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前傳-鳳鳴卷:流雲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23:36:46
魅生前傳-鳳鳴卷:流雲 作者:楚惜刀
  調朱
  柳絲如雨,細細蕩下一段段翠綠的枝條,飄拂在芃河岸上空。堤邊桃花盛放,嬌黃嫩
紫,一樹樹喧鬧地張揚著春意。
  晴朗麗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門前迤邐而過。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
紅色酒葫蘆,兩縷紅綢順風招展。進得門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筆恣意狂放,似要
破空飛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披了一件木蘭盤領雜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筆,念念
有詞地對了空白的桌面發呆。桌上擺了八只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頭發蓬亂,隨意拿起
一盅往嘴裡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畫不下去!上酒,上酒!」
  店老板是個瘦臉的憨厚漢子,聞言老老實實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還早,小
哥慢慢畫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寫的條幅賺得不少客人的誇贊,老板因而也敬重起他來,
由他每日擺出筆墨作畫。
  開頭幾日,少年畫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數賣給來往客人,把銀兩算作酒錢。近三天來
,店中好酒喝飽,店外風光看夠,他竟筆下生澀,繪不出半處佳景。店老板雖不通文墨,
卻是惜才之人,捨不得就此放他去了,寧可饒上好酒,叫他在店中多盤桓幾日。
  少年也不覺愧疚,每日裡和店家同吃同住,高興起來吟兩句歌,幫忙炒個下酒菜,閒
時就鋪開白絹,落落幾筆寫意山水。怎奈他自視甚高,往往一幅畫繪了大半,店老板剛想
叫好,已被他剪開畫作,頹喪地自怨了事。店老板先是大叫可惜,後來瞧得多了,唯有搖
頭嘆息,任少年糟蹋去了。
  葛衣少年兀自煩惱之際,河堤上一陣香風裹著一雙冰雪兒女,來到了酒肆前。兩人皆
騎了白如霜雪的駿馬,加上粉妝玉琢的樣貌,令人見之一喜。店中客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畫畫的少年瞥了一眼,突然從椅上跳起,喃喃說道:「有了,有了!」
  他奔到牆角,從藤箱中取出一卷松玉色細絹,下筆如神,速速描繪。只見他先用畫筆
蘸墨染出烏雲秀髮,後用煙子排渲,使縷縷青絲如陷雲霞。再以燕支粉勾面,薄粉微籠,
淡檀墨水斡染。不多時,來人中少女的俏面活脫脫呈現畫上,輕顰淺笑幾可亂真。
  另一桌上,那雙錦繡男女正叫喚店家備齊酒菜。當中的少年身著閃色緋綾羅衫,眉眼
嫣然如繡,摶雪作膚,鏤玉為骨,一派富家少爺氣象。那少女則綰了雙髻,斜插一把簾梳
、一支金素釧,披了桃花紗短襖,下著胭脂紅百褶長裙。兩人相攜而坐,神態天真無邪,
惹得作畫的葛衣少年恨不得雙筆落墨,立即繪盡這諸多妙態。
  等隔壁桌上叫好酒菜,葛衣少年大致勾勒出兩人容貌,柔姿綽態,神韻齊備。店老板
湊近了看,訝然驚豔,直覺這畫如神仙法器,收了兩人的魂魄在此。葛衣少年卻緊蹙了眉
,喃喃說道:「怪也,當真希奇古怪!」軒眉一挑,電目瞪向兩人,像看妖怪也似。
  少女察覺到炯炯目光,輕喚羅衫少年:「喂,有人在畫我們呢。」
  羅衫少年抬起手,曳曳地掠過一道幽香,性靈地穿堂而去,襲向葛衣少年。持筆的手
不覺松了,一星墨跡洇在絹上,正點在少女的眉間,化作一顆美人痣。葛衣少年忽地一震
,想到什麼,徑直向兩人走去。
  「你們從哪裡來?」
  羅衫少年嗤笑道:「為何要告訴你?」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丹青,站起身靠過去看了,
招手叫那少女:「來,你瞧他畫得好不好?」
  少女掃了一眼,提起桌上的筆,在另一卷絹素上刷刷幾下,竟把葛衣少年的神態勾了
個惟妙惟肖。羅衫少年拍手道:「好,不愧是紫妹!依我看,和他畫得也不相上下。」少
女莞爾一笑,瞥見葛衣少年漲紅的臉,丟下筆道:「糟糕,我太胡鬧,倒叫人笑話。」向
葛衣少年欠了欠身,坐回原位。
  葛衣少年驚喜地睜大眼將那幅畫端起,反復看了幾遍,叫道:「妙極!有天賦,有慧
根。」抓起自己剛繪的那幅,用墨全塗黑了。羅衫少年在一旁大叫可惜,他卻不理會,轉
過身來對少女道:「小姑娘,我收你做徒弟如何?」
  羅衫少年一驚,捂了肚子笑個不停,指了他道:「你才多大歲數,就敢收徒弟?大言
不慚!」少女只是羞紅了臉不答。
  葛衣少年認真說道:「我是芒州傅傳紅,略有些名氣,拜在我門下沒有壞處。」羅衫
少年猛然站起,搶身跨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著。兩人相距不到一尺,傅傳紅也將這少年看得
更清楚,上挑的眼梢裡藏著一抹明豔,直讓人想把這少年捧在手心裡呵護。羅衫少年驀地
臉一紅,轉頭回位,招呼那少女道:「趕了半天的路累著了,我們好好吃一頓再說。」
  傅傳紅順勢掃了眼少女,正好碰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冰水透進心裡。他激靈地一抖,
仿佛被什麼震了一下,想再凝視她眼中迫人的美。不知怎地,少女的眼忽如一泓茫茫秋水
,傅傳紅只覺慢慢陷落在其中,沒頂時,魂不守舍。
  他立即從袖中抽出一支象牙竹管筆,朝額頭的印堂用力一戳,神智頓時清明。此時少
女的目光早已拉開,溫婉地喝著米酒,像坐在自家庭院閒適地品味。傅傳紅兀自愣愣地瞪
著她,臉上忽陰忽晴,喜怒莫辨。店老板看得糊涂,走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誰知他視而
不見,就像被少女迷住了一般。
  羅衫少年兩口熱菜下肚,有了精神,瞧著傅傳紅嘻嘻一笑,拍了桌子說道:「喂,什
麼什麼紅,你畫畫的本事真的很好?不是自己大吹法螺?」傅傳紅認真地點頭:「我十年
前就進宮畫過畫。」羅衫少年一撇嘴,道:「你羞不羞,如今才多大,敢說十年前。」傅
傳紅皺了皺眉道:「你沒聽過『芒州有神童,姓傅名傳紅』?我兩歲學畫,四歲名揚芒州
,七歲入宮,騙你做甚!」
  羅衫少年哈哈一笑,拍著手對少女道:「你看,我隨便說一句,他就把年紀告訴我了
。」傅傳紅也不在意,傾下身向了那少女,柔聲道:「我做你師父,花個一年半載,你就
能像我這樣,畫可通神。」
  少女嘻嘻一笑,渾不在意地道:「通神?可改人生死麼?可救人性命麼?」
  傅傳紅搔頭,想了良久頹然道:「不能。」
  少女道:「最多不過以假亂真,又有何用?」
  傅傳紅被她問住,喃喃地道:「是啊,又有何用?我學畫至今,卻有何用?」一個人
自言自語,倒退到一旁坐了,被她一問勾出無數迷亂,痴痴地想著心事。
  羅衫少年眨著眼,輕聲對少女道:「紫妹,你了不得,幾句話居然把傅傳紅問住。不
過我忽然想到,不如就借他的名頭赴會如何?」
  少女星眸一閃,立即了悟,掩口笑道:「你真會戲弄人。好,我依你便是。」
  羅衫少年走到傅傳紅面前,推了他一把,傅傳紅醒神道:「呀,我失禮了,好好跟你
們說話呢,怎麼跑到這裡來獨坐。唉,她不肯拜我也就罷了,我不勉強。」
  羅衫少年回望少女一眼,朝傅傳紅笑道:「在下姓桂,這是表妹紫衣,我們原是出來
游山玩水增長閱歷。承蒙傅先生不棄,要收我妹子為徒,我們自是感激。只是我這做哥哥
的,也須一起拜到門下,不然舍妹無人照拂,我可放心不下。」
  傅傳紅一聽那少女肯拜他為師,哪裡計較得了其他,連忙點頭:「使得使得,一起拜
就一起拜,反正我門下有一個傳人足矣。」桂公子眼珠一瞪,被紫衣吃吃一笑,心想無須
和這畫痴生氣,叫上紫衣,兩人一起朝傅傳紅深深一拜。
  傅傳紅不是講究的人,吃了兩人敬上的三杯水酒,受了三拜,徒弟就算是收成了。他
拿起為紫衣所作的畫,沉吟片刻,忽道:「紫衣,你小時父母是否把你當男兒養大?」
  桂公子飄在表妹身前,暗香疏影,亭亭如直飛的孤煙,迎了傅傳紅道:「咦,師父說
得好古怪,紫衣美若天仙,哪裡像男人?要說我像女人,倒有幾分形似。」傅傳紅瞪他一
眼,不知怎地竟是一窘,咳道:「你要是女子,定是鬼靈精怪的丫頭!」
  紫衣掩口輕笑,傅傳紅便把問話忘了,忽然想到什麼,收了筆墨招呼兩個徒兒:「走
,陪我去個地方如何?為師本來想不好送什麼賀禮,如今有了主意,你們無事就陪我走一
遭。若有事也無妨,一個月後仍在這裡相見便是……」說到此處忽然摸頭,「對了,忘了
問你們要往哪裡去?」他為人甚是一根筋,匆忙收了兩個弟子,連對方底細也不知曉。
  桂公子暗自竊笑,眼珠一轉道:「今歲徒兒本命年,相士說命裡有災,須離血光之地
,因此攜表妹出來游山玩水。師父既有安排,我們自當鞍前馬後跟隨師父。趕了一路腿酸
腳麻,請師父先行收拾,我們喝點水歇息會兒就來。」
  傅傳紅也不在意,點點頭把行當在肩上一搭,悠哉游哉地蕩進酒肆裡屋去了。他步子
一腳高一腳低,像是若有所思的不倒翁,桂公子與紫衣相視而笑,皆鬆了一口氣。
  桂公子壓低聲音,伏在桌上道:「誒,他的眼真毒,居然看得破你的易容術。」紫衣
用袖子遮面,只是偷笑,眉眼中的嫵媚惹人心亂。桂公子多看了兩眼,又道:「你說我們
這一路易容改裝,見了那幾位大師,會不會全被看穿?那卻也無趣得緊。」
  紫衣凝想道:「既有十師之譽,一定不是尋常人,能瞧出我易容的破綻,也是情理中
事。」
  桂公子淺笑道:「早知你本事不濟,我們就該以本來面目進山。」紫衣無言,半晌才
慢吞吞吐出一句:「誰說我不濟,傅傳紅也沒真的瞧破。你說要易容又反悔,原來『姽嫿
』之意,就是鬼話連篇!」
  桂公子悶了臉狂笑,眼中完全是女兒家的嬌俏——這正是接了十師會請柬後易容赴會
的制香師姽嫿,她身邊的則是易容師沉香子之徒紫顏,被她逼了以男兒身扮成纖纖女子。
兩人皆是貪玩的心性,不顧深淺輕重。姽嫿初入十師之列不知個中規矩,興起念頭想旁觀
盛會,紫顏代師出行本就無甚規矩,一拍即合。最終兩人易容換裝,誰知機緣巧合,竟提
前遇到十師之一的畫師傅傳紅。
  紫顏展開傅傳紅為他所作的圖,畫雖毀了,絹上那俏影仍留在心,如同照鏡纖毫畢現
。他嘆息道:「傅傳紅的畫雖好,人卻無大師風範。」姽嫿道:「咦,莫非你以為十師都
是正經的老頭子?我們這班小輩入選十師的,初一看誰會像大師?」
  她眉毛輕揚,紫顏瞥見眉尖上細微的一個缺角,像蘭花凋了一瓣,便摸出黛石研成的
細筆極輕地點在上面。黛眉抖成一條柔和的弧線,自然地往鬢角蔓延,姽嫿的臉立即有了
俊朗生氣,雙眼也愈加明亮起來。
  紫顏聽見傅傳紅出來的動靜,合掌收去眉筆,如藏起了點金的棒,若無其事地正襟坐
好。
  傅傳紅收拾完行李,寥寥數件用兩個青布包裹扎了,拎在手上。店老板聞訊牽來一匹
瘦弱的騾子,紫顏使個眼色給姽嫿,她三步並兩步牽來坐騎,把韁繩塞在傅傳紅手中。傅
傳紅哈哈一笑,丟開駿馬徑直坐上騾子,道:「這騾脾氣不好,你們倆上去都得受傷,不
如我來騎。」說完腳下使勁一蹬,騾子呼應似的不理會,鬧了他一個大紅臉。
  姽嫿忍了笑,與紫顏各自上了白馬,慢慢跟在傅傳紅身後,往長堤上去了。
  三人沿芃河柳堤一路前行,傅傳紅一手挽了韁繩,一手提了酒盅,看一場山色花光,
便飲兩口灌腸美酒。在他眼中移步換景,望到的均是可入畫的妖嬈,素香浮動,瓊花搖曳
,欣賞到雙目迷離之時就回過頭來,指了那一幅山水妙影對兩人贊嘆。
  行至傍晚時分,遠遠看到一個人影穿梭的碼頭,如陰陽色的樹影婆娑。河面忽然開闊
,吐出數萬頃汪洋碧波,往來帆舟如蟻。離岸最近處有一座巍峨巨船如山岳聳立,直插在
滔滔湖面上。紫顏和姽嫿嘖嘖稱奇,臨水觀波,只覺風景不厭相看,此船更若空中樓閣,
令人作出世之想。
  傅傳紅唇角留笑,轉身對兩人道:「此船名『飛鶻』,由玉闌宇的璧月大師親自督工
打造,帆垂如雲,華樓疊峙。每旬駛往露遠洲一趟,為那裡運送貨物。我們此行正是坐這
船走。」
  他話音剛落,遙遙地見到巨船上一星人影如彈丸下墜,撲通沒入水中,濺起一人高的
水花。傅傳紅訝然變色,一夾雙腿,吆喝騾子飛快奔向碼頭。大船上有人丟下手臂粗的纜
繩,無奈落水者只顧懼怕沒頂,哪裡看得見手邊的救命套索。
  傅傳紅轉眼到了船下,想也沒想,一頭扎進水裡向落水者撲騰過去。紫顏與姽嫿隨後
趕到,見他比落水者姿勢更為難看,咕咚兩聲陷進水中沒了動靜。
  兩人目瞪口呆,姽嫿道:「如我沒記錯,你我這身易容浸不得水。」紫顏苦笑:「是
,沒用面具,膏粉一洗就全化。」姽嫿道:「那便是無法救你這新任師父?」紫顏仰頭向
大船看去,甲板上人頭攢動,一個寬肥的灰袍身影如蝙蝠張翼落下,在他的凝望中倏地射
入水中。
  不多時,落水者與傅傳紅被那人一手托了一個泅渡上岸。紫顏與姽嫿連忙奔上,見落
水者客商打扮,臉色青紫,神智已然不清。傅傳紅則嗆聲連天,口鼻中湧出水來,涼風一
吹,像零落的葉子瑟瑟發抖。姽嫿從行囊裡取了件辟邪綾錦披風給他蓋上,傅傳紅忽然兩
眼大睜,東張西望道:「那個人呢?」
  落水者在灰袍男子懷裡躺著。紫顏不覺多看了灰袍人幾眼,二十多歲年紀,滾圓澄亮
的光頭上偏戴了一隻碩大的金圓水晶耳環,招搖地閃在黃昏中。他的眼神很邪,桃花似的
向上挑著,四下望見紫顏的白馬,怪哼一聲,提溜著落水者往馬背上弓身扔去。落水者胸
口一撞馬脊,猛地吐出一灘水,驚得白馬踏蹄。
  紫顏拉住韁繩,剛想上前救助落水者,灰袍人趕上一步,猛地幾掌擊在那人背上,頗
有殺人的架勢。紫顏微一思忖,沒有向前,反退後走到傅傳紅身邊。傅傳紅被姽嫿扶起,
指了灰袍人叫道:「喂,你想幹什麼?」
  灰袍人打過七、八掌,伸手扒去落水者的衣衫,在他臍中摳了兩下。白花花的皮肉盡
露,姽嫿登即不敢再看,低頭撇向一邊。風中落水者背脊上被灰袍人擊打的傷痕歷歷在目
,對方卻不過癮,一拽那可憐人的雙膝,竟將他倒掛半空。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漸漸圍攏,
不知灰袍人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虐待,議論紛起。
  傅傳紅氣得跺腳,拉了姽嫿直喊:「快,快!誰讓他住手?光天化日傷人性命,有沒
有天理!」姽嫿摸出一截黑沉沉的香,灰袍人突然電目一折,刺在她心口,當下就有種心
挖空了的感覺。姽嫿一陣窒息,轉手在袖中換了一抹香氣拂在鼻尖,心頭憋屈的難受才略
略減了。
  灰袍人把落水者高高拎起,俯首湊到那人耳邊,呼呼吹了三下。那人終於回上一口氣
,接連咳出幾聲,青紫的臉醬成豬肝色。灰袍人冷冷地把他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往船上
走。落水者喘息著甦醒過來,茫然地望了一群陌生人好奇的眼,摸摸頭站起,好一會兒,
天不再眩地也不再轉,頓時就精神了。
  傅傳紅沒了聲音,坐在地上歇息。紫顏向旁邊的商販討了水,走到落水的客商面前,
低聲探問。傅傳紅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
  「沉香子是你什麼人?」
  弄碧
  紫顏一身粉黛,回眸時故作不解:「師父說的是誰?」傅傳紅笑望他眼中明亮,也不
要姽嫿攙扶,拍拍身上塵泥,悠悠地擰著衣角的水。姽嫿忙扯開話題,笑道:「師父,剛
才那人有些門道,不知是什麼來頭?」
  「船去露遠洲,此人許是同道。」傅傳紅沉吟,想到一人,「難道是他?」
  他沒再開口,濕淋淋地牽了騾子向巨船前行。紫顏落在後面,問姽嫿道:「他說的莫
非是無垢坊的皎鏡大師?可適才那人,倒像個野和尚!」
  姽嫿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道:「啊,啊,沒准真是皎鏡。他綽號怪神醫,救人的
法子與尋常庸醫不同。」紫顏回想他的手段,仍是微覺不妥,搖頭道:「我寧可自己抓藥
,絕不求他治病。」
  一行人牽著坐騎踏過擱岸的船板,來到巨船甲板上,腳下踩了松軟的綴金紅毯,仰頭
見了閣樓上的青白琉璃瓦,無不極盡奢麗。一伸手,有伶俐的船夫恭敬拉走坐騎,端去行
李,傅傳紅被人伺候慣了,也不介意,只用眼掃視船上的人。
  紫顏和姽嫿一對璧人,很快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兩人低眉順眼,故作新奇地交頭接
耳,像被眼前繁華迷了心。傅傳紅手一搖,袖裡落下一枚小小的月牙犀角,身旁的船夫神
色略變,忙引三人直奔甲板上的艙房。紫顏猜到是赴會者的信物,瞪了姽嫿一眼,她竟從
沒有取出此物給他看過。姽嫿漫不經心地微笑,輕拍他手背,示意少安毋躁。
  罩紅案,鳴鶴帳,瓊花榻,飛鶻船內竟有為赴會者專設的雅室,清幽通靈,妙不可言
。傅傳紅這間裡更放置了花翎筆、神髓墨、藤白紙、青瓦硯,書寫繪具一應俱全,惹得他
甫一進屋便眉飛色舞地研墨凝思,一心想在晚膳前盡興畫一幅丹青。
  紫顏和姽嫿趁機告退出門,溜至甲板上透氣。此時飛鶻拔錨起航,兩人倚了欄桿尚未
站穩,恍惚間飄然如騰雲駕霧,眨眼離岸數十丈。俯身下望,不見一槳一櫓,而船行如飛
,須臾捷行十餘里。兩人立在船頭,猶如迎了微茫的夜色乘風展翼,至高至遠的天地之間
,才是值得遨游的去處。
  紫顏心生贊嘆,叫住經過的一個船夫問道:「這船為何跑得這般快?倒像是踩了風火
輪。」船夫見是個衣著不俗的富家小姐,大覺面上有光,打點精神道:「這是車船,兄弟
們都在艙內腳踏飛輪,自然快過用手。小姐想是內陸來的,不曾見過。」紫顏點頭稱許,
姽嫿打發走那人,朝他笑道:「璧月大師的手段,還瞧得過去吧?」
  紫顏道:「果然好手段。只不知十師之位由誰來定?」
  今趟姽嫿約他赴十師會,聲稱是易容師、制香師、匠作師、醫師、堪輿師、畫師、織
繡師、煉器師、樂師、靈法師十業的大師盛會。這十大行業能人輩出數不勝數,孰高孰低
又該由誰來分辨?這本是個極簡單的問題,只是紫顏人已來了,捱到此刻才有疑問,被姽
嫿好一頓笑話。
  姽嫿笑道:「十師為行業翹楚,不能自封,選十師的人自然非同凡響。此人是崎岷山
主攖寧子,年輕時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賈,五湖四海數百處產業,上與帝王將相論交,下與
奇人隱士結好。四十年前他突然歸隱,之後心血來潮邀請當時頂尖的十位大師赴會,自此
,每十年一次聚會成了慣例。他家財既多,手下能人亦無數,收集情報以鑑別各行業的精
英,對他來說不過是區區小事。」
  紫顏沉思道:「怕不是請十師游山玩水這麼簡單?」
  「是。」姽嫿乾脆答道,「費盡心機,自有所求。其實他求的也很簡單——長生不老
,死而復生。」
  「啊!」紫顏失笑。這其中任何一樁,都是凡人絕不可想之事,攖寧子竟想齊佔。
  姽嫿意味深長地微笑:「常人覺得難以達成之事,但與會諸師並不認定此事絕無可能
。千百年來多少人求仙煉丹,不就是為了這個?」
  紫顏苦笑:「這位攖寧子老人家真是貪心。」
  「富可敵國,因而別無所求。」姽嫿笑嘻嘻地扮了個鬼臉,「要知道,別的就算答應
不了,臨死時為他用香料保存屍體,留待後人繼續尋找靈丹妙藥助他復活,這點小事難不
倒我們霽天閣。」
  「其他幾位大師莫非也要想法子為他出力?」
  「不錯。璧月大師為他生前營造庭院,死後建造墓地;皎鏡大師保他終身不患絕症,
安享晚年;墟葬大師替他找好風水極佳的居住寶地,死後陰宅也會庇佑子孫萬代;傅傳紅
嘛,可以年年作畫一幅,為他記錄一生光輝,永世流傳;青鸞大師當然須給他做壽衣,不
過現如今,每年贈送新衣若干恭祝高壽就可;丹眉大師負責打造殉葬品,山主尚且健在,
平時做點賀壽的禮器表表心意;陽阿子大師最輕松不過,彈彈曲子為山主解個悶,也就是
了。」
  紫顏指著自己說道:「那麼我們易容師,是要保證他時刻貌若少年,永駐青春?」
  姽嫿不住點頭:「孺子可教,聽師父說他貌如壯年,該是易容師的手筆。」
  紫顏沮喪地道:「原來如此,全奔了他一人去,十師會有啥可玩!」
  過往遇敵遭險並不能讓他焦躁,一聽說無法施展才華,紫顏一下自狂喜跌落至沮喪,
覺得這有錢人可惡不過也自私不過,將一群有偌大才智的人如此浪費驅使。若非一心想見
識其他幾位大師,真不願再前行去見這勞什子富貴山主。
  姽嫿難得見他心躁情急,玩味地看了半晌,捂了嘴笑道:「這不過是他初辦十師會時
的盤算,現如今只管出金子,各家不過送些薄禮略表心意。我說盛會指的是屆時各顯本事
爭奇斗豔,須知長生不老、死而復生這難題,若是真的孜孜以求,確能讓我們這些人本領
精進呢。」
  紫顏一怔,想到自己對天改命的心願,何嘗不是逆天而為,迎難而上?十個行業的傑
出英才借此機緣聚首,也非有此雄厚財力才能舉重若輕。如此一想,攖寧子本意雖俗,倒
成全了各家才藝百花齊放。他的心思不由又活絡起來。
  姽嫿瞧出他心意,安撫地道:「你定是覺得為他一人恢復容貌太過簡易,其實這回有
那許多高手,單學學人家的本事觸類旁通,也夠你一輩子受用。」紫顏精神一振,道:「
我要尋文繡坊的青鸞大師,學個一招半式回去。」
  姽嫿心中一動,側過臉看他風中的輪廓,星眸閃爍,是想念起某個人了吧。她便回過
頭陪他站著,感受晚春的夜風拂過臉龐,三個人同玩耍的日子就在眼前,起落如燈影明滅
,那一刻心尖的暖,卻怎麼也吹之不去。
  正在此時,有個膚色黧黑的船夫跌跌撞撞跑來,沖姽嫿大喊:「你家先生出事了!」
兩人色變,奪路趕回傅傳紅的居室。只見那位國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邊豎
了一人,反叫兩人更為緊張。
  先前那個灰袍光頭跪立在跟前,正掰了傅傳紅的腦袋查看,碩大的耳墜折著燭光,燒
成一個亮環。紫顏和姽嫿面面相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出手去,同聲道:「不勞煩先
生!」把灰袍人往旁邊擠去。
  灰袍人不以為意,嘻哈地說道:「咦,你們是他弟子?來,告訴我,住在此間的一定
是傅傳紅對不對?我幫你們救醒他,你們讓他給我作幅畫成不成?唔,就畫我騎在青牛上
吧!最好嘴裡叼根稻草,手中拿支橫笛——」
  他兀自嘰嘰呱呱說開了,紫顏乘隙為掛名師父搭脈辨苔,查探中毒情況。破碎的杯盞
,古怪的茶水,可疑的情景一望即知是中毒。好在傅傳紅淺啜後即覺不對棄杯,因而中毒
不深。
  紫顏想了想,走到案前准備擬幾味藥,又覺太費辰光,猶豫不決。灰袍人在一旁嘿嘿
笑道:「小丫頭,為何不來求我呢?」紫顏不理他,徑自提筆寫方子,灰袍人湊過頭來掃
了兩眼,又笑道:「呀,似模似樣,可惜是老人心腸。」紫顏頓筆,道:「敢問什麼叫老
人心腸?」
  灰袍人聽他說話,眉頭一皺,仿佛纏上什麼煩心事,搖了搖頭道:「你這藥方是個慢
性子,等藥熬好了,你師父也閉眼去了……」姽嫿插嘴道:「喂,你別咒我家師父!這點
小毒,難不倒我們,也決害不死師父!」說完,伸手在傅傳紅鼻尖點了點,灰袍人嗅得一
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前塵舊夢般在心頭晃了一晃,便暗暗遁走。
  他當下了悟,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傅傳紅的弟子,有點真材實料。呀,你們不
許我救你們師父不要緊,我去領個人來,他救人的法子最快,你們求他就好!」說完,樂
呵呵地蕩出門去。
  紫顏望了他的背影,道:「他知道傅傳紅的名諱,該是赴會之人,若真是皎鏡,讓不
讓他醫呢?」姽嫿嘆氣道:「只怕被他醫過,一條命先去了半條,傅傳紅文弱書生一個,
禁不起他折騰。我的香只能為他守得靈台清明,你的藥偏又太慢。」紫顏道:「或者取一
味臭氣熏天的藥物,逼他吐出來如何?」姽嫿聞了聞地上的茶水,搖頭道:「此毒循脈而
潛,早入髒腑,吐也無濟於事。」
  兩人煩惱之時,灰袍人拽了一個倜儻的青衣男子入內,那人進屋不看倒地的傅傳紅,
目光直飄向男扮女裝的紫顏。他盈盈的笑容甚是溫柔,紫顏消受不起,勉強笑道:「這位
先生如何稱呼?」
  「鄙人墟葬。」青衣人說完,紫顏心中一驚,知他是名滿天下的堪輿師,正是此次十
師會的首要人物。墟葬卻不在意,一雙眼繞著紫顏如穿花蝴蝶,邊打量邊寒暄:「敢問姑
娘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要不要測個八字,看個手相?」
  紫顏被逼得無路可逃,在屋子裡一步步後退。姽嫿認得墟葬,當下瞧得有趣,躲在一
邊捧腹大笑。灰袍人也在大笑,不經意地轉頭對她說道:「你們虛凰假鳳,究竟想騙誰?

  此時墟葬的眼神突變凌厲,紫顏頓覺四面八方有巨大壓力湧來,再看腳下被他逼入一
個死角,留心想了想奇門方位,正是九宮中的死門。姽嫿用眼角掃見灰袍人袖中兩手內,
有尖細的銀針隱綽閃光,而她已無處可退。
  姽嫿肯定對付自己的就是皎鏡,若用迷香放倒對方,未免太不恭敬。呵呵一笑,她手
若天女散花,灑下鎮靜心神的沉香之末,朗聲說道:「霽天閣姽嫿,沉香谷紫顏拜見兩位
大師。」同時,兩枚月牙犀角亮在手心。
  墟葬退後一步,目光恢復柔和,先前的殺氣如點水的蜻蜓,倏地飛過。紫顏想起姽嫿
說過,谷中曾救了師父一命的房屋設計正出自墟葬之手,對他頗多感激,立即朝他認真拜
了兩拜。
  灰袍人收回銀針,摸著光頭招呼道:「我是皎鏡,可不是和尚,別跟我客套!」又想
走近傅傳紅,姽嫿以身攔住,惹得皎鏡氣惱道:「好,好!不許我救人,我當真不管了!

  墟葬撇下紫顏,一把抓住姽嫿的手,笑眯眯地道:「鬼丫頭,居然是你!裝神弄鬼扮
到我們跟前來。不是讓你去請沉香子大師的麼?這位莫非是他徒弟?」
  姽嫿笑容盡斂,澀聲道:「大師駕鶴西歸,今趟是他徒弟代他前來。」墟葬猛地一跳
,扯住她叫道:「什麼?」皎鏡不耐煩地指了傅傳紅:「喂,這裡躺著個快死的,你們到
底救不救人?」
  墟葬來不及詢問姽嫿,情緒復雜地瞪了紫顏一眼,托起羅盤走到傅傳紅身前。
  他閉目凝神張開兩袖,粉青色的吳綾袍衫如春日嫩柳揚枝,聞得見鮮活的草木氣息。
恍惚間心神空明,一支金針徐徐降落,垂入羅盤天池。
  「生氣在寅甲,死氣在申庚。」他仿佛吟哦般念出這幾字,金針像玄冰在幽海上漂浮
移動,無法指歸中線。不吉之兆,墟葬一挑眉,金針起而又落,如是三次,每每像魚鉤翻
撲入天池。詭異的羅盤畫滿金字,燭火下望得久了,有如流光飛舞,倏地劃過雙瞳。紫顏
禁不住眼前的絢麗,稍眨了眨眼,墟葬的動作停了,金針筆直地指向一方。
  「正西,酉位。」
  姽嫿遲疑問道:「這是什麼位置?」
  皎鏡掏出一塊白絹,上面密密麻麻繪了船內各艙房的地形,指向船尾的一間房道:「
這裡?」墟葬不語,掐指繼續推算方位,末了答道:「進屋後如有紗櫥,往最下層去找,
當有一鐵制密封小盒。」
  「對方幾人?」
  「有兩人住那屋,同黨還有若干,暫時推算不出。」
  紫顏心下驚異,姽嫿見多了墟葬的本事,聞言自告奮勇道:「我去擒賊,不勞兩位大
師親自動手!」嬌軀一搖,香飄在外。燭火暗了一暗,被她的氣勢壓制了似的,等姽嫿不
在屋中,才又自大地亮起來。
  皎鏡冷哼一聲,翻翻傅傳紅的眼皮,見死不掉,樂得不管,把他抱到床上躺著了事。
墟葬招手叫來紫顏,詢問沉香子去世的經過,末了沉默不語,跳脫的表情難得沉寂下來。
  十年前的盛會,墟葬曾親入谷邀請沉香子,因了仇家和幼女的緣故,沉香子不肯列席
。墟葬懇請數次無果,只得為他設計好機關,並請來玉闌宇的工匠協助打造。由此結下的
情誼,本以為今趟有機緣再續,誰知斯人已去。
  「為何易容前來?」
  紫顏低了頭,他和姽嫿真是帶了游山玩水的心境前來,意態閒適,卻無小覷戲弄人的
意思。無奈生疏就是一道牆,墟葬隔在那端,說出來或許曲解他的心事。屋子裡憋悶的氣
味重了,紫顏走開兩步,道:「我去開窗。」墟葬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是鬼丫頭的
主意便罷,若是你小小年紀心術不正,我便代你師父廢了你。」
  紫顏的身子頓住,緩緩地回轉身凝望墟葬。眼裡一層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
臉龐如同千年不變的豔屍,一見光卻頹然朽盡了顏色。墟葬於是目睹那嫵媚童顏後的枯敗
,比花謝更殘忍,玉肌脂粉一寸寸沒了光澤,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無盡心傷不斷滾滾而
出,墟葬只覺有鋒利的錐子在刺,摳得人心疼欲裂。
  皎鏡連忙捂住墟葬的眼,將一切迷惑阻擋在外,朝紫顏喝道:「小子,他就算錯怪你
,怎麼也是長輩,不可放肆!」紫顏淡淡一笑,朝兩人施了一禮,道:「大師既見不得我
易容,我卸了妝便是。請兩位照看好傅師父。」
  他的身影隱在烏銀屏風後,窸窣換衣的聲響傳來,如草地裡攪蛇,引得墟葬苦笑。回
想剛才紫顏凝視的目光,瞬間衰老的容顏假象並非墟葬內疚的原因,那雙眸中清純無邪的
失措,才使他當時便後悔說重了話。一段凝眸一個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確盡
得沉香子真傳。
  紫顏換上男裝現身時,姽嫿正走進屋裡,兩個玉人兒並立,就連墟葬這風流男子也給
比下去。姽嫿瞥了一眼紫顏,笑道:「你先前說每家扮一個混進十師會,如今知道厲害了
?」紫顏不生氣,從容說道:「不怕,會上我再扮過,總要瞞騙過你們才好。」姽嫿便不
理他,持了一只鑲銀海棠的鐵盒遞給皎鏡。
  皎鏡打開鐵盒,五色的藥丸排列齊整,他用小指的長甲挑出一顆,嗅過丹藥的氣味又
放下,換過一顆。到第三次,黑色的一顆中了選,被放入傅傳紅口中。半晌沒動靜,皎鏡
捏住他的鼻子,灌下一口黃酒,傅傳紅哇哇地全吐出來。紫顏和姽嫿先不在意,後見可憐
的掛名師父越吐越狠,才知皎鏡又在搗鬼。饒是姽嫿向來玩笑慣了,也不得不說道:「皎
鏡大師,你是在救人呢,還是在整人?」
  腳下一片狼藉腥臭,墟葬提起衣角,皺眉閃在一邊,叫姽嫿:「鬼丫頭,先驅驅味。
」姽嫿雲朵似的在房中飄了一圈,清爽的甘香使人置身蔥蘢幽谷,身畔甚至有花枝欲放。
皎鏡心曠神怡地吸了口花香,懶洋洋地挑起一顆紅色藥丸塞進傅傳紅嘴裡,後者喉嚨咕嚕
作響,待咽下去,面色漸漸回暖返白。
  墟葬道:「下毒的人呢?」姽嫿道:「叫我用香迷倒了。」墟葬出屋吩咐弟子,很快
兩個褐衣的男子被抬來。姽嫿弄醒兩人,墟葬凜然坐在桌上,翹著腳,問:「是誰支使你
們下毒?」
  皎鏡手中玩著一把銀針,磨得明如秋水,每在指尖轉一個輪回,就有光芒射進兩人眼
裡去。那兩人哀傷互視,下毒前依稀知道惹上了大人物,畏懼他們的手段,早想好了退路
。會熬不住脫口而出吧?終於走到了這步,兩人嘆息,咬動牙根。
  姽嫿的定魂香出手。皎鏡銀針四刺。墟葬按住兩人後頸。卻來不及,眼睜睜兩個身子
倒了。紫顏目不轉睛地盯住他們的臉,良久,郁黑的顏色浮上臉面,像是趴了一只泥鰍,
不多會兒,把兩人的臉面吞吃了乾淨。容貌盡毀後露出森然的骨肉,血淋淋坍塌成骷髏的
模樣,脖子以下卻完好無損,仿佛安錯了頭顱。
  皎鏡動容地用銀針引流兩人臉上青黑的汁水,收在紫水晶瓶子裡。紫顏和姽嫿撇轉頭
去,沒多會,聽見他拎起兩具屍身走出屋,急促的腳步如同揀了寶貝。
  墟葬反復撥動羅盤,冥冥中依舊有看不破的事,等皎鏡回屋問他:「能算出同黨所在
麼?」墟葬搖頭:「起碼還有兩人,但行蹤今晚看不出,要明午之後才見分曉。」皎鏡沉
吟:「明早就到露遠洲,屆時混上山去,更尋不著人。」
  紫顏默默聽了,取出隨身攜帶的易容工具在几案上放了。姽嫿知他心意,俏目一張,
對墟葬和皎鏡笑道:「兩位大師,有沒有興趣易個容呢?」
  欺春
  掩妝無語。
  墟葬不見了,皎鏡不見了,屋中端坐的儼然是剛才兩個絕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
,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氣,活脫脫就是隱秘的刺客。兩人對望一眼,再看玉色雲緞裡裹著
的紫顏,錦繡心胸冰雪面,不再有女兒身時的嬌柔纖弱。他執了鶯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
冷相看,墟葬和皎鏡不覺對這少年有了別樣認識。置身易容中的紫顏無悲無喜,掌下翻雲
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無懈可擊。
  皎鏡摸著額上的痣,頭上的髮,不情願地卸下那隻招牌耳環。姽嫿搶來收了,囑咐兩
人偷偷潛回屋裡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護法掠陣,那些同黨此前根本無法閃進他們的屋。
  兩人走後,紫顏和姽嫿守著傅傳紅,等他轉醒。藥效起了作用,天才畫師睜開眼時沒
有絲毫的不適,一骨碌坐直身子,無辜地望著兩個掛名徒弟說:「我餓了。」
  之後,他驀地察覺紫顏是男子,直勾勾凝視半晌,認出徒弟的骨骼樣貌,恍然道:「
難怪我覺得你有妖氣,原來易了容。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紫顏依言走近,傅傳紅如
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詳很久,看得姽嫿也替紫顏紅了臉。
  紫顏微笑道:「為什麼師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裡看的卻是她?」
  傅傳紅騰地紅了臉,咿呀轉向姽嫿,說道:「你……真是女子?」姽嫿遞過月牙犀角
,把兩人的身份又說一遍,將前事交代清楚。傅傳紅尷尬一笑,朝他們抱拳行禮道:「原
來你們也是十師之一,失禮失禮。我居然妄言收你們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顏道
:「傅師父說哪裡的話,丹青之術若能傳授在下一二,自當感激不盡。」
  傅傳紅想了想,嘆氣道:「唉,你確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門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
了。我瞧不出你年歲幾何,看樣貌比我小,看神態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師,長成什麼樣都
作不得數。我們平輩論交,難得有緣,你想學什麼,我傾囊相授便是。」他說完,想到好
容易撞見個能傳授衣缽的人又沒了,大為嘆氣。
  姽嫿笑道:「你這畫呆子,太拘泥門戶之見,只要你的所學有人可傳,不做你弟子又
如何?我霽天閣偏不講究這些,紫顏跟著我的這些日子,熏香一術已通曉甚多,將來我霽
天閣有傳人也好,無傳人也罷,此道不衰就是幸事。」
  傅傳紅不敢直視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顏點頭:「嗯,啊,說得在理。」想了想又道
:「不知姑娘可否卸了易容,讓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姽嫿是女子後,想看又不能多看
,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灑脫的姿態。姽嫿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現下你不是我師父
啦,我沒必要聽你的。你們坐著,我找墟葬和皎鏡去,看他們抓著賊沒?」說完,慢悠悠
地遁出屋去。傅傳紅想留她,卻不知說些什麼,情急地站起身來,目送她飄然離開。
  紫顏饒有興味地看傅傳紅失態,看姽嫿窘迫,自得其樂地玩著手上的工具。易容,真
是奇妙的東西呢。
  姽嫿走後,傅傳紅終於神態自若,撿起茶杯碎瓷擺在一處,凝神想這事的來龍去脈。
  「我與人無冤無仇。」傅傳紅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館動
手容易許多。」
  紫顏點頭:「想來不止針對你一人。」
  「前去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應該都在這艘船上。」傅傳紅徐徐說道,此刻他如冷靜
如鏡,隱隱有一代宗師風范。紫顏望向他,仿佛看見他入宮時的從容淡定,作畫時的自信
悠然。他收攏著碎片,像是在拼一張支離破碎的地圖,裂紋的背後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間,船上可有其它騷動?」
  紫顏搖頭:「尚未聽聞。」
  傅傳紅撫頭笑道:「丟人啊,我許是唯一中招之人。與會十師我誰也不認得,直接收
到墟葬大師徒兒遞來的信物與地圖,就巴巴地一人趕來了。之前滯留酒肆,就是想不好該
送什麼賀禮,怕缺了禮數,丟我畫師一業的顏面。」
  「傅師父何必想太多?我便為瞧熱鬧來的,可惜我師父他……」紫顏低下頭,把沉香
子的事簡略說了。
  傅傳紅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將師父的絕藝延續下去,他在天
有靈,也當欣慰。」
  紫顏平靜地點頭。他沒把自己列於十師之中,他是替師前來,那個大師之位也許近在
咫尺,僅有一步之遙;也許如天上的星,要用盡畢生氣力去摘取。無論如何,可以為人易
容,見一張容顏於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覺有種新生的快樂。
  在紫顏沉思的時候,傅傳紅把碎瓷一分不少地還原成一只白瓷如意雲紋高足杯,他的
雙手似有磁力,每塊細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塊碎片上,像是從來就不曾分開過。舉輕
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對了嘔心瀝血繪制的佳人,不肯以絲毫增減削弱它的美麗。最後
一塊放好時,紫顏心裡咯噠一下,知他心裡有了分曉。
  「風雨欲來。」傅傳紅的手指慢慢劃過杯口,拼合的瓷杯隨時有再次碎裂的可能,看
得人提了一顆心。他故作老成地笑看紫顏,問道:「你怕不怕?」
  「難得遇上有趣的事情,當然拭目以待。」紫顏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師會僅是
一成不變的風景,想來十年之後也無須再來。可聽說墟葬這是來第二回,我想,大抵會有
值得嘗試的事情罷。」
  傅傳紅撫掌道:「呀,你真對我脾氣。我們做不成師徒,就做一對酒肉朋友!來,我
帶了催冰坊的斜暉酒,你我痛飲一場如何?」不由分說地拉了紫顏,取兩個杯子擺開酒陣

  紫顏惦記姽嫿,走了半天沒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師父,他們三人不知抓賊
抓得怎樣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傳紅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傳紅就是,師父長師父短,老是勾我的傷心事。哈
哈,他們三個是厲害人物,我才不操心。倒是另外幾位大師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
立即站起身徑直往屋外走去,腳步卻是飛快。
  紫顏聽他說其他幾位大師應都在船上,念及陽阿子,想到師父,不由難過。兩人走出
艙房,除了他們這間燈火通明外,隔壁與對面的船客皆熄了燈。飛鶻的艙房分三個等級,
甲板上的雅室專供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以及前往露遠洲的大商賈使用,一宿價格非常昂
貴。甲板下又有兩層艙房,一層在船側可以開窗,為尋常商販、來往行旅居住。最下層船
艙內置飛輪,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雖不見天日,格局卻顯大氣,通風良好,一應
俱全。
  雅室的門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稱,紫顏和傅傳紅不知各自住的是誰,夜深也不便打擾
,兩人悄如巡夜,安靜地打艙房外走過。行到鬼宿房外,兩人猛地瞥見黑色的長廊裡立了
一個黑衣童子,肅然不苟言笑地守在門外,若不是傅傳紅險些撞上,根本不知此處有人。
  傅傳紅退後一步,歉然說道:「呀,沒見著你,怎不進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轉,冷
冷瞪著兩人,並不搭腔。紫顏一動不動凝看他的樣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襲身,只覺
對面這童子並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猶豫起來,伸出手想拉傅傳紅,手卻動不
了。
  傅傳紅察覺不對,許是夜色濃重,涼涼的春意舔著胸口,貼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終不
言語,瞳孔碌碌地轉,像蛇眼幽然盯緊了兩人。紫顏與傅傳紅想打個哈哈逃走,腿腳卻不
聽話,扎根似的動彈不得。
  約莫僵持了一盞茶的工夫,兩人累得雙腿發麻,長廊盡頭有了聲響。那童子卡卡地將
目光移開,向船尾看去。紫顏當即鬆懈下來,暗恨自己入定的本領不濟,竟被一個小小童
子鎖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傳紅一拉他的手,道:「走!」
  兩人回到傅傳紅的尾宿房中,心有餘悸地回想剛才的一幕。紫顏狐疑道:「這童子裝
神弄鬼的,是友是敵?」傅傳紅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一定是靈法師門下,對!替他
看門的,想來有幾分手段。」
  紫顏苦笑道:「靈法師是什麼路數,你知道麼?」
  傅傳紅搔搔頭:「我問過墟葬的徒兒,他也說不清楚,只說有通天徹地之能。雖不是
神仙之流,恐怕也不遠矣。」
  紫顏神往道:「有這樣神奇的門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細了。」
  傅傳紅點頭大笑:「對,對!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擔驚受怕。萬一他
真能叫出鬼神,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門上兩聲輕扣,墟葬、皎鏡、姽嫿三人閃進屋中,皆還原了本來面目。姽嫿恢復女兒
身,蘭香繡影,百樣玲瓏,傅傳紅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屢屢現出來,眼中完全沒有另兩人。
  墟葬招呼傅傳紅和紫顏,寒暄一句後便道:「引來兩個同黨,可惜我們手腳稍慢,仍
叫他們自盡死了。我們回屋看過,飯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徒兒知會另幾位,不
過他們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顏想到靈法師的手段,心中一動。姽嫿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闖進去分了你
們的心,叫那兩人搶先死了。不過皎鏡收好屍啦,興許能查出他們的底細,怪神醫,你說
是不是?」
  皎鏡眼睛一翻,耳環得意地顫動,笑道:「你送我幾味香料,什麼都好說。」姽嫿啐
他一口,嬌笑了牽起紫顏的手,道:「隨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寶貝你是想也休
想!」傅傳紅圓睜雙眼,問紫顏道:「你們……確實是姐弟?」
  紫顏不動聲色地掙脫姽嫿,答道:「我們是搭檔。」姽嫿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沒
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氣,笑吟吟尋了地方坐下。
  堪輿師、醫師、畫師、制香師、易容師,墟葬盤算,這屋裡已聚集了前往十師會的五
人,他們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險。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師、丹眉大師、陽阿子
大師年齡皆過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門徒打點,當不用憂心;他親去延請的靈法師架
子太大,連墟葬也不肯見,想來宵小之輩動不了那人一根頭發;唯一可慮的是文繡坊青鸞
姑娘,比傅傳紅更年輕,江湖閱歷尚淺,不知道能否成功躲過一劫?
  他把所想對眾人說了,紫顏忙道:「青鸞大師住哪一屋,我去看看。」墟葬瞥他一眼
,以為他動了心,笑道:「喲,你這小子倒不笨。不過那位姑娘,當面叫她大師的話,定
會要你好看。」姽嫿接口道:「是啊,也沒人尊我一句『大師』,怪寂寞的。」墟葬敲她
一記,嘆道:「蒹葭怎地教了你這樣的徒弟,永沒個正經。可憐的山主,今趟十師有一半
是頑童,山莊裡不知道鬧成什麼樣。」
  皎鏡湊過頭,上上下下端詳墟葬,光頭光腦的樣子甚是可笑。墟葬瞪他道:「你作甚
?」皎鏡笑嘻嘻道:「你不過而立之年,比我略大,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實在不是吉利
之相。要不然我給你把個脈……」墟葬一揮袖子,皎鏡旋風般彈開身子,像個皮球落到遠
處。
  「你老實回去看好那四具屍體,我去尋青鸞姑娘,再回屋擺個陣,看能否弄清對方底
細。至於你們三個,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沒有估算錯誤,以後只怕很難安睡。」墟葬不客
氣地囑咐道。
  於是,傅傳紅房內的燈滅了。
  再過一陣,墟葬、皎鏡房內也沒了燈火。
  飛鶻沉靜地劃過水面,像落在琉璃鏡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飛馳。瀚海的
湖面蜿蜒著偉岸的身軀,不斷把它送向更遠更深處。
  濃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飛鶻的疾駛中漸漸迎來黎明。
  隨了天色一分分瑩亮,靈法師門前童子所著的衣裳也一點點變白。他與天色渾然溶為
一體,像一條變色龍自如地變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膚色。走廊裡沒有人,一隻船夫飼養的
小貓偶然路過,歪了頭驚詫地目睹了奇異的發生。童子鎮定的目光箍住了小貓的身形,它
無力地叫喚幾聲,嗓子越來越啞,最後出不了聲。
  童子驕傲地移開視線,他選擇想看的,逼迫對方不敢再看。不過是枉凝眉。立在此間
,就是杜絕煩惱,閒愁盡消。有了喘息之機,小貓立即遠遠避開,見了鬼似的逃到無人之
處。童子依舊落寞地站著,肥大的長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軀。
  直至春陽踏雲而出,天色大亮之時,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化作素白的箋紙人偶,軟軟
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無人,仿佛什麼也沒有過,只有繪制了眉眼的紙偶無聊地躺著。
  很快,紙偶有如被絲線牽引,滑過門縫,鑽進了主人的屋中。
  紗羅裊繞,屋內身穿墨袍的男子拈起紙偶,夾在書頁中。
  爭妍
  碧山錦樹露遠洲。
  此地盛產金、銀、錫,自四十年前東面的崎岷山被攖寧子盤踞下後,連帶這一帶居民
也唯攖寧子馬首是瞻。每歲由崎岷山莊向官府交納高額財帛,換取當地無官吏管制的自由
,因而做生意的無不將此視為人間樂土,紛沓而來。
  飛鶻停在碼頭。桑青柳綠,笑語喧嘩,行旅商販一見靠岸,吆三喝四下船去了。崎岷
山莊早有二十名身著檀色花綾的莊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諸師。墟葬著門人挑了行李下船
,他特意往傅傳紅房裡來,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一身粟色鴛鷺紋春羅袍衫,比昨日沉穩大度。腰畔懸了一枚白玉魚墜,翻卷的荷
葉曲繞潛躍的玉魚,像他靈俊的雙眼,不時從軒眉下抬起。前次十師會上,他尚是意氣風
發的少年,風薰日朗,以曠世才智傲視群師。那時,丹眉大師驟覺自己老了,把聯絡十師
的任務托付給他。
  今次他隱隱有種奇特的預感,從那個代師前來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琳琅過往。
  一進屋,更是靡麗眩目,傅傳紅、姽嫿、紫顏三人仙姿清豔,如彩雲停駐,惹人凝望
。這當中傅傳紅依舊穿得素淨,月白繭綢直身,綠葉般襯了另外兩人。姽嫿最為妖嬈,髮
上綰了三個小髻,插滿珠翠花鈿,六十四股金線條子的妝花緞大鑲大滾翻到腰間,下穿條
砂藍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姽嫿打扮起來會這般動人,怔怔貪看了半晌
,才懂得移開目光。
  而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後那人,仿佛凝視也要煨夠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夠安然地
透析。紫顏披了一件葡萄紋織金宮錦,衣料華貴至極,卻並非世間僅有,加之沒有佩飾,
像極了一縷金線撚絲的錦帛。這身裝束換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銀才壓得住,紫顏卻
素了一張臉,略帶嘲諷詭秘的笑容。
  墟葬望著他,像看一塊燦煥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萬籟俱靜。流水曳波,銀月當空
,照見紅塵裡漸改的朱顏。
  姽嫿將身欺過來,擋住墟葬的視線。
  「喂,皎鏡那光頭呢,怎麼沒來?你昨晚卜出什麼新鮮玩意,說來聽聽。」
  光陰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虛實了。清咳一聲,他平靜地說
道:「下船就知分曉,皎鏡起得早,先入山了。」
  姽嫿眼珠一轉,忍住倚門巴頭探腦窺視其他人的沖動,道:「你怎不去瞧青鸞?」
  墟葬苦笑:「她呀,帶了門徒十五人,丟下全部行李,浩浩蕩蕩上山了。」
  紫顏忽道:「靈法師呢?」
  墟葬面容一肅,搖頭道:「誰也沒見著他上船下船,行蹤怪異,不過昨夜他有童子在
門外守著,想是到了。」暗想這少年心思甚是明銳,獨獨在意十業中最神異的門派。
  他們四人走出飛鶻,碼頭上來往的商旅已寥寥無幾。崎岷山莊的莊客僅留了五個,替
他們牽馬拉騾,提取行李。饒是如此,岸上人的視線皆被紫顏四人吸引,不知覺要聚攏過
來。
  莊客連忙請眾人上馬,揚鞭,一行人穿進朝陽翠樹裡去。走不多時,亂石崢嶸,啼鶯
漸遠,往崎岷山腰上緩緩而行。眾人拉成細細一條線,溪水似的,倒流向山。莊客們在前
領路,紫顏一人一馬走在最前,傅傳紅陪了姽嫿在中,墟葬殿後。
  堪輿師眼中的羊腸山道,恰似引誘人的毒蛇信子,他低聲叫喚姽嫿,問:「你備了迷
香麼?」姽嫿纖手微露,掌上是七支不同的香塊,稍現即沒。
  半空中忽一記笛聲椎鼓震磬,鏗鏘有力地刺穿雲霄,隱約的殺伐聲自前方蕩至。疾行
的五個莊客驀地勒馬回身,抽出隨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顏。姽嫿暗道不好,燃香
施煙卻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該早做防備擋在紫顏身前才好。
  風起,葉落。無數新綠青嫩的葉子沙沙旋落,像被風一鞭抽起,亂紅撲面,吹襲莊客
手中的長刀。紫顏仰頭望去,參天的高樹上斜倚了一個墨袍男子,光影繁絮中仿佛來自幽
冥的使者,看不清他背陰的面目。他拈指,青葉若灑,紛揚地自手中如花雨飄下。他的掌
心就是漩渦,不知從何處吸納了雨潤芹泥的春淚,無窮盡地播撒在人間。
  沾了葉子的刀變得很重,把持不住的莊客一頭倒栽馬下,哭爹喊娘。剩下幾人見勢不
妙,搶著取了掛在馬身上的弓箭,箭石如飛鳥掃過林間。
  那人倏地沒了蹤影,從未現身世上一般,於料峭春風中消失了影跡。紫顏乘隙退到姽
嫿身後,空煙渺然,是「離愁」的香氣到了。
  星火閃閃的幽香借了好風穿行在小路。蒼崖雲樹,腳步醉軟,這香氣跌跌撞撞地撲進
莊客懷中親暱。方想憐惜,人卻倦了,持刀的手不覺一松,癱倒在馬背上。姽嫿放了心,
湊近來看紫顏:「有沒有受傷?」
  望了蕭蕭空山,紫顏神往地道:「那人就是靈法師吧。」姽嫿奇道:「你說什麼,誰
是靈法師?」紫顏心中一緊:「你沒看到樹上救我那人?」姽嫿搖頭:「哪裡有什麼人,
正巧有樹枝砸下打中殺你的人,你以為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
  紫顏訝然,回想親眼見到的靈法師,想來一切都是對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術,
如姽嫿的迷魂香。不由地安然笑了,此人既不想張揚,他也不必多說,承了對方的情總有
償還的時候。只是那不露痕跡的高妙法術,令他心癢難熬,就像初進沉香谷時的好奇。
  墟葬從連綿的雲葉起伏,微微察覺到剛才退敵時的不尋常,聽到紫顏的話更確認了疑
惑。知有靈法師在側保護,墟葬縱馬向前,道:「起先是陽阿子大師吹的笛,前面的人遇
到麻煩了。」姽嫿沉吟道:「莫非山莊有了變故?一路幾次遭襲,都想對我們這些赴會者
不利。」傅傳紅驚魂未定,聞言愁眉苦臉:「呀,我不過去給山主畫幾幅畫,殺我有何用
?想不通。」
  姽嫿尋思,若論當面打斗,己方四人雖是各行業翹楚,卻不是恃勇斗狠之徒,無人精
通功夫。給些辰光准備,墟葬或許可以排出奇門陣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此刻赤
手空拳成不了事。只有她會調幾味讓人著魔的香,可丟下紫顏他們三人趕去救援,又不放
心。
  傅傳紅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們怎麼辦?」姽嫿道:「別管,萬一弄醒了又咬牙自
盡,枉害人性命。」墟葬點頭道:「說得甚是。前面接送的莊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對頭
派來,恐怕比我們更難應付。」姽嫿嘆道:「是。不過我們能保住自個,已是不易。」
  墟葬看出她的心事,道:「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姽嫿騎快馬先去,我們隨後過來
會合。」姽嫿仍在遲疑,紫顏微笑著伸手打她的馬,白馬一聲嘶鳴,驟然間撒蹄騰飛。
  笛聲忽高忽低,姽嫿循音奔馳二三裡,山坡忽然向下,沖進一個開闊谷地。與襲擊的
莊客裝束無異的十五人,站於四五塊巨石之後,飛射出的火箭當空亂舞,直插入被圍困的
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陽阿子鬚髮皆張,他並不像與人對敵,兀自瞑睫遐思,振奮地奏響一曲笛
音。有時一支火箭擦肩而過,熱辣辣地自他身邊卷過,燒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無視
。仿佛五音高低,長短清濁,遠勝過個人安危,於是笛音清澈入雲,振翅在頭頂的天空繚
繞盤旋。
  姽嫿皺眉暗想,這曲子毫無殺氣,不知吹來做甚。看得氣悶,移目轉向陽阿子身後容
貌修偉的年輕男子,抱了一具長長的樂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後面。姽嫿知是陽阿子的徒弟
,多看兩眼,見他心神全在老師的樂曲上,知也是個樂痴,便不作理會。
  同時遭襲的另外一批人個個穿了麻衣,打扮得朴素無華,八人護住一個年過五旬的圓
臉長須老者。老者一臉凝重,與弟子一齊拿了棍棒,撩撥開飛來的火箭。弟子中已有兩人
負傷,褲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擋,拼命支撐,不讓一絲危險靠近老者與身後兩
位樂師。
  姽嫿猜出這是玉闌宇的璧月大師及其弟子,匠作師從學徒入門,無不自幼吃盡苦頭,
最捱得住苦。他們站在開闊地本就處於劣勢,加上對方火箭的攻勢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
是不易。
  她想到這裡,一拉韁繩,繞道那些莊客背後,從風向看亦是順風。不過迷香隨風飄散
,除非拿捏仔細,否則迷倒敵人後,少不得連陽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姽嫿小心地駕馬偷
襲,行到半途,璧月門下又有人中箭,慘叫聲聽得她心中一拎。剛想加快速度,幾聲呼嘯
自遠而近,尖銳地刺破了僵局。
  場上僅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勁裝,每人持一張黑漆勁弩,身側的牛皮葫蘆裡密密麻麻
裝滿箭矢。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絡腮胡子恣意張揚,見了璧月只微一點頭,便遞去
一把色如霜雪的長劍。
  耳旁「嗖嗖」風至,他長劍未及脫手,就勢一劍削去,火箭當空折翼,輕鬆劈成兩半
。姽嫿遠遠見了這削鐵如泥的寶貝,知道來者就是吳霜閣的丹眉大師,頓時鬆了口氣。吳
霜閣擅長打制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陳設,煉器者須會用器,因而學徒皆身負絕技。丹眉
身旁的兩個徒弟都是高大健碩的漢子,兩人擋在最前,輕描淡寫地掃去所有襲來的火箭,
把攻勢完全阻擋下來。
  姽嫿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莊客毛躁地加緊發箭,被丹眉的到來完全吸引了心神。
她樂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幾人粗的大樹後,挑出幾塊迷香犯愁。香丸雖然命中目標准確
,連打十五個又太難為她,不如燒塊料來得簡便,可難免會誤傷自己人。
  誤傷就誤傷,有解藥什麼都好辦。姽嫿本是膽大妄為之人,當下促狹一笑,取出大塊
的盛黃子香料,擦亮了火石。此時忽有尖叫傳來。姽嫿連忙探頭去看,見到一個華燦奪目
的身影,如彩鳳翔舞,在敵方陣營裡幾起幾落,身形快不可見。但她穿得實在太過華麗,
眼中每每能殘留她在前處所在留下的倩影,然而當目光想要去捕捉,她又倏地出現在另一
邊。
  以姽嫿的眼力,勉強看出她穿了大紅妝花麒麟綢衣,套了織金纓絡裙,珠明鳳翠,豔
光逼人。尋常女子生得好,華衣美服不過是陪襯,她卻像穿了一身活潑潑的勾人衣裳,一
絲絲紋繡絢如煙花流淌,柔媚入骨,爭相綻放。
  被這莽女子一折騰,那些莊客竟十有九無法動彈,最慘的是一個個手腳全縫在了一處
,站也沒法站穩,更別提拿刀動槍。那女子輕飄飄落在巨石上,陽光灑向遍身羅綺,整個
人璀璨不可逼視。姽嫿平素自負容光絕豔,此刻未瞧清對方容貌,已覺輸了一城,又是羨
慕又是嫉妒,竟無法挪開目光。
  「這該是文繡坊的青鸞姑娘。」紫顏不知幾時到了她的身後,兩匹白馬親熱地依偎。
姽嫿聽出他語中欣慰之意,想到側側,不覺撇嘴揶揄:「是呀,沒我出手的份。等那丫頭
尋她拜了師,我看你以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紫顏故作沒聽見,笑呵呵地叫上傅傳紅
去和眾人會合。
  墟葬陪了姽嫿,慢慢地蕩馬出去,笑道:「此次十師裡就你們倆是女子,果然皆有本
事,不遜男兒。」姽嫿訕訕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不過是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
」墟葬壞壞地瞧她發窘的臉,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我只是凡人。不知為何,我看你不快
,心下好過很多。」姽嫿嬌笑道:「哼,你沒法子救人救己,見我沒救成人,幸災樂禍地
痛快。」揚鞭打馬去追紫顏。
  紫顏駕馬奔到青鸞身邊,介紹了身份後,把昨夜在船上遇襲的事說了,小聲提醒她被
擒的莊客可能會自盡。青鸞揚了揚修長的繡針,道:「刺中醫風、啞門數穴,如果還能咬
到牙齒,那才奇怪。」紫顏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與陽阿子打招呼。
  匠作師、煉器師、堪輿師、織繡師、制香師、易容師、畫師、樂師——八師齊聚,場
面頓見熱鬧。青鸞手下文繡坊諸女取了靈藥布帛為璧月的弟子包扎傷口,姽嫿、傅傳紅、
紫顏頭回赴會,少不得好好拜見三位長輩。墟葬和青鸞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隨手提了一人
審問,又不便解開他的禁制,正自犯愁。
  灰黑的烏雲躡手躡腳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陽的臉。眾人發覺天陰欲雨,正想尋個
避雨處,那十五個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沒了呼吸。始終守在一邊的墟葬和青鸞毫無防備
,眼睜睜地看風起雲湧,來不及阻止。等事發後趕上前查看,莊客身上皆找不出一絲傷口
,探不出半點破綻。
  丹眉驗看半晌亦無結果,嘆息道:「可惜皎鏡不在。」他的話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
情形皎鏡是一人獨自上山,不知會不會中途被襲,當下暗暗卜了一卦,見是解卦,「動而
免乎險」,愁思稍舒。
  橐橐馬蹄聲自遠而近,一飛騎旋風般飄到眾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有「崎岷
」兩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來人正是崎岷山莊的總管虞泱,年近不惑,
英姿颯颯,聞言翻身下馬,向眾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來,道:「皎鏡進莊了沒有?」虞泱答道:「神醫最先入莊,說你們會
有麻煩,著我火速前來。我聞訊就出來了,後面還有援兵——不知幾位受驚了沒有?」墟
葬一指旁邊的十五具屍體,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師會尚未開始已見血腥。山主
近來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體健如常,多謝大師掛懷。時候不早,請諸位先與我上
山,行李輜重交給下人搬運便是。」
  兩人說話間,陸續來了數十名崎岷山莊的莊客,袖口無一例外繡了「崎岷」兩字。青
鸞歪過頭看了,拽起先前假扮者的衣裳,繡法一模一樣。紫顏想起在碼頭上遭遇這些莊客
,不疑有它,也不曾關注過袖口的紋樣,此時心中微驚,只覺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
了太多東西。
  烏雲愈見濃密。虞泱急促地招呼眾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7-07-27 23:51:00
作者: saseko   2007-07-27 23:55:00
推推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8 00:01:00
推!
作者: tureno   2007-07-28 01:32:00
藍天大馬力全開了~耶^^
作者: brooo (Franklin)   2007-07-28 01:38:00
作者: marcoboy (馬可男孩)   2007-07-28 01:56:00
還有嘛還有嘛還有嘛? 好好看我還要!!!
作者: aprilwater (貓兒菊)   2007-07-28 03:16:00
被寶珠制約完後 換魅生啊orz.......還有嗎XD?(敲碗)
作者: hot3271   2007-07-28 17:22:00
推~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1 08:18:00
繼續看下去XDDDDDDDDDD大推魅生系列
作者: copia (la copia)   2007-08-02 07:02:00
我看兩篇都要快三小時,藍大不知要花多少時間打?辛苦辛苦...
作者: Mistsnow   2007-08-20 12:02:00
超精采的故事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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