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投姐
有些人或許有過這種經驗。
小時候，假如你看到了大人看不到的東西而跟大人反應，多半會換來一陣奇怪的白眼
與責罵：小孩子不準亂說話。
可是，巷口明明就有個斷頭青年，爸爸的臥房明明就有個紅衣女吊在窗邊啊。
為什麼大人就是不相信呢？
八歲的小湘無法理解。
※ ※ ※
小湘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長又翹的睫毛，皮膚白白淨淨，像個
洋娃娃似的。身為獨女，長的又那麼討喜，本來應是極為得寵，倍受家人疼愛的。
小湘卻沒有這種福分。從小父母離異，跟著工人爸爸長大的她，不是被罵就是被打。
為什麼呢？雖然才小三，她在學校也算的上品學兼優，更是個聽話的孩子，什麼原因能讓
做父親的如此對待自己的獨生女？
因為他覺得女兒很壞，小小年紀什麼不學，就愛說謊騙人。這讓從小受嚴格傳統家教
的他無法忍受。
「爸爸，我又看到了......」小湘很緊張，她知道說出來一定又會惹爸爸生氣，但是
她沒辦法不說。
「你房間那個紅衣大姐姐，會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偷掐住你......」邊說邊膽怯的看
著爸爸脖子上一圈紅紅的勒痕。不過她並沒有機會說完，爸爸聽著，臉色鐵青，長期挑水
泥磨出一堆硬繭的粗手舉了起來。
「幹！」伴隨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小湘臉上火辣辣的發燙，眼淚滾了出來。
「嗚......爸爸又打我......」小湘又痛又怕又委屈，嚇的不知如何是好。
「夭壽因仔，丟愛工北菜！林盃這樣教妳的喔！？」爸爸惡狠狠的瞪著她，想不到女
兒看起來乖巧，心眼卻那麼壞，專說一些鬼話嚇他。自己最近已經夠背了，跟的會被倒，
前天上工還被重物砸傷手，右手現在還包著繃帶。想到女兒這麼不聽話，專愛說謊嚇人，
讓他心中怒火沸到極點。
「再一次林盃就打爛妳的嘴！」爸爸朝她大吼，隨後轉身，碰一大聲摔上了門。
小湘抽抽噎噎的哭著。
※ ※ ※
「爸爸都不相信我......每次都給人家打.....嗚嗚......」小湘眼睛哭的紅腫，蹲
在家門外三十公尺處的巷口，對著一團空氣說話。
別人看或許是空氣，但小湘明明就看到一個喜歡拿著自己頭當球拋的嘻哈青年啊。
「哎呀，小妹妹啊，我說妳這樣不行啦。」青年將自己的頭用手指轉圈，旋轉的脖子
飛濺點點血花。「別人又看不到我們，妳這樣說只會被當成愛說謊的小白賊，難怪妳爸爸
生氣。」
「唔......」小湘擦了擦眼淚，無辜的說：「你說過，你們是阿飄對不對？為什麼爸
爸，老師，小萍他們都看不到呢？」
小萍是她的同班同學，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妳以為說看就能看到啊？又不是陰陽眼大拍賣！」青年的頭哈哈大笑，順勢接回脖
子，不過沒幾秒就又掉了下來。那輛卡車實在太狠了，硬生生被夾斷頭的他現在想到還有
些幹意。
「喔......」
從小，小湘就常看到一些奇怪的人。他們跟正常人不太一樣，大部分都有點透明，有
些斷手斷腳，血灑的到處都是。當然也會有肢體健全，看起來很正常的。
對這些只有她看的到的「人」，小湘已經見怪不怪，有時候還會上前跟他們攀談呢。
可是爸爸房間那個紅衣姐姐長的實在太兇太可怕了，紅紅的眼睛一直流出血來，表情猙獰
，讓小湘不太敢接近她。
「對了，大葛格，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小湘吞了吞口水，神色有些忸怩不安
。
「啥事？我在這裡什麼也幹不了，你要我幫你什麼啊？」斷頭青年好奇的問。
「你可不可以幫我簽今天的聯絡簿？」
想起早上在學校，同學小王放在抽屜的書錢不見了。五百元對小三的孩子來說已經很
大，對師長而言，小三就會偷錢的孩子更是極端邪惡。嚴肅的班導老處女氣壞了－－小湘
也不知道為什麼班導叫老處女，只知道班上的孩子王私下是這麼叫的。這三個字分開寫她
認得，湊在一起就不知道什麼意思。
老處女要大家摸著良心承認是誰偷的。當然沒有人會承認，這時候，小湘畏縮的舉起
小手。
「李湘寧！？是妳偷的？」老處女皺眉，不相信這乖巧漂亮的女孩會做這種事。
「不是......但是我有看到是誰偷的。」小湘低著頭，偷偷抬眼看老處女，十分緊張
的說：「是一個穿著綠色衣服，身上都是洞洞還流著血的阿兵哥......」
老處女氣炸了。
今天小湘的聯絡簿便被寫上：「愛說謊，有妄想症！請多加管教貴子弟！」
所以小湘壓根不敢將聯絡簿給爸爸簽。何況剛才才因為相同的理由挨了一巴掌。
斷頭青年苦笑：「怎麼？被老師寫壞話啊？我以前也都這樣，所以我都模仿我媽筆跡
，哈哈！不過你看我這樣能拿筆嗎？」摸了摸旁邊的牆壁，染血的手直接透了進去。
小湘嘆了口氣，哀怨的搖了搖頭：「我學校的阿飄還能偷錢，你好遜喔。」
「靠么喔！我只是個小小的地縛靈，還沒那麼行啦！」斷頭青年笑罵著。聽前幾天才
被家人開法會超渡、也在巷口待了一年以上，被砂石車輾死的王老先生說過；阿飄也有分
等級的，修練足夠的，還可以自由附在人的身上、或者飛來飛去的。能夠碰到實體那也不
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小湘覺得萬念俱灰。想起爸爸生氣的臉孔，心裡又一陣害怕，臉上還隱隱作疼著。
時間是晚上八點。出巷口外有幾家零星攤販，專賣宵夜的，生意還真是不錯。小湘摸
了摸肚子，雖然才剛吃過晚餐不久，好像又有點讒了。
「雖然沒幫上忙，還是謝謝你陪小湘說話，沒有頭的大葛格。」小湘很有禮貌的朝斷
頭青年合掌鞠躬。「我要去夜市買東西吃了，大葛格掰掰。」
「妳長那麼可愛還是早點回家，別被壞人拐走喔！」斷頭青年爽朗的大笑。
※ ※ ※
小湘最喜歡吃趙叔賣的粽子，尤其是豆沙粽，甜甜的好好吃喔。賣豆沙粽的老闆趙叔
是個中年大叔，總是笑的很陽光，尤其是看到荷包裡一堆錢的時候。
今天攤販十分冷清，因為縣政府邀請藝人去唱歌，很多人都跑去看了，其他攤車乾脆
自己放假，只剩趙叔一攤。原本要排隊才能買的粽子，今天也意外的少人，除了小湘外，
只有一個披頭散髮，瀏海將五官都遮住，渾身濕淋淋的大姐姐。
那股冷冷冰冰的氣息......小湘好像明白了什麼。
「天氣有點涼唷，呵呵！」趙叔起了些雞皮疙瘩，搓著手臂。「小姐想吃什麼粽子？
」
咦？
「小姐」兩個字，用來叫自己這麼一個小女孩，實在有點牽強了。
所以趙叔是對前面那個大姐姐說話？
那長髮女陰沉不語，盯著攤上的口味牌子半晌，伸出有些蒼白的手，指甲好長好紅，
都沒剪似的。她手指動的很慢，游移一會，才停在寫著「肉粽」的牌子上。
「肉粽一個是嗎？好的，三十元！」趙叔一手將肉粽用袋子裝起，拎給了她，另一手
伸手準備接錢。
長髮女另一隻手掏了口袋，拿出幾張黃黃的，質地很粗糙的紙來，上面好像還貼著張
銀色的小方紙。
小湘深深吸了口氣。
跟爸爸去祭拜爺爺時曾看過的，爸爸說那是紙錢，要燒給在陰間的爺爺花用。雖然爺
爺壓根就坐在墳頭發呆，哪裡是在什麼陰間。
正常來說，那應該不能拿來買東西吧？
小湘十分好奇的盯著趙叔看，以為趙叔會很生氣，就像爸爸跟班導對自己發飆一樣。
好像只要扯到大人無法理解的事，大人脾氣就變很糟。
趙叔笑的殷勤，忙不迭收下了紙錢，還從腰包找了四張一百元跟七十元的零錢給她。
小湘愣住了。
她很確定長髮女應該是只有她能看到的「阿飄」啊？為什麼趙叔看的到？而且還毫不
懷疑的收下她的紙錢？還煞有其事的當作那是五百元的現鈔？
──難道紙錢真的是可以買東西的？
長髮女付完錢，拎了粽子後，腳步動的好慢好慢，緩慢的朝旁邊走開。
街燈下，長髮女地上沒有影子。斷頭的大葛格也沒有影子這種東西的。
小湘呆呆的盯著長髮女背影，趙叔出聲喚她：「是妳啊，妹妹，又要吃甜粽了嗎？」
「老闆老闆！」小湘回過神來，納悶的問道：「燒給死人的錢，也可以拿來買東西嗎
？」
趙叔露出尷尬的笑容：「妳在說什麼傻話，當然是不行啊，鬼故事看太多了唷......
」
猛然愣住。
小湘不解的看著老闆奇怪的反應變化。
趙叔看得清楚，他手裡握著的，哪裡是映著梅花鹿的五百大鈔？而是三張貨真價實的
紙錢！
趙叔心裡一片混亂，剛才怎麼沒有發現，這是惡作劇嗎？這他媽的是哪一招！人類是
種矛盾的生物，明明害怕恐懼，有時候卻偏偏又要用理智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些恐慌與
認知外的東西都是錯的。
他的笑臉不再，為這惡劣的玩笑感到憤怒......剛才自己八成眼花了吧。這打扮的很
清秀，臉上略施淡妝，頭髮梳得很整齊的漂亮女子竟然會開這種玩笑！
「喂喂！站住！」見那「清秀女子」走的未遠，趙叔憤怒的喚住她，手裡捏著紙錢大
力晃著：「妳給我這什麼東西！別太過分，信不信我報警抓妳！」
長髮女猛然停步。
四周的空氣瞬間凝結，氣溫好像降了十度，街燈啪滋啪滋的，忽明忽滅。
趙叔停止怒罵，臉上的表情漸漸從憤怒轉成恐懼，真正的恐懼。
小湘也緊張的屏息。
長髮女的頭不停晃動，發出嘎嘎嘎的聲音，身子未動，整顆頭一百八十度的轉了過來
。哪裡還是什麼「略施脂粉，頭髮梳得整齊的漂亮女子」？而是個披頭散髮，渾身濕淋的
蒼白女鬼！
一陣陰風揚起，將她蓋住五官的瀏海吹開，露出一張黑紫浮腫，雙眼暴凸，源源流出
黑血的恐怖臉孔。
女子臉上肌肉不停抽蓄，嘴巴緩緩張開，露出黑色的牙齒，不停發出伊伊呀呀的怪叫
。然後，一道尖銳兇殘的女聲從那血色的喉嚨吐出一句不太完整的音節：
「你下去......就可以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