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
「呃……」
沒有名字的惡魔睜開了眼，發現自己正趴在地上。
周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醒了嗎？」
聲音從上方傳來，視線向上望去，只見那紅髮男人靠著樹幹，坐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
，對著當空明月痛快飲酒。
無名惡魔想爬起，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某種東西捆住，礙於視線角度，也看不見是
什麼東西將他綁著。
「唉唉，小朋友不要那麼急，先看看月亮，喝杯酒，聊聊天，再動手動腳也不遲，不
是嗎？」
無名惡魔覺得眼前的男子真是一個矛盾的存在。
他有著和強大力量不符合的怡然姿態，又有著和輕鬆隨意恰恰相反的囉唆個性。
而且囉唆婆媽的程度，簡直和那個睿穎的老媽有得拚，雖然感覺很穩重，同時卻也給
人一種嘮叨長輩的感覺。
「你是誰？」他奮力用身體的力量將自己翻了個身，躺在地上，看向紅髮男子。
「你是在問我的名字嗎？」
「嗯。」
「你也知道，我們真正的名字是沒辦法發音的，我在族裡的綽號叫『噬光者』，不過
人類和妖怪們通常都叫我『酒吞』。」紅髮男人雖然帶著狐狸面具，讓人看不清面容，從
語氣中卻可以感覺到他帶著淺淺的笑意。
「我也比較喜歡『酒吞』這個名字。」
酒吞高高舉起大紅色的葫蘆，仰頭接住其中流出的酒水。
酒色有如白鍊，卻又銀亮生輝，就像……
「月光？」無名惡魔問。
「沒錯，識貨喔。」酒吞喝了一口，咂咂嘴。「這是月光釀成的酒，每一個地方能採
收到的月光都不太一樣，我目前找到的最好地點是這個森林，不過偶爾我也會想換換口味
，今天剛好想喝山魈谷的──那裡的月光味道很濃，結果卻看到你這小子。」
「你剛才說『我們』真正的名字沒辦法發音是怎麼回事？你認識我？」
「啊？」酒吞不解的問：「你在說什麼？我們就是我們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沒有以前的記憶。」無名惡魔老實回答。
「沒有以前的記憶？」
「對。」
無名惡魔將自己的經歷，從在虛無裡不知道度過了多久歲月，到後來遇見光，再到和
睿穎訂下契約的事全盤托出。
他並不信任酒吞，只是他實在太想知道關於自己的事。
「原來如此，你被關在『小無間』裡那麼久啊……真恐怖，居然沒瘋掉，想必你當年
應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酒吞看著無名惡魔，讚嘆的說。
「我聽不懂。」
「好，我簡單解釋給你聽。」
酒吞從樹頭躍下，拉起躺在地上的無名惡魔，並將他鬆綁。
睿穎注意到，綁住他的東西是一條由銀亮的光霧化成的繩索，被酒吞輕輕一碰，就化
散消失在月光中。
「我的身體怎麼……」同時，他還發現到，自己的身體變回了人類的模樣。
「首先，我和你都是同一種……嗯，應該算生物吧，我們是『魔』。」酒吞站了起來
，背對著月光開始解說。
魔？
無名惡魔在睿穎的記憶裡搜尋有關的資料，很快的，對於所謂的「魔」有了基礎的了
解。
「我們都有各自的特殊能力，每位魔的能力不盡相同，要想順利控制，就得唸出自己
與生俱來的名字，像這樣。」
酒吞將面具掀起一半，露出底下殷紅的唇。
雙唇無聲開闔，明明沒有唸出聲音，嘴旁的空氣卻出現肉眼可見的震動波紋。
酒吞伸出手掌，一顆黑色的球從掌中出現。
不，並不是出現，而是他將那一顆小球狀範圍內的光通通吸走了。
「吶，這就是我的能力『蝕光』，可以吞蝕光芒，並且為我所用。」酒吞張開另一隻
手，上頭擺著一顆發出晶瑩亮光的小白球，他拿起白球，輕輕嵌在那顆黑球所在的位置上
，像拼圖一般拼了回去。
酒吞接著說：「通常還很弱小的魔族是不會有綽號的，任憑他人怎麼稱呼都沒關係。
我一開始問你是誰，是想叫你秀一下自己的能力，我比較好看能力來叫你，但你說你什麼
都不記得了。」
「嗯。」
「連名字也是。」
「對。」
「呵……真是恐怖，居然可以把好好的魔弄成這樣，難怪大戰的時候，大家不直接用
殺掉的方法對付神，而是關進『小無間』裡。」酒吞搖搖頭。
「『小無間』？」
「就是之前關你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魔和死對頭神在人間界打了一場大架，
在戰爭的時候，我們偶爾會活捉到神，這時我們並不會像在戰場上一樣直接殺了他，而是
將他封印在小無間裡。小無間是以冥界的無間地獄為靈感搞出來的東西，把神或魔丟進去
後，除非有人從外頭援助，不然會被永遠困在裡頭。」
酒吞饒富趣味的看著無名惡魔說：「小無間裡沒有敵人，沒有痛苦的折磨，什麼都沒
有。我本來一直覺得這是一個無聊至極的仁慈刑罰，但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這真是世
界上最變態的刑罰了。」
無名惡魔皺起眉，對酒吞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有點不悅。
酒吞有想過，如果是自己被關，只要吹吹笛子、唱唱歌、想想事情，時間很快就會過
去，就算逃不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魔有無限的生命，自己有無止盡的時間供他等待
救援。
但現在想想，要是在這無盡的時間裡沒有人來救援呢？
有趣的事過了十年還是很有趣，炙熱的野心也不會因為十年的時光而被磨滅。
那百年呢？
千年，甚至萬年呢？
千萬年的時間都在一個分不清上下左右的虛無空間裡度過，這樣的感覺不是比死還要
難受嗎？難怪偶有神魔從封印破出後，不是傻得一點用都沒有，就是瘋得到處破壞。
太恐怖了。
想到這裡，酒吞不禁有點同情眼前這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囚的同類。
「你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完完全全？」
無名惡魔點點頭。
「那你剛剛說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光？可以再說詳細點嗎？」
無名惡魔再一次說起了他在小無間裡聽到那女孩聲音的事，前一次他只是稍微提到，
含糊帶過；這一次，他細細道來，語調中充滿了感情。
酒吞一直在暗暗觀察他，當然也對這種現象留上了心。
「你說的那個聲音，看來應該是一隻人類，還跟你佔據的軀體一樣，都是不可說之里
的人。」酒吞問道：「你既然吸收了那男孩的靈魂，應該知道不可說之里的由來吧？」
「嗯。」
酒吞無奈的說：「不可說之里的人們是一名女神的子嗣，他們對人類以外的生物深惡
痛絕、蠻不講理，就連我這種大家公認的無害旅行者，他們也會進行攻擊，我每隔百年來
這兒採一次月光，都得殺上一堆。」
酒吞回憶起那些不要命的術者，頭總會隱隱作痛。不是因為對付不了他們，而是因為
他覺得要是在戰鬥中毀了這片得天獨厚的釀酒森林，那可得不償失，所以在戰鬥中他總是
縛手縛腳，偶爾還會受點傷。
沒酒喝是最令他不爽的事。受傷則緊跟在沒酒喝之後，穩坐不爽排行榜第二名。
他一不爽就想殺人，偏偏等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殺掉一堆人後，又會讓他的心情更
差。因為他並不喜歡殺人。
「所以你如果想去找不可說之里的人，只會發生兩種結果。你被她殺了，或她被你奪
去生命。」酒吞說道。
「我不想殺了她，也不想被她殺。」無名惡魔回道。
「那就別靠近她。」酒吞告誡，又說：「你被關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自由，難道沒有
別的事想做？你要感謝她的話，在心裡默默感謝就好了，何必找上門去弄得大家臉上都不
好看呢？」
「我沒有什麼想做的事，都不記得了。我只是想……找到那道光。」無名惡魔語氣平
板，卻更顯出他的無比真誠。
他把救了自己的聲音比喻成光這點，讓酒吞很有共鳴，他一直在各界間旅行，只為了
尋找更多、更好、更特別的光，途中雖然遇見過很多辛苦危難，卻也發生了更多讓他難以
忘懷的美好。
其實不管是神或魔，大部分都因兩方失去了交戰的平台，而顯得缺乏目標，數萬年來
，大家都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沒有目標，也對未來沒有想法，少部分的貴族學起人類，
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大部分的魔則對其他事一點也不關心，就只是「活著」而已。
「跟死了沒兩樣。」酒吞是這樣評論他那些族人們的。
神和魔代表的並不是正義與邪惡，他們在構造上可說是極度接近，最大的差別在於處
事態度。
在魔的眼裡，神代表的是嘰嘰歪歪、虛假造做的偽君子。
在神的眼裡，魔代表的是卑劣下流、任意妄為的惡土匪。
與其用「善良」與「邪惡」區別，不如說分別代表了「秩序」與「混亂」。
在酒吞的見解裡，那混亂同樣也代表了自由。
而現在，絕大部分的魔竟因為失卻了對手，就拋棄追求自由的天性。
這小子至少和那些垃圾不一樣，有自己的目標。酒吞心想。
「我想我可以幫你。」酒吞說。
「謝謝你。」
「喂！你也太快道謝了吧，我可什麼都還沒說哪！我幫你是有條件的。」酒吞傻眼。
「我什麼都願意做。」無名惡魔緊緊盯著酒吞：「只要能找到光。」
「如果我說，你得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呢。」酒吞提出了對一名魔來說，絕對屈辱的
要求。
不論是神或魔，其實都對人類沒什麼好感。
神比較假惺惺，會用「子民」來稱呼人；任意妄為的魔在提到人類時，則都是以「隻
」來計算，即使是像酒吞這種算特別親近人類的怪咖也不例外，對酒吞來說，只有少部分
的人類有資格以「名」或是「位」作為單位。
「我願意。」
出乎酒吞意料地，眼前這連自己名字都忘記的魔，居然一點遲疑都沒有。
「你難道一點魔的驕傲都沒有嗎？」酒吞訝然。
無名惡魔皺起眉頭：「魔的驕傲？那種東西可以幫我找到光嗎？」
「嗯……應該不行。」
「那我不要。」
酒吞愣了一下。
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句『那我不要』！」酒吞按住臉上的面具，仰天大笑。
「好小子，我就幫你吧！來來來，跪下，叫一聲師父來聽聽。」
無名惡魔依言跪下，嘴裡卻喊道：「酒吞。」
「叫我師父，以後都要這樣叫我，知道嗎？」
「好的，酒吞。」
「……你在找碴？」
「沒有。只是酒吞唸起來比較順。」
「叫我師父，我堅持。」
「師父。」無名惡魔也不反駁，用平板而誠懇的語調叫道。
「咿噁，算了，你還是叫我酒吞好了，這種叫法怪不好意思的。」酒吞改變主意。
「是，師父。」
「我說，不用叫我師父，感覺很怪，以後叫我酒吞就好，知道嗎？」
「知道了，師父。」
「叫我師父！……不對，叫我酒吞！」
６
烈日當空，火辣的陽光卻照不進這片林子裡。
濃濃的闇圍繞在林子四周，將照下的陽光全數吸納，變成了酒吞的「食物」。
「要壓制你體內的力量，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有『不可說之里』的人自願獻身封印，當
然，你找不到，因為全族都以為你死了，沒被他們發現你的身分把你再殺一次已經不錯了
。」
林地間，一名白髮男孩正用單手做著伏地挺身。
酒吞坐在他的背上，正以教課的口吻對男孩說著些什麼。
「我教你的方法雖然不是最有效的，但是只要你持之以恆地鍛鍊身體，修練屬於人類
的靈力，你體內的力量和殺生的慾望自然會被減至最低。」
「嗯。」汗如雨下，男孩沒有怨言或嫌疲累，面無表情的持續艱苦的修練。
讓我們把時間稍微往回拉一點。
就拉回到半年前，無名惡魔拜酒吞為師的那天吧。
「你剛才不是想問，自己為什麼變成了人類的模樣？」酒吞說著，口覺得有點渴，仰
頭喝了一口月酒。
「嗯，為什麼？」
「我看你快被封魔體質折磨死了，正好你剛剛吞掉了那個男孩的靈魂，還有很濃的他
的味道。我就稍微利用了一下，施了一點小法術，讓你的身體以為你就是他原本的主人。
」酒吞解說：「不過有點失敗，因為那個法術引起了你的靈魂和身體的共鳴，居然連你的
力量都同時壓制住了……」
「不好嗎？」
「喔，對！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事來看，這個結果真是大成功啊，哈哈！」酒吞大笑。
「嗯。」在酒吞告訴他，要接近那個聲音的主人得先變成人類後，現在無名惡魔滿腦
子只想著要如何更接近人類，沒有對酒吞亂搞自己身體的行徑感到不滿。
「你現在體內的力量處於完全被壓制住的狀態，但這只是暫時的，想一直保持人類的
模樣，你得加強身體的力量，修練靈力。」
「嗯。」
「但我先警告你，你這樣等於是在跟天作對，會很辛苦，你的力量本源會一直和你修
練的靈力衝突，讓你痛不欲生。一個沒搞好，還可能會走火入……入神好了，自爆而死。
」
「嗯。」
該說他是無畏還是無知呢？
不管怎麼說，這沒有名字的同族真的讓酒吞很有好感。
酒吞並沒有家人，也沒有嘗過親情的滋味，看著這寄宿在男孩身體裡的無名惡魔，他
突然覺得，要是自己有一個像這樣的孩子，應該也不錯吧？
「至少他不像那群沒志氣的垃圾。」酒吞撇下嘴，小聲的抱怨一句。
「什麼？」
「沒什麼。」酒吞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對了，你還沒有名字吧？我幫你取一個吧。
」
「……」無名惡魔沉吟不語。
酒吞見他沒反應，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或是高興得傻了。
魔的慣例，被強者取名，而不是依著自己的能力隨意稱呼，可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
酒吞雖然算是年輕的魔，但他可是族中數一數二的強者，在強者為尊的魔族社會裡，被他
賜名，可是天大的光榮。
「嗯嗯，我想想……你說過你是用戟解決那隻山魈的，戟法不錯，個頭又那麼小，我
想想看……戟戟？啊！有了，叫小戟戟怎麼樣？」酒吞兩手一拍，決定了自己徒弟的名字
。
「如何？小戟戟，這個名字不錯吧？」酒吞得意洋洋，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取名字的
品味有多糟糕。
「……」無名惡魔搖搖頭。
「不滿意？也是，男孩子嘛，加個小字感覺就娘了。不然……叫戟戟男！這名字你覺
得如何？感覺很威風吧！喔，不，好像不夠豪邁。叫……有了！叫大戟戟好了！如何？」
「大戟戟！豪邁又有霸氣！」酒吞對這個名字滿意極了。
在未來，這無名惡魔會遇到一個朋友，他說話的白爛程度和酒吞有得拚，不同的是，
那個朋友基本上都是以開玩笑的態度在說大便話，而酒吞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卻是非常認
真、萬分誠懇，完全沒有戲謔的意思。
更加讓人無言。
「睿穎。」無名惡魔開口了。
「嗯？」
「我想叫睿穎。」無名惡魔低著頭。
「這是……被你吞掉的男孩的名字不是嗎？」
「嗯。」他點點頭。
這孩子……難道說……？
「好，就叫你睿穎吧。」
面具下，酒吞揚起了淡淡的笑容。
有意思，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