飢餓已久的野獸試圖守護睽違已久的獵物
般。但偵探卻始終未有讓步。
「放過他。」他說，「不管怎麼樣，他都已經死定了。」
短暫的凝視之後，嬰靈突然發出一股淒厲的尖叫──憤怒、痛苦與悲傷的叫聲，隨之
消失在偵探的眼前。
宋大師幾乎就在這同時身體停止了抽蓄，偵探上前，確認了一下對方的狀態。
「他怎麼樣了？」穿黑色套裝的女人說。
「死了。」他說。
「死了？」另一個女人說，「怎麼可能？大師怎麼可能會死？」
「如果叫做大師的人就不會死的話，那麼現在高更、莎士比亞跟手塚治虫就都還活在
這個世界上了。」
女人像是沒聽到偵探的玩笑似的。只見她瞪大了剛剛從驚恐中掙扎而出的雙眼，用著
像是聽不到自己聲音的語氣說道：「我弟弟……我弟弟……宋大師死了，那……那我弟弟
怎麼辦？他會被欺負的！」
「你弟弟不會有事。」他說，「至少，剛剛宋大師講的話不是真的……就算妳弟弟真
的有事情，他也沒法幫你處理。」
「那我、我該怎麼辦？」女人問。
偵探不由得嘆了口氣，他轉過身，朝女人走來。
剛開始，女人整個人瑟縮了一下，但是當她的視線跟偵探有了交集之後，整個人立刻
就放鬆了下來。
「首先，妳得改掉那些自虐式的想法。」偵探邊說邊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的父親生
前太寵愛你弟，所以你弟才會因為飆車出車禍過世。但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雖然妳母親可
能試著要你覺得那是妳的錯──因為這麼想會讓她自己輕鬆，但是……妳自己知道對不對
？妳知道其實那不是妳的錯。妳或許的確曾經想過希望他趕快去死一死，但是害死他的人
終究不是妳。」
「我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關心過他。」女人說，「一直等到警察打電話來……我
才發現他真的是我弟弟。」
「誰不是呢。」偵探再度拍了拍她的手，「等出了那扇門，妳會覺得一切都好轉了。
妳會發現自己不再需要感到羞愧。妳母親的話再也傷不了你了。」
「我會開心起來？」
「是的。」他說，「妳會開心起來。」
「還能去迪士尼樂園？」她說，「東京迪士尼樂園。我弟弟去過，可我媽卻說我去會
影響功課──但是明明我功課比我弟還好……我能去嗎？」
「妳是能去。」偵探苦笑了一下，「如果有時間的話。」
接著，他看了旁邊另一個女人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你應該留下來才對。」她說，「這裡有人死了，而且死因還疑似跟你有關。」
「那就麻煩妳報個警了。」
「等一下。」她說，「你得留下來解釋……否則你要我們說什麼？有個自稱偵探的人
突然走進來，然後把大師活活給氣死？」
「這個論點不錯。」偵探說，「身為記者……妳都是這麼編纂報導的？」
「我才不會這麼──」女人說，「為什麼你知道我是記者？」
「猜的。」偵探說，「很多記者都喜歡用那種語氣說話。」
「那你也是什麼『大師』之類的人嗎？」
「我只是偵探……」他指了指地上的屍體。「躺在地上的才是大師。」
女記者反射性地朝著偵探手指的方向望去，但當她回頭時，卻發現偵探早已經走出了
房間。她追了出去，卻見外頭的客廳已經空無一人，沒有偵探的影子，就連剛才那些助理
人員，似乎都因為剛才那騷動嚇得跑掉了。
０３
當偵探走出了社區時，遠方正好也能聽到了警車的鳴笛聲。
他往四周張望了一陣子，然後在社區對面的小型公園裡看到了自己的目標。
他走過車潮不算洶湧的馬路，走進了那個小小的公園裡。
最後，他來到了宋大師此刻正坐在的長椅子前。
偵探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他從口袋拿出一小罐咖啡，遞向宋大師。
「謝謝。」宋大師接過了咖啡，但卻用著迷惘的表情看著上頭的文字，就像是這輩子
從未見過咖啡似的，「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你是在問咖啡？」偵探說，「還是問我？」
宋大師笑了笑，把咖啡放在兩人之間的木板上，看了偵探一眼，「我是在問你……對
了，你知道我是不是在作夢嗎？」
偵探沒回答。
「我一定在作夢。」宋大師說，「我……回不了家。我站在門前，卻轉不動門把，門
打不開。我從鑰匙孔中窺視……裡頭卻有道強光差點弄瞎我。」
偵探點點頭，從口袋拿出了另一罐咖啡給自己。
「你還有咖啡？」
「我是偵探。」他說，「身為偵探，外套口袋裡有個十幾罐咖啡很正常。」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那麼大概就是吧。」宋大師茫然點頭，「當我回神……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發
現自己坐在這裡了。」
說到這裡，宋大師就不再說話了。
偵探看向前方，只見兩個小孩正在鞦韆上比誰晃得更高。球形的鐵製遊樂設施上，幾
個小孩子尖叫著。三個小孩在沙堆上用水桶跟玩具鏟子蓋出了蚯蚓專用的城堡──偵探則
暗自慶幸著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旁邊漆成白色的搖搖馬正在無可見的外力下自己晃動……普
通人不需要看到另一個世界，有太多副作用了。
「我死了，對吧？」宋大師突然說。
「是的。」
「會有人來抓我，然後我會下地獄去？」
「差不多是這樣。」
「……救我。」宋大師說，「救我，拜託，我不想去那種地方。」
偵探沒說話。
「我罪有應得……是這樣嗎？」
偵探點點頭。
「地獄裡……那裡……那裡有什麼等著我？」宋大師說，「不，算了，別說好了。我
不想知道……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偵探始終望向前方。這時，原本玩著搖搖馬的長髮小女跳了下來，她看著那些堆沙堡
的小孩，露出了羨慕的表情。她忍不住走上前，伸出了白得嚇人的手，慢慢地伸進了其中
一個小孩的身體裡。
一個聲音阻止了小女孩的動作。
她轉過頭，卻見偵探手中拿著一個白色的填充玩具看著自己。
小女孩用著非常不自然的方式扭曲著頭──看起來就像是用電腦播放影片時突然停住
接著又快轉的樣子──似乎對於偵探的動作感到不解。但她還是走上前來，看著對方伸出
的手，幾秒後，她快速地伸手奪走玩具然後消失。
「為什麼你的口袋裡連玩具都有？」宋大師說。
「因為有時候辦案會無聊。」
「……好吧。」他說，「但是我知道……某樣東西你的口袋裡一定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那四十九萬。」宋大師說，「我把錢都提了出來，因為我不相信銀行。那筆錢
現在就在我的工作室裡，鎖在隱藏式的保險箱中。」
「我在聽。」
「就在書櫃後頭……我待會兒會告訴你密碼，到時你都拿走吧。還給那個女人。裡頭
應該還有些錢，但是並不多……過去我騙的那些錢多數都花了，買了房子、車子，還有兩
個小孩的學費，但現在他們都屬於我的前妻。」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隨即用著充滿自嘲
的語氣說道：「但是天知道他們會不會出席我的喪禮！」
「我會通知他們。」偵探說，「如果你想要的話。」
「為什麼？」宋大師說，「我是說──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是在試著幫我嗎？跟剛
剛一樣？難道你想幫所有的人嗎？為什麼？」
偵探聳聳肩，什麼話也沒說。
「……好吧。」宋大師嘆了口氣，「反正我都死了，答案是什麼好像也沒有意義了對
吧？」
「答案本來就沒意義。」偵探說，「就算對活著的人也一樣。」
「或許吧……」宋大師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
四周圍開始漂起了濃霧，濃得就像是火災時的白煙。
偵探往前方望去，卻見遠方應該是一小片樹林的地方，這時卻變成了一條看似無止盡
的長路。兩個人從那頭向這邊走來，他們一人穿著白西裝，一人穿著黑西裝，看似白天與
黑夜。
宋大師也像是感覺到什麼似地抬起了頭。
「是『他們』對吧？他們來抓我了？」
偵探點點頭。
「他們……看起來沒有別人說得那麼恐怖。」宋大師臉上露出一種帶有詭詐的傻笑，
「偵探，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我好歹懂些法術，而他們似乎沒那麼利害，我
想或許我可以──」
「大師。」偵探站起身，「讓我送你到他們那邊，好嗎？」
宋大師露出失望的苦笑，就像是個早已知道結果，但卻還是抱著過度期待的愚者一般
。
這時，一黑一白的兩人走到了公園中。
很多電影或者電視總是喜歡把鬼弄得像是某種幻影，會穿透物體跟人。但是在偵探眼
中，他們卻比較像是某種氣體或者能量波，當經過人或物的時候，會一瞬間的散掉，然後
隨即再次聚合。而當他們從小孩子們身旁經過時，四個小孩中，只有一個小女孩茫然地回
過頭，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就好像覺得剛剛有人碰到她頭上的蝴蝶結似的，但隨即又為了
別的事情而轉移了注意力，沒在深究下去。
看到這一幕的偵探不禁稍稍鬆了口氣。因為若是那個小女孩試著探索剛剛自己那瞬間
的異樣感，或許就會開啟她那通常只會帶來悲劇的天賦。
黑白無常在兩人面前停下腳步。
他們外觀就像是普通的成年人，除了皮膚毫無血色的這點之外，相貌甚至比多數人類
更加俊美。
他們對著偵探用無聲的方式打了個招呼，然後把目光轉到了宋大師的身上。
「時候到了。」他們說。
「是我嗎？」宋大師說，「偵探，他們是說我的時候到了對吧？」
「除非他們是在講超自然檔案新一季的開播……不，他們當然是在說你。」
「我、我還沒準備好……偵探，告訴他們這是誤會，我、我還不該死的！」
「我是可以這樣告訴他們。」偵探說，「但是他們不可能相信。」
他的話才說完，宋大師卻突然轉過身去試圖逃跑。
但他才剛踏出一步，卻就這麼往前一摔。他趴在地上轉身看向自己的腳，這才發現，
有一條沉重的黑色鎖鏈已經跟自己的腳踝牢牢地鎖在一起。
「該走了。」黑白無常說。
鎖鏈開始拉動，拖著宋大師往那一頭移動。
宋大師在地面上拼命亂抓，但是那鎖鏈上傳來的力道卻彷彿有一種無法動搖的絕對性
。即便他把時十根手指頭全都深深插入土裡，卻還是一點一點地被拖了過去。
「偵探！」宋大師說，「幫幫我！你幫我我就告訴你密碼！只要你現在幫我！」
偵探動也沒動。
「可惡！你聾了嗎？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快點拉住我！拉住我我就會把錢給你！到時
看你要怎麼樣都好！你拿去也好，還是要幫助那該死的寡婦無所謂……你他媽的快點幫我
！」
宋大師的指甲一根根斷裂、剝落，但他依然堅持抵抗。只見他一公分、一公分的被往
後拖行，並地面上留下來十道深深的血痕。
「偵探！你敢不幫我？」宋大師說，「別忘了是你害死我的……你給我記著！別想我
會放過你！等著吧！給我等著吧！就算下地獄我都會爬上來！」
宋大師被越拉越遠，血痕也越拉越長。他的手指就像是橡皮擦似的，被粗糙的地面磨
得越來越短。他不死心，用自己的臉壓著地，於是他的臉皮也開始剝落，一塊一塊地散落
在地。
一直到黑白無常跟他一塊消失在道路盡頭，宋大師始終在掙扎、在咒罵著。就好像他
是世界上最不該死的人，就好像全世界都該與他一塊陪葬。
當霧氣散開，剛剛的一切全都被陽光抹消後，偵探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他轉頭看著剛剛那罐咖啡，那罐宋大師始終沒機會喝的咖啡。
「抱歉了。」他說。
他把咖啡拿起，放回了自己那個總是裝了太多東西的口袋──就像他想說卻又不能說
的話一樣。
他想救他，但卻又不能直接告訴他，只要自願把錢還出來或許可以減輕他在獄中的苦
痛，因為那樣是交易而非自願。此外，偵探也沒來得及說，其實他早就已經猜到了保險箱
所在處跟密碼──八成就是那些書的編號，畢竟，誰沒事會把書用４、７、３、２、５、
１、６這樣的順序來排列？
有多人總會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是在偵探眼中，這卻不是必然──事實上
，大多數的時候，你活著的行為決定了死後的狀態。
當偵探起身，他注意到剛剛那個小女孩正抱著玩具站在前方的樹底下。
她一臉的恐懼。
「妳看到了對吧？」偵探說，小女孩點點頭，「放心吧，他們不是來抓妳的，至少現
在不是……不過，要是妳對別人做了剛剛妳本來想做的事情，那麼你也會被他們給抓走，
知道了嗎？」
小女孩用力地點點頭。
偵探於是露出了微笑，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條巧克力來放在自己原本的位子上，對著小
女孩點了點頭後，轉身走出了公園。
──其之一 完──
後記：
這篇算是心血來潮寫的短篇，但是自己感覺滿有趣的，等到目前主力的故事（異端之
城……雖然似乎滿冷門的ＸＤ）寫完，會慢慢把其他篇幅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