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山林
１
日薄西山。
亂石散布在山崗草野間，仔細一瞧，星羅棋布的大小石頭們似乎有某種規律。
順著它的規律觀察，會發現，看似雜亂無章的石頭們，竟隱隱排列出一條道路。
沿著曲曲折折的石頭路走去，在路的盡頭，會看見一條崩裂地面的灰色峽谷。
峽谷中亂岩如海，有大有小，有的通體灰色，有的則布滿了綠色的青苔。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不需要銳利的眼睛，也可以輕易看出，在這其中，有些綠色的苔岩正在緩緩移動，還
發出一陣陣摩擦地表的聲音。
日落，火紅殘陽褪去萬里雲霞。
月出，雪白曉月披緣一山透紗。
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顆特別巨大的綠色苔石「噌」的一聲從地上躍起，在它圓滾的石
身之下，突兀地安著一條巨大的腿，落地，穩穩的撐住巨石。
「吼吼吼！」巨石的中心震動，發出獸般的鳴聲。
鳴響傳遍山谷，迴盪在月色旖旎中，有種蒼涼的感覺。
隨著石頭震動聲，巨石的表面產生了變異。
兩側，石身裂出了兩條縫，和本體越分越開，最後幻化成一雙粗糙的巨手。
石身中心也迸開了一條小小的縫，它緩緩裂成了一個圓形，並從中射出懾人的光采，
好像一隻眼睛。
單腳、獨眼、石頭身。
這是一隻名為山魈的妖怪，由山石吸收日月精華幻化而成，成妖後嗜吃血腥，皮厚肉
粗，力量奇大無比。
只見巨石化成將近有五層樓高的山魈，張開滿是利齒的嘴，仰天長嘯。
「哇──嗚哇──哇啊──」山魈的叫聲和恐怖的外表很不相配，聽起來竟像是人類
小孩的哭聲。
詭異的叫聲一出，滿山谷的石頭都震動了起來。
原來，因為這個山谷的形狀特殊，特別容易吸收日月光輝，千百年下來，成妖的石頭
越來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山魈的聚落。
而這名山魈就是其中的老大，在他的叫喚下，一隻隻有大有小、高矮不一的山魈紛紛
從土裡蹦出，陸續加入嚎叫哭喊的行列。
「嗚──哇啊──哇──」
滿谷山魈對著月亮，不停的發出孩童哭泣的聲音，像是在討奶喝的小娃娃。
月娘依舊寂靜無聲，溫柔的將自己的輝華渡給眾山魈們。
大約經過一盞茶的時間，以最巨大的山魈為首，哭泣聲漸漸平息。
他們一齊閉上眼，周身流轉晶瑩的光華，他們在消化月光給他們的養分。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他們身上的光才全部消去，山魈們陸續睜開眼，身軀微動，發
出格格的摩擦聲，像在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沒有任何一隻山魈敢發出叫聲，或離開
谷地。
他們正在等那隻最大的山魈，他的體型最大、道行最深、也最聰明，是這群山魈的領
袖，等他吸收完月光後，他們才會依照他的意思，四處進行狩獵。
日月光華對他們來說是像水一樣的存在。重要，但無味；反之，新鮮生肉才是他們最
愛的食物，鮮血更是他們心之所嚮的活力泉源。
想著鮮血的滋味，山魈們各個迫不及待，就等老大醒來下令出擊。
「嗚哇──哇──」一陣孩童哭喊聲從山谷口傳來。
山魈們互看了一眼。看來是守在谷口的山魈沉不住氣，自己跑出去獵捕食物了。
他死定了。
眾山魈們對這點非常確定，老大最討厭有人偷跑了。
果不其然，只見山魈老大猛然睜開巨眼，發出驚天動地的嬰兒哭叫聲。
眾山魈們一愣，隨即會意，數百隻獨眼一頭轉向谷口。
老大是生氣了，但不是因為有人偷跑。
剛剛谷口那個哭聲，不是因為狩獵時興奮所發出的叫聲。
而是……。
「嗚哇──嗚哇──」
「半隻」山魈被拋了進峽谷內，他的手腳都被人斬去，鮮血狂湧，受了極大痛楚的他
卻尚未死去，嘴裡不斷嗚嗚悲哭著自己的倒楣命運。
很快的，他就不倒楣了。
當倒楣變成一種普遍性的常態以後，誰都不會說自己運氣不好。
一道瘦小的身影碎踏著鮮血，從谷口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瘦小的人類男孩。
他留著一頭及腰白髮，全身的膚色有如夜空般墨黑，瘦小的身體上染滿山魈的鮮血。
他低頭走著，一股暴戾不祥的氣息隨著他行進的腳步，如漣漪般擴散，弄得眾山魈心
神不寧，紛紛想衝上前去趕快解決掉他，偏偏老大就是遲遲沒有下令攻擊。
「……。」被那股氣息引導，山魈老大感覺自己體內力量出現前所未有的充盈，殺戮
的本能催促著他趕快將這股力量發揮出來，可是他卻對這樣的情形感到猶豫。
那個小男孩的身上，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威壓感。
那感覺就像獅子逼著自己蜷起身子扮成兔子一樣詭異，令他留上了心。
他壓下滿腔被撩起的殺意，等了下去。
和他同一期成妖的山魈只剩他一隻，原因無他，就是因為夠謹慎，而且非常有耐心。
小男孩慢步走到了半隻倒楣山魈的身邊。
毫不猶豫的伸出小手，直直往山魈的眼睛戳下。
「噗」的一聲，山魈的眼球已經被男孩拔了出來。
倒楣山魈放聲慘叫，可憐的他失去了手腳，連想在地上打滾都沒辦法。
只見男孩高舉鮮血淋漓的眼球，仰起頭，捏破眼球，用嘴巴接住爆漿流出的液體。
男孩一連串的舉止震懾全場。他將眼球流出的汁液慢慢喝乾後，信手一拋，眼神轉向
山魈們。
頭髮迎風吹展，男孩的額頭上生著一對犄角，一只如刃指天，一只則從中斷折。
山魈們同時一凜。
危險！這傢伙的氣味太危險了！
「哇啊──」山魈老大終於下令。
山魈們一擁而上，有如綠色的潮水。
「嗄啊！」男孩仰天呼嚎，背上破出了式樣特殊的刀、劍、槍、戟四種兵器，兩兩成
對，形成了一雙詭異的翅膀。
兩隻山魈跳近男孩的身邊。
「嚓！」流星一閃。
兩隻山魈登時畢命。
一隻被從中剖成兩半，另一隻則是眼睛處被開了個大洞，直通後腦。
男孩的左手抓著刀，右手抓著長槍，誰也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山魈老大深深慶幸自己沒有看輕眼前的怪異男孩，他打算先讓手下們消耗他的力量，
等他勢弱了，自己再從後偷襲。
主意底定，卻見一陣耀目的光從上方閃向自己的眼。
抬頭。
是一把高速旋轉的戟，它背著月亮，在空中反射月的光芒。
那是男孩擲出的，照戟的行進方向，它只會遠遠的飛出谷外，根本打不中任何一隻山
魈。
可他並沒有失手。
男孩倚刀仗劍，旋身斬殺幾隻靠近的山魈後，忽然一躍而起，踩著一隻山魈的大腦袋
，借力一蹬，跳向那把飛在空中的戟。
山魈老大原本一直放在男孩身上的注意力被那把戟吸引，等他發現到的時候，男孩已
經來到他的正上方，伸手抓住那把戟了。
雙手緊握，順著下墜之勢劈下！
「碰！」
一戟如流星般直落地面。
山魈老大眼前的世界一分為二，向兩側緩緩移開，眼裡，還映著男孩最後劈開他腦袋
時的凶狠神情。
失去了首領的一眾山魈登時大亂。
當月亮走到頭頂正上方的時候，山魈谷內已化成一片血海，連月色都被染成了腥臭的
紅。
「第一個願望，報仇。」
男孩坐在山魈老大的屍身上，看著滿坑滿谷的山魈屍體，嘴裡喃喃自語。
「完成了。」
２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
在破碎模糊的印象裡，只記得他被關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似乎被囚禁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連自己是誰、做過什麼事、又是為什麼被關起來，一點印象都沒有。
在時光的河流不斷沖刷下，他連思考的能力都快要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毀滅，卻
無力阻止。
不，應該說，也許很久以前他也掙扎過，只是自己不記得了。
直到，在和周遭的虛無相對應的絕望中，出現了一道曙光。
那是一個聲音。
輕輕柔柔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帶著深深的感情和自己對話。
那個聲音像光一樣，引導了他的方向，他在一片分不清上下左右的虛空中努力向聲音
的來源前進。
可是聲音卻突然消失了。
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他沒有放棄，而是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那個聲音，他的光。
可當他用盡全力，闖出了那只有一片虛無的空間時，等待著他的不是他追尋已久的光
，而是一名強悍的敵人。
那名敵人以巨大的毛筆作為武器，並且會使役強大的魔獸招雷，差一點，他就要死在
那名強敵手上。
雖然擊敗了敵人，可是他本來就早已失去肉體，靈魂又被青雷所傷，在這時候，虛弱
瀕死的他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他本能的飄了過去。
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和他一樣瀕臨死亡的白髮男孩。
白髮男孩被叼在一隻巨大的綠色獨眼妖怪嘴裡，肚破腸流，離死亡只剩一線。
「不想死！我不想死！拜託！救救我，誰都好，救救我！」那男孩的靈魂不斷吶喊。
於是他進入了那個男孩的身體。
他說：「把肉體和靈魂給我，我幫你報仇，幫你實現你的願望。」
這句話完全是出自於他的本能，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用意何在，只隱隱約
約有點印象──自己以前似乎也做過這樣的事。
小男孩懵懵懂懂，對死亡的恐懼讓他簽下了與他的契約。
契約成立，他佔據了白髮男孩的身軀，將男孩的靈魂鎖到體內最深處。
男孩的身體和他的力量意外的契合，他很快的便掌握到運用男孩身體的要訣，導引出
自己原本的力量，一舉擊殺那隻綠皮妖怪，並循著妖怪的足跡和味道，前往綠皮妖怪的老
巢，一舉滅殺了整族的妖怪。
躺在綠皮妖怪老大的屍體上，他確認自己達成了男孩的第一個願望：報仇，在無形的
契約條文上將其抹去，並讓神志沉到意識最深處，去找小男孩談話。
３
沒有名字的惡魔來到了白髮男孩的面前。
「告訴我你的名字。」無名惡魔說。
「睿穎。」小男孩有點怯弱的說：「我叫睿穎。」
「睿穎，我幫你報仇了。」
「我、我知道，我都看到了。」小男孩被方才的血腥屠殺嚇得不清，不太敢和他說話
。
「這是你的願望對吧？報仇。」他問。
睿穎點點頭。
「那好，現在我可以吃了你了。」
「什麼？」
「我說，我現在可以把你的靈魂吃掉了。」無名惡魔說道，緩緩靠近。
「為、為什麼？你不是說……」
「我受傷了，再過不久，我會死。吃了你的靈魂，我才能活下去。」他頓了頓，說出
憑自己直覺感受到的事，他得用這個和他特別相契的男孩靈魂做填補，不然他受了傷的靈
魂隨時會崩潰。
「可是、可是你不是說要幫我實現願望嗎？」睿穎害怕的問。
「已經幫你實現一個了，報仇。」
「其他的呢？我想活下去、想要當警察、想要見爸爸……」
「我只說幫你實現願望，沒有說要實現幾個。」他不帶情緒的說，他現在只想趕快吞
了男孩，讓自己活下去：「以後，你的靈魂會在我的體內活下去。」
「不要！你不能這樣！你騙我！」睿穎慘叫。
「嗯，我騙你。但我已經完成你的願望了，沒有違反契約。」他說。
說完，他化成一團幽深的黑暗，朝睿穎的靈魂撲去。
睿穎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靈魂就被徹底吞噬殆盡，一點都不留。
從此以後，世上便再也沒有「睿穎」這個人了。
４
沒有名字的惡魔睜開了眼。
吃了睿穎的靈魂後，他覺得自己有活力多了。
他吸收了睿穎的靈魂，也一併吸收了他所有的記憶與知識，他現在知道了，在他頭頂
的這片漆黑叫作「夜空」，夜空中散發銀白光芒的那個東西叫作「月亮」。
而自己身下躺著的綠皮妖怪，原本叫作「山魈」，現在叫作「屍體」。
看著自己剛剛製造出的滿山滿谷的屍體，他有些得意。
忽然，他猛地從山魈老大屍體上彈起。
頭頂上，月亮像是被某種東西啃食一樣，缺了一個口，而且缺口還越來越大，月光漸
漸被黑色的影吞噬。
他盯著自己剛剛闖進來的谷口。
那裡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穿著白色狩衣的紅髮男人從路的盡頭緩緩走了過來。
他的臉上戴著一個古怪的木雕面具，呈狐狸臉狀，腰間插著一支碧綠青竹製成的笛子
，左手提著一個用繩子綁著的大紅酒壺，身材矮小，且非常的纖細，走路時的儀態緩慢而
優雅，像是個全然不會武功的無力書生。
可是，沒有名字的惡魔卻對他一點都不敢大意。
他的直覺告訴他，現在突如其來的月蝕和這個男人有關係。
那男人沉靜的氣息像是黑洞般，將所有映照谷內的染血月光都吸了進去。
他每往前走一步，周遭的光芒就越漸黯淡，越走，越暗。
待他來到無名惡魔的身前時，四下已變成了一片漆黑。
「你是誰？」無名惡魔警戒地說。
「我是誰我自己知道。」紅髮男人淡淡的說，從他的語氣可以想見，他面具底下的表
情應當是帶著微笑：「那麼你呢，你又是誰？」
「我是睿穎。」無名惡魔衝口而出。
「那是被你吞噬的男孩名字，不是你的。」紅髮男人搖搖頭。
「我是、我是……」胸腹處燃起一片灼熱，無名惡魔壓著胸口，痛苦的自言自語：「
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那麼難受？」
灼熱感越來越炙烈，如火在燒，響著令人煩悶的碎裂聲，他忍不住跪倒。
「你吞掉這個小鬼的靈魂了吧？好好想一想，自己現在為什麼會那麼痛苦。」紅髮男
人摸摸那隻被砍成兩半的山魈老大，自言自語：「喔，刀法真不錯。」
「我……是用戟。」無名惡魔強忍著痛苦答話。
「還有心情吐槽啊？你明白自己面臨怎樣的局面嗎？」紅髮男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無名惡魔回想起男孩記憶中的片段，很快的，他知道自己痛苦的來源了。
「封魔……體質。」他吃力的說出原因。
那名叫睿穎的男孩是「不可說之里」的人，他們一族的人都擁有「封魔」體質，可以
以自身為囚牢，將邪魔關住。
「本來嘛，你進入那個小男生的身體時，應該是他自願的吧？」也不見紅髮男子拔身
施力，一眨眼，他竟已來到無名惡魔的身邊，拍拍他的頭。「之前是因為他默許你住下來
，所以你才沒事，誰叫你要貪吃，把他的靈魂吃掉，現在自食惡果了吧？」
「不是貪吃。」他瞪著紅髮男人，雖然討厭被拍頭，但此刻他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
「喔？」
「我，為了活下去。為了……光。」
說完，飽受靈魂炙燃之苦的無名惡魔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嗯，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呢。」紅髮男人拿起酒壺，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
擦擦嘴，將倒地的無名惡魔抱起，紅髮男人轉身，緩緩向谷外走去。
身後，黑暗有如簾幕，一重一重疊合交錯，輕輕掩去了他離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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