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網
像我這樣，真的還算活著嗎？
全身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神經癱瘓，只剩眼球能轉動，維持生命的是幾十根輸液管。外表看
起來簡直就跟蛛網中央的小蟲子沒兩樣，剩下的時間只不過是在日出與日落間流逝、等待
，等那隻名為死亡的巨獸向我靠近，吞噬。
孩子們又在爭論了，雖然我早已失去聽覺，不過，還是可以從他們激動的手勢，誇張的表
情和扭曲的雙唇中得知：吵不完的遺產問題、如何分攤我的醫療費用……眼淚？不，我的
人工眼液並沒有多到可以製造那種東西：七秒一滴，保持眼球濕潤，眼皮閉不上，因此我
總在奇異的光亮中睡去──有個小東西在我眼前。
太近了，看不清楚。也許是螞蟻或小果蠅一類的，老一輩人說頭七的亡魂會化身為昆蟲回
家，見家人最後一面；我應該不會那麼感性。不知道這隻小蟲子是我的那個祖先？牠在我
的眼睛四周忙碌著──在覓食嗎？不，也許是在築巢吧。隔天睡醒時，一片陰影罩住我的
左眼，噢，那該是一隻蜘蛛了。因為牠「浮」在我的眼球上頭呢。
兩天後，我的右眼也蓋上了一片蛛網。真好，眼不見為淨，現在我只能依室內光線的強弱
來判斷時間──今天是我中風後的第幾天？大概第五百多天吧。這問題、答案一點都不重
要。近兩年沒有回家了，老婆跟貓還記得我嗎？公司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的人生為什麼會
變成這樣？我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
我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
眼前的陰影越來越大片，直到蓋住了所有光線。每天每天，我都浸在沉沉的黑暗之中深思
，早已不再奢望能有康復的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醒著的，還是睡著了，回憶成為我唯一
能做的事；現在的我，連製造回憶的能力都沒有，眼前重複著一片熟悉的黑暗。
當他們發現那個中年男子早已沒有生命跡象──他的身體被蛛網重重包圍，像一具人型繭
、他的身體被蜘蛛吸得一乾二淨，只剩一副人型外殼──但，他其實並沒有死去……
他和先祖們化身的蜘蛛一起，等待，等兒孫重病倒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