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前傳-鳳鳴卷:眉嫵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20:51:55
魅生前傳-鳳鳴卷:眉嫵 作者:楚惜刀
乘鸞
  側側在青石小路上飛快地奔跑,她聽見了瑟聲。
  疾奔中,一雙菱紋綺履倏忽翻飛,丱髮雙髻下是婉麗跳脫的姿容。她穿了素白的鮫綃
單衣,合領與寬袖上細密縫制了撲花的彩蝶,與玉色百褶裙上盛開的素馨遙相成趣。周身
服飾的劈絲配色皆是她一手操辦,像自繪了丹青又淘氣地從畫中踏雲而出,眼中有按耐不
住的得意。
  漫天蕭騷的樂音應和著她的腳步,如冰花錯落,簌簌地跌在心頭,這聲音就像一條游
龍悠然徜徉於七竅。風吹聲動,陡然間曳過一個音,平地裡頓時掀了碧浪,絲絲碎珠飛濺
頰上。瞬息間心境通明,萬籟流轉,她是被遠遠牽住了的紙鳶,一徑往遙控的手那頭栽去

  泛商流羽,瀉徵鳴宮,能以五十弦的大瑟奏出這仙倫妙音的,只能是爹爹的好友——
瑟藝超絕的陽阿子大師。
  幽谷寂寞。寂寂谷中唯有側側與爹爹相依為命,縱把闔谷的花草蟲獸作了伴,也逃不
過黑夜後悄無人聲的靜謐。爹爹賞玩骨董、修習書畫便也罷了,側側卻是少年心性,一腔
的貪愛新鮮無從打發。纏針弄線,沒費心思就練成了眼花繚亂的繡法;敷粉染面,張眼處
只有蒼藤青蘚又給誰人看去?
  僅存的熱鬧,只在遠客到訪之時。
  一弦一音。大瑟聲聲分明,悠如竹間飛雪,灑然希音;疾如嘶寒野馬,蹄踏奔雷;空
如霧鎖銀河,橫截蛟窟;哀如暮煙凝碧,倚天長嘯……九曲回腸,亦不夠聽這彈指之聲。
  手離弦之時,側側正躍進蕉葉門內,向撫瑟那人喊道:「陽阿子伯伯!」餘音掠過少
女嬌怯的面容劃向空中。陽阿子撇下他的寶貝古瑟,笑著起身,雙手將側側舉起,刺目的
陽光毫不吝惜地為她鍍上了金色的光芒。
  側側的笑一如山澗的清溪,叮咚響過陽阿子的耳邊。
  「伯伯要多住幾日,不能像先前兩日就沒影兒了!」側側攬了他的脖子撒嬌。說來也
怪,爹爹和陽阿子一般年紀,她卻像對師父般畢恭畢敬不敢稍有差錯。相反,對難得來谷
中的陽阿子總有千般要求,使盡小女兒家的手段。
  沉香子含笑望著女兒。年過半百方得此女,嬌寵得想把世間一切珍寶奉上。可惜妻子
早逝,他精於諸多技藝,偏偏不識如何管教子女。不知覺中他成了巍然不動的兩岸,而女
兒是縱情流淌的水,沿了他寬厚的臂彎馳向遠方。
  陽阿子哈哈大笑,從蓮衣中取出一只空竹。手輕一抖,空竹攀上了繩疾轉,嗡嗡地似
群蜂轟鳴。側側歡喜不迭,見陽阿子旋手一拋,空竹直飛高數丈往半空裡掠去,等急急下
落,被他伸繩撈住,復又鳴響不息。側側瞧得目炫神迷,驚嘆中接過空竹,依樣畫葫蘆擺
於繩上。誰知手未動,空竹掉頭往下,啪嗒落地。她不服氣,纏了陽阿子學會了手勢,專
心致志地揣摩起來。
  等側側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沉香子若有所思地注視老友,又移目到他那張瑟上。黑
色的髹漆盡退,古瑟黝亮的光色沉如烏木,這是陽阿子珍藏的十三張瑟中最好的「天籟」
。如今大老遠地抱瑟而至,想是為了告別。
  蜿蜒伸向屋子的幽徑,沒過兩日已長滿雜草,野花撲簌簌開得旺盛。沉香子忽覺日子
靜得過了頭,未免心動生念。當下起了個話題,問陽阿子道:「你上回說收了個徒弟,現
下如何?可稱心意?」他說話間有意無意地磨搓著雙手,極力掩飾心中的羨慕。年過六旬
,那雙手依舊瑩潤如玉,像是日夜浸潤羊奶的皇宮貴人,細致得不見一絲皺紋。
  陽阿子點頭,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我沒看錯的話,明月說不定能青出於藍。
我總算找到人托付終生技藝,你呢?」
  這山、谷、花、草,千年不變,一如沉香子隱居後的人生。他憂心忡忡地瞥了側側一
眼,道:「我所學龐雜,自忖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可這妮子只學了些花拳繡腿,
於劍道尚在門外徘徊,更遑論其它三絕。唉,荒山野嶺哪裡找得了傳人,怕是……要帶進
棺材裡去了!」
  樹影婆娑,陽阿子望了地上斑駁的影子,嘆道:「你隱居得太久,不如隨我出去走走
,散散心。或許,能在外邊碰上根骨好的年輕人。」
  沉香子撫著頜上的白須沉吟。他的樣貌與三十餘歲的壯年別無二致,除了一頭銀髮與
這把白鬚。有時側側問他為什麼不索性都易容了,沉香子笑了答說,若沒有這些白髮白鬚
,旁人會把他當成她哥哥。側側嘟了嘴說,有個哥哥沒什麼不好,何況這谷裡根本沒有旁
人。
  名將白頭。沉香子一身絕技隨了每年零落的枯葉長埋深谷,有時他甚至想過昔日的仇
家,如果能尋到他,未嘗不是一種刺激。但是,他隱居太久了,連仇家也早已把他遺忘。
  「出去也好,見見那些老骨頭,以後……日子不多了。」
  他蕭索的口氣令陽阿子輕輕皺眉。空竹在側側手上吃力地翻轉。古瑟淒怨無音,旁邊
一柱香喑啞地燒著,輕輕扔下一截香灰,粉身碎骨地摔在案上。
  陽阿子笑道:「側兒長這麼大沒出過門,一定樂壞了。」這句話沒能止住沉香子的怔
忪,過了良久,他徐徐說道:「未成年之前,我不想讓她出谷。」陽阿子記起老友在江湖
上的恩怨,看著側側單薄的身軀,點了點頭。
  側側像是感應到什麼,從地上撿起空竹,怔怔地望著兩人。郁郁暑氣從腳底蒸騰而上
,蔓草般卷住了她的身軀。
  
  那日之後,側側一人留在谷中。沉香子遺下了充足的糧食,地裡有現成的菜蔬,小妮
子燒菜做飯很是拿手,沒什麼可擔憂。臨走時他遲疑地問女兒:「怕不怕?」側側搖頭,
只是拉著陽阿子的袖子,不肯放走她心愛的伯伯離去。
  沉香子知道女兒的花拳繡腿能勉強對付江湖中的尋常貨色,加上谷中多少安置了一些
機關,略略放心。但他熬不過去的寂寞,一個小小女兒家又能熬得住嗎?如今就讓她獨自
一人,是不是太早了。思前想後,他按著側側的頭頂,笑道:「爹爹帶個和你一樣高的玩
伴回來如何?」側側瞄了陽阿子一眼,像伯伯這樣的玩伴似乎更稱她的心意,搖搖頭道:
「給我帶隻小狗……嗯,兩隻就更好!我繡花的時候,它們也有個伴。」
  父女倆用小指拉了勾,鬆開的那一刻,沉香子心頭強烈地感到了猶豫。
  但離別對於側側更多是喜悅。想到她心儀已久的馬蜂窩、老鴰巢,想到曾尋到的秘徑
與幽洞,太多在爹爹眼皮下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終於有完成的一日。為了不讓爹爹傷心
,她兀自開心地笑著,向兩位長者用力地揮別。這情形印在沉香子眼中別是一番感懷,使
得他在踏上征程後許久沒有展顏。
  載著陽阿子進山的牛車,緩緩馱了兩人遠去。斜陽映紅了一山的野花,側側眉眼的笑
意比晚霞更豔,撒開了足往山坡上奔去。這山谷如今是她一個人的,風吹在身上也是暖的
,側側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等夜幕來臨,爬在柏樹上玩累了的側側忽地聽到肚子咕咕的叫聲。原本微笑的神情於
一瞬間變作了黯然,她驀地想起家裡的冷鍋冷灶,想起從今起要看不見爹爹,想到她是孤
零零地陪著荒山野谷過夜,不斷湧出的悲涼如夏蟲呢喃,一點點啃她的心。
  那夜,她什麼也沒吃,踉蹌地跑回自己屋中,鎖住門窗抱著膝坐在床腳邊。然後,天
慢慢就亮了。
  側側醒來時,外面白辣辣的日頭把整個山谷燒得熱騰騰的。這讓她心情大好,忘了昨
夜曾經多麼無助,略略整理了臉面,胡亂從廚房摸出一塊硬燒餅,狼吞虎咽地就了水咽下
。恣意的一天又開始了,她拍拍手走出門,在岔路口想了想,今日權且去谷口看看,爹爹
他們興許會轉回來也不一定。
  行到谷口,她訝異地發覺那裡真的停了一輛車,高鞍雕輪配了軟煙羅簾子,兩匹雪白
的駿馬像親密的伙伴,低頭相互碰觸。她好奇地走上去撫摸,柔軟的鬃毛比爹爹做的雪狐
襖子更熨貼,雙馬溫順地蹭了她的衣袖,從鼻子中噴出暖暖的氣,呵得她咯咯直笑。
  眼前冷不防冒出個體態修長的少年,離她咫尺,如半空生出的魅影,望了她笑。側側
嚇了一跳,停住手,睜大眼盯著這從天而降的少年。
  「你怎麼來的?」
  第一句寒暄,她沒有問你是誰。一驚之後,這少年的面貌像生來就長在她心底,此刻
只是重逢。她脫口而出,仿佛等了他很久,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爹爹的離開為了他的到
來。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空,道:「我坐大鳥飛過來的。」
  側側知道這兩匹絕頂好看的馬是他所有,微微有些嫉妒,她攔在馬兒和他中間,從頭
到腳細細打量他。身披蓼藍乘鸞紋綾錦欄衫,腰繫銀絲鸞帶,腳蹬一雙麂靴,眉眼間鎮定
自若。他姿貌逸絕,看久了令人窒息,側側用盡力氣擠出一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好
騙的?我……可聰明了!」說完,面上窘得通紅。
  少年靜靜地一笑,側側恍惚看到了有如陽阿子撫瑟時的沉著自信。他慢悠悠走到一株
松樹後,將身子藏住了,探出頭來朝她眨眼睛。詭異自若的神態,彎彎的笑眼,似乎預示
了奇妙的事將發生。
  側側一動不動地凝視他。也許就在那一瞬間,她心悸地預感到了未來,正如干霄樹影
遮擋中少年的身影,令她不可琢磨卻無法不被吸引。牢牢地注視著他,猶如面對一個鬼魅
,側側聽見自己嗔怪的聲音飄來:「你想玩迷藏?」
  卻見少年緩緩從樹後走出,雙眼仍是一道彎的笑。但見他一身月白湖綢長衫,腰間懸
垂一枚血玉髓鴛鴦佩,足下蹬了羊皮靴。若非他始終不曾離開側側的視線,小丫頭險些以
為活見鬼,哪有人手腳如此麻利,變戲法般將周身換過一遭。側側倒退了一步,想到青天
白日,定住腳步探手去摸他。
  是活生生的人,並沒有被她一觸就隱去痕跡。少年只是笑,斜睨驚惶的側側,不作聲
地又要走到松樹後去。側側心中一陣眩暈,連忙捂住了眼叫道:「你別嚇唬人!我爹的易
容術比這高明多了。」
  他聞言腳步一停,笑容如妖媚的山花,認真地問:「哦,你爹懂易容術?」
  側側一個勁點頭,像是為了說服他,倒豆子般道:「會換衣裳有何希奇?我爹眼一眨
就換一張臉,這本事你就不會了罷!」
  少年微漲紅了臉,想了想道:「果然不會。」
  於是,側側心血來潮地決定,要把他帶回家隨爹爹修習易容術。她和他一道坐上了那
輛高頭大馬的車,拉車的駿馬像是通人性,不用招呼就向前開動。側側大覺有趣,扯了韁
繩東引西拉,居然連車帶人一起回到了家。
  一路像是踩在夢境裡,花光浮泛,桑林競秀。多年後,側側不記得兩個小孩子是如何
駕了馬車穿越盤紆隱深的山路,那一途如同有神明護佑,直接把他們送到了谷中。回想起
與他結識的經過,側側曾經問道:「當初你到沉香谷,本就是來找我爹學易容術的吧?害
我巴巴地引你回家,上了你的當。」
  他但笑不語,新月般的彎眉笑眼,依稀是當初少年的模樣。
雲鬟
  揀回一個玩伴,側側心花怒放,忙不迭與他說話聊天,幾乎想把從小到大的見聞都說
給他聽。她沒問他為什麼會在那裡,只是很快知道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紫顏。
  「紫顏,你喜歡紫草麼?」
  「紫顏,陪我一起玩空竹!」
  「紫顏,你的衣裳真好看,讓我瞧瞧是如何繡的。」
  「紫顏,你多大了?」
  唯有問到年齡,紫顏就止了聲,以她看來老氣橫秋的口吻說道:「我比你大很多,小
丫頭。」說完,他盈盈的眼裡盡是笑,側側不服氣地捶他一把,道:「裝老!」
  紫顏對側側喜歡的玩意一律興趣闕如,最多在她談到織衣繡花時,會熟稔地指出一連
串復雜的紋樣如何繡制,聽得側側心馳神往。不甘心被他比下去,側側搬出爹爹尋常說的
易容理論,得意洋洋擺開來指手劃腳。這時紫顏斂了說笑,換上莊重的神情,一絲不苟地
聽她吐露的每個字。
  側側所知的易容術不過調脂弄粉。如其他女兒家為臉頰塗染香粉胭脂,她在鏡台前稍
作打扮的工夫是有的,卻無法做到爹爹要求的,每日打坐練氣為了養顏,植花種草為了駐
容,就連讀書作畫撫琴不過是在修習相術,臉相聲音皆是一張張面具。
  沉香子自誇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但久而久之,所有絕技成了依附於易容術的
外物。看似培養性情的癖好,在沉迷後漸漸轉為易容的附麗,這使他逐步攀上了此道的高
峰,亦讓突然闖入的紫顏機緣巧合地站在他人難以企及的高點。
  側側舌燦蓮花,說得像模像樣,紫顏忽地打斷她道:「也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側
側急了,想到爹爹不在,拿不出佐證會被他瞧低了,便不假思索地引著紫顏來到一口井邊

  井如伏黿奇異地趴在屋前,紫顏眯起眼仔細揣度,在側側驕傲的笑容下開言:「井有
古怪。」側側訝然道:「咦,你真聰明,它是我家藏寶貝的地方。」說罷,在吊水的車轆
上掛了一只鐵桶,往井下沉去。
  過了片刻,井底傳來喑啞的一聲悶響,井深三尺處的土壁上卻多出一人高的洞,幽幽
不見其深。側側兩手撐住井口,示意紫顏先下去,嘴角卻是期待他發窘的笑容。他稍一躊
躇,瞥到側側的神情,嘆了口氣,一貓身子鑽了進去。
  洞中甚是開闊,略走兩步見到一條斜斜下傾的水磨石壁長廊,兩旁光潔如鏡,隱約映
出人影。紫顏忘了側側跟在後面,信步往前走去,很快進了一間極大的石屋,門上掛了匾
額,寫的是篆體「洞天齋」三字。
  滿屋珠彩迷離,寶光斑駁,紫顏見了這些寶物神情澹然,就似看了一場荷色芙香。側
側從他身後飄然而至,兀自炫耀地自誇了兩句,回頭望向佇立於藏物中的他,心頭有種很
奇怪的感覺,仿佛這初來乍到的少年,是這些瓶罐壇壺的至交。
  「這屋子裡全是我爹收藏的骨董,爹說,看著它們就知道造物者的長相和性格,可是
我才不信,明明有長得一模一樣的瓶子,卻是完全不同的人打造的呢!」她指了兩只黑釉
藍斑瓷枕給紫顏看:「你看,爹爹和陽阿子伯伯各燒了一只,你能分出燒瓷的人是誰嗎?
」她停了停,噘嘴道:「除了他們倆,我看才不會有人分得清。」
  紫顏眨了眼問:「他們倆誰燒瓷的技藝好些?」側側笑道:「你猜。」紫顏想了想,
道:「你說的陽阿子伯伯是喜歡撫瑟的伯伯,是麼?」側側斜眼瞄他,「是。」把兩只瓷
枕反復看了幾遍,確信瞧不出一絲破綻,才狐疑地道:「莫非你猜出來了?」
  黑釉華燦流光,雷同類似的紋理,詭譎多變的刷彩。紫顏的手貼著冰涼的瓷器,湊過
頭去,像是在聆聽劃過胎體上的樂音。
  「兩件都是那個伯伯燒的。」
  「啊!你怎麼知道?」側側不服氣地跺腳,抓起紫顏的手。
  如一尾狡猾的魚,他輕易甩開了側側,神秘地微笑:「我猜你爹根本不會燒瓷。」
  側側一怔:「你連這個也……」
  紫顏撇下她,一人游走在藏庫中。沉香子收了不少古時的器物,深深淺淺的顏色,青
綠黃紅,脆脆啞啞的聲響,金銀銅石。「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紫顏逐個端詳敲打,
如奏笙簧,清音曼妙,數出五、六件骨董來,不屑一顧地道:「全是膺品。」
  側側不信,搶過來看:「若是膺品,陽阿子伯伯定會告訴我爹。」
  聽到這話,紫顏笑了笑:「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易容。」玩味地看著雙頰緋紅的她
,搖頭:「嘿嘿,學了也白搭。」這世上紛擾的物相,豈是一顆單純的心能看透。紫顏這
樣想著,卻被側側拿起一件膺品敲中了頭。
  這天晚上,紫顏吃飯時捂了頭叫疼,側側趾高氣揚地往嘴裡扒飯,時不時斜睨他一眼
。明明挨了打,紫顏叫疼卻像吆喝,每過一會兒應景大叫兩聲,他一叫,側側臉上歡喜的
笑便止不住地溢出。
  「你爹把寶貝藏在地下,是不想讓人偷去?」
  「我不知道,反正那裡玩迷藏倒是很好的。今日你只瞧了洞天齋,裡面還有幾間屋子
,只要你留下來,慢慢去就成了。」
  「要是我過兩天就住膩了呢?」
  「我家裡才不會住膩!這裡可好玩了,而且,你不要學易容術嗎?不許走。」
  紫顏偷偷地笑,低了頭拼命往嘴裡扒飯。很清淡的素菜白飯,他吃得乾乾淨淨,一粒
米也沒落下。側側滿意地把飯碗推給他:「飯是我做的,該你去洗碗。」然後,凝視他一
雙白瓷般玲瓏的手,想了想,說得愈發堅決:「記得溪水在哪裡麼?順便拎兩桶水,我要
洗臉。」
  紫顏收拾飯碗出門了,側側覺得有個人使喚真好。可當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她坐立難
安,竟有些捨不得。「天太黑,他會不會迷路呢?」側側這樣說著,開心地找到一個理由
,興高采烈地衝出門找紫顏去了。
  月光下溪水瀲灩,宛如一匹簇雪鋪煙的砑光之羅。紫顏洗淨碗筷,打好了水,獨自坐
在青石上望月出神。側側想開口叫他,卻見銀輝籠著他的全身,整個人就像羽化成蝶的繭
,正要撲翅遠去。又如神仙剪了一個紙影,映了水鮮活開來,一旦被她喝破,會還原成一
紙空白。
  側側猶疑著望了一陣,返身回屋。她這才想到,究竟他來自什麼地方,是什麼人?
  然而這個疑問,始終沒有答案。
  
  「側側,不如,你教我易容術?」
  與紫顏相處三天後,側側聽到了這句請求。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側側堆了一地珍寶給
他,挑三揀四勉強選了一樣。側側懂些易容術的皮毛,自忖對紫顏有囂張的本錢,聞言點
頭:「我教你,拿什麼謝我?」
  一層迷濛的笑意如蜻蜓點水,從紫顏臉上漾開,他呵呵笑道:「以後你說什麼,我都
聽你的可好?」側側聽見心中擂鼓般跳個不停,咚咚,咚咚。以後,和這個少年會有以後
嗎?他誠摯的雙眼一如望月時的清澈,側側不禁輕嘆了一口氣,伸出小指勾在他的指頭上

  兩人依舊鑽入井中。沉香子的藥房叫「安神堂」,側側翻出藥格子裡盛的黃精、白術
、靈芝、玉竹、鹿茸、天冬、人參、槐實、茯苓、地黃……這些駐顏益壽的藥物叫紫顏辨
認。紫顏過目不忘,只看了一遍就盡數記得,令側側懷疑他本就諳熟此道。她大為不服,
拋出一部本草經,又叫紫顏花心思去背。等她轉身泡完一壺梨酒,紫顏笑眯眯地把書丟還
給她,一字不漏地通篇背誦一番。
  側側再不敢小覷這個少年。
  兩人無憂無慮地度著日子,不知世間時日。紫顏修習易容術之快,常讓側側不可思議
,只能嘀咕一聲「妖怪」,平息心頭的震撼。
  直到那天清晨起身,側側驀地看到她的鏡台前坐了一位絕色少女。聽到側側的動靜,
那少女回過頭來,霧靄空溟的笑眼裡,盛了一雙靈動的琉璃珠子,如磁鐵勾住了她的心。
一襲妖豔的龍綃繡衣,恰到好處地掩映曼妙的身形,只見如雲的影子慢慢浮近了,那少女
美得叫人心疼的聲音霍地飄進她耳中:「喂——」
  雲鬟下的俏面,赫然有熟悉的眼神。側側依稀覺得該認識這少女,但她仙音般的語聲
卻是聞所未聞。恍如睡夢般被她拉起,少女咯咯地笑道:「怎麼,今日不出去玩嗎?」
  側側想,一定是遇上了天上的仙女,任由她的玉石之手拉著,往門外走去。她的手好
清涼呵,就像掬了一捧沁心的泉水,指縫裡絲滑娟柔。側側乖順地與她到了外面,見她歪
了頭,揀起地上的空竹,道:「我們來抖空竹吧!」
  側側毫無異議地陪著她,見她神乎其技地把玩空竹,飛騰、掠空、撲展、承接、高懸
、疾轉,每個動作匪夷所思,卻又妙舞翩然,仿佛一不小心會隨空竹飛遁而去。側側忍不
住輕呼起來,想,紫顏這小子跑哪裡去了,看不到這般女子,回頭定會抱憾不已。
  少女見側側發呆,停下來把空竹遞了過去。側側羞慚地玩了一會兒,見空竹懶散地掉
在地下,也就不再堅持。少女撿起空竹,笑道:「其實你的手法都對,就是沒有恆心。」
  沒有恆心。側側想到爹爹叫她學的各種技藝,每一樣皆是淺嘗輒止。唯獨織繡像是生
來就懂,一學就會,稍許讓爹爹安了心,覺得她並非一無是處地成長。但是她從無迷戀之
物,沒有能讓她執著的成功,一遇到挫折就輕易放棄。陽阿子伯伯送的這隻空竹,好歹玩
了十來天,可她的動作一如初時的青澀。
  這短處被爹爹教訓過多回,每次都是耳旁的風,單單從這少女嘴裡說出來,側側分外
愧然。差不多是同齡吧?側側怯怯地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轉過臉,笑道:「你叫我姐姐?」
  「難道是……妹妹?」
  直勾勾地盯緊那少女的一顰一笑,等到她呵呵地道:「我服了你爹的落音丹。」側側
記起,昨夜跟紫顏說過,爹爹的落音丹分八十一種,無論男女老幼,聲音可隨心改變。
  這天仙般的少女竟會是他。
  無暇計較他的戲弄,側側恍然記起小時屢屢被爹爹騙過的事實。可這少年僅聽了她的
只言片語,就能如此巧手惑人,她一時驚奇到不能言語。如果他是爹爹的女兒,爹爹也就
無須再遠行了吧?
  吞下側側遞來的「還音丸」,紫顏恢復了自己的腔調。側側難以置信地目睹他拭去臉
上脂粉膏泥,現出如假包換的男兒身軀。她由震驚慢慢地轉為了崇拜,直覺中甚至懷有一
絲畏懼,那嬌豔無匹的容顏一直留在她心底,以致於再次看到紫顏的面容時,她覺得別有
光彩。
  那是一種天賦的容光。
聞鼓
  紫顏到谷中一個月後,側側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觴,把所知的一切悉數教完了。她甚至
連谷中花草樹木的名目也說盡,而紫顏是無底的漩渦,想要吞食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面
恨自己學識太少,一面盼爹爹早日歸來。如果是爹爹的話,側側瞥向紫顏狡慧的雙眼,大
概能多撐個一年半載,才會叫他把一身絕技都摹了去。
  沉香子一如側側盼望的歸來了,卻是獨自一人昏倒在谷口,被紫顏吃力地背回了家。
那日狂風呼嘯,烏雲在天頂盤旋,山谷失盡了顏色。側側無助地在爹爹的床邊瑟瑟發抖,
心情由盛夏轉入嚴冬。
  「他是你爹?我未來的師父?」紫顏老練地擦乾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額頭放上濕巾,
然後不緊不慢地在屋裡支起一只刻花五足爐,拈了幾味藥坐定。
  側側茫然地點頭,她從沒想過爹爹會倒下,更會昏迷不醒。若非紫顏鎮定得猶如揀回
一隻白兔,她恐怕早已六神無主。眼見他倒了一罐的水,把藥丟進去拌了,煮湯似地漫不
經心地晃著手中的銀茶匙,側側忍不住問道:「我爹他……你這是什麼藥?」
  紫顏若無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醫書我翻完了,這藥就算不能讓他活蹦亂
跳,總比不喝強。」側側聽了,竟沒有反駁他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轉眼間水開了,他把火撥弄小,慢慢地熬著藥。過了半個時辰,沉香子服下藥,仍無
轉醒的跡象。側側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貼著床腳困了,紫顏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綢
衣。
  他走出門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輝麗清華的眸子中閃過一抹疏狂不馴的傲氣。
  次日陰霾盡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睜開眼時,側側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顏促狹地
扮成她的模樣,翠袖珠鈿,輕巧地端了銀盆上前伺候。
  沉香子見到女兒,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讓你受苦了。」紫顏也不說話,擰乾
了絲巾遞與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驟然轉厲,坐起身喝道:「你是誰?」紫顏忙往旁一跳
,躲開他劈過的一掌,道:「徒兒拜見師父!」
  沉香子的手頓時停住了,盯住這酷似女兒的少年。紫顏用絲巾擦淨了易容,一雙晶瞳
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過,我是側側代師父所收,須好生拜師才是。」說罷
,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的易容術是和誰學的?」
  「側側。」
  沉香子一臉狐疑:「你以為這樣說能騙過我?她自己都沒你的斤兩。」
  紫顏委屈地道:「的確是她教我的……還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給的……」
  「你拿來用了?洞天齋、安神堂你也都進去了?」沉香子越說越急。
  紫顏點頭:「唔,拂水閣也去了,就是裡面的醫書教我如何為師父治病的。」說完,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風雅。」
  「臭丫頭給我滾過來!」沉香子忽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句。
  側側在隔壁屋中驀然驚醒,聽到爹爹發出盛怒的呼喊,膽戰心驚地披了衣,碎步跑進
了屋。一聽說紫顏扮成她的樣子,側側也惱了,劈頭就道:「你個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
我不成?」
  紫顏可憐兮兮地道:「我不過是想代你盡些孝道。」輕輕地一句嘆息,令沉香子和側
側頓感錯怪了他,望了這秋水為眸的眼神,不由後悔對他太過嚴厲。
  沉香子咳嗽一聲,指了紫顏道:「側兒,你為我找了個徒弟?」側側覷見他的神色轉
緩,也想將功補過,連忙趁熱打鐵地道:「是啊,況且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聰
明,爹爹不是一直都想找這樣的人嗎?」
  沉香子肅然打量紫顏,少年的靈性他已看得分明,面相雖妖冶了些,應該是個善意的
孩子。偏偏此刻,他毫無收徒之念,易容生涯裡的厄運已糾纏了他多年,他不想再連累清
白無辜的子弟。
  紫顏卻在這時問:「師父,徒兒想知道,剛才師父如何看出破綻?」孺子可教,沉香
子不覺微笑道:「如果是側兒來伺候,定會親手為我拭面。」紫顏點頭,道:「我見師父
已經醒了,故此不敢動手……」倒是個懂得禮數之人,沉香子想到這裡,對側側道:「你
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他。」
  側側退出門去,依稀聽到爹爹問起紫顏的來歷。紫顏低聲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心
中歡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
  側側走到屋外。三間草屋宛如沒有生氣的墳,縱然井底裡堆砌了再多珠寶骨董,亦不
過是一座華美墓葬。而紫顏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谷中默默長出的一株奇花異草,隔一
會兒見到,許就換過了盛開的姿容。
  但是,她把這奇花挖回了家,異地而植的他會不會枯死呢?側側猛然一震,她怎會有
如此奇怪的念頭,她更該關注的是爹爹的傷勢,究竟他在江湖上遇到了什麼事,遇上了什
麼人?
  年少的側側想不到太多,她是懸崖上一朵搖曳的花,本能地感到了害怕。這時紫顏打
開門,手裡捏著一張五色箋,側側定定神,聽他在擦肩而過的一瞬說道:「我去給師父抓
藥。」
  在沉香子的指點下,紫顏重新為他煎了藥,側側憂慮地倚在爹爹床前聽他吩咐。
  「爹從前易容過的人,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殺爹。這裡不曉得能安穩
多久,側兒,你記得以前爹教你怎麼挖陷阱的嗎?等爹睡了,你跟紫顏去,多少再在谷裡
布上幾個……」沉香子說到此處,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斷了幾根肋骨,要好生養著,幫
不了你們。」
  側側顫聲道:「爹是說,壞人會進谷來……殺我們?」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權重,
心胸狹窄,沒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過我。」想到這裡瞳孔收縮,眼中的悔意一掠而過
。側側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只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煩,想到外邊不可測的災難,她望
著手持羽扇煎藥的紫顏。
  弱不禁風的俏模樣,繼承爹爹的易容術是夠了,但說到抗擊外敵,他兩隻手也夠不上
她一根手指頭。只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恐懼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興奮。只
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
  「等布好了陷阱,讓紫顏守著爹,我去外面護衛。」側側忽閃著勇毅的雙眼,周身洋
溢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
  她的雄心壯志被紫顏伸過的手打消到雲外。他手上纏了厚厚的綠色油膏,不由分說塗
抹在她臉上,嬌柔的女兒家頓成了青面獸。側側尚來不及反抗,紫顏又拖過一套葵綠熟羅
衣褲逼她穿上。
  「萬一布陷阱時來了敵人,你我不就被發現了麼?與草木同色,興許能避過一劫。」
紫顏笑眯眯地聽從沉香子的指示,一面改扮一面又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術也不能讓你
我索性裝成兩棵樹,唉,到底不是神仙法術。」
  沉香子道:「誰說易容術不能讓你變成樹?我偏有這個本事,你過來,讓師父我給你
畫!」
  紫顏調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撫他道:「我知道,師父的易容術精妙得很
,等師父養好了傷,我們別說做一棵樹,就算是當花草蟲泥,我也心甘情願。」
  側側想到她通身黃綠,配色難看已極,苦了臉顧不上與他調笑。紫顏眼明手快,不多
時已穿上黑綠生紗衣褲,臉上更如長了樹葉,統是綠色,惹得側側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驚異。這憑空而出的少年,如今隱約得知了他的來歷,仿佛上天特意推
給自己的傳人。不,他必將超越古往今來的任何一位易容師,在他的指尖閃爍朦朧的光芒
,如有仙術點活了凡物,旺盛的靈氣抑不住地噴湧而出,讓沉香子滿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顏時,沉香子曾問他:「可知你面相妖異,不是壽者之相?」本以為這
孩子會心驚,不料他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反問:「若是我能為自己改容,會不會活很久
?」於是沉香子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此道,易容術本就是人心的術,而紫顏,有一顆
不動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違。師父我雖然為自己易容,這面皮卻是三十年前那張,並無
修改。」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話如徐徐的風,波瀾不驚地吹至面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這少年是誰?一語道破難以掙扎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過,知
道今歲他將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總以為自己是僥倖逃脫的那個。在執著要走的那
刻,他甚至刻意遺忘了早前宣告過的不幸。
  對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師,替數不清的人改換過容顏,可他獨獨不信,真
的能夠修改了宿命。誠然,上天會受到一時的欺瞞,但過不了多久,會有更嚴厲的命運在
不遠處等待。
  他知道改變不了。曾經,他看出側側娘親命不久矣,殫智竭力想救她一命。然而為她
換上了年輕的容顏又怎樣?依舊撒手西去,黃葉飄零。他恨只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
多,眼睜睜看她一點點油盡燈枯。
  沉香子望著紫顏。他就如孤清的一只飛鸞,由天上飄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間有多少苦
難。就由得他親去經歷罷!傳盡這一身的本事,譬如為他添多一對翅膀,看他能飛向怎樣
的高處。
  一聲尖銳的長嘯打破了沉香子的憂思。紫顏和側側停下了裝扮,聽到嘯聲越來越響,
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谷震蕩。
  「來了!」沉香子面容一肅,身子微微一顫。他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急,不給他任
何喘息之機。他不該回來,既以易容冠絕天下,就該在谷外以易容逃避災禍。心頭電光石
火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為什麼要回來?難道他是想死在這個地方?
  嘯聲如隱隱陰雷自遠處沖擊草屋,一波響過一波的聲音令三人鼓膜震動,心神搖簇。
  伴隨了嘯聲在林間穿梭的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圓臉胖子,一身睢藍湖縐涼衣迎風飄展,
鼓脹得如一面獵獵作響的酒幌。他個子雖矮,腳下奔得卻飛快,一步跨過近一丈之遙,整
個人騰雲駕霧地自遠而近,眼看就要到達沉香子的居處。
  沉香子扯出一個苦笑。他曾費了十年心血為這個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張假面
。而他苦心營造的平靜日子,終於到了盡頭。
  
驚破
  「來不及布陷阱了!側兒,你和紫顏一起去,看能不能推動門前的石磨。」說完這句
話,沉香子無力地躺在床上,暗恨自己連起床走路的勁力都不復存。
  草屋前有個巨大的石磨,直徑比側側伸開兩臂更長,從未磨過東西,野草一溜兒繁茂
地生長。側側卷起袖子用力一推,石磨紋絲不動,紫顏袖手旁觀,看她或彎腰或挺胸,使
盡千般氣力。
  不動如山。石磨就像長在土裡的參天大樹,不耐蚍蜉相撼。沉香子嘆息的聲音自屋內
傳來:「果然不成麼?」側側心急火燎,知道這是成敗的關鍵,可紫顏也派不上用場,一
時心下沒了法子,難過得直想哭。
  這時,紫顏從屋後牽來他那兩匹白馬,拴好了韁繩,輕一揚鞭。大石磨如被雲朵托住
,登即喀喀地轉動起來,雜草盡數低頭,被無情地碾作了塵泥。側側揉了揉眼睛,紫顏猛
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內。
  山崩地裂。側側前腳剛奔進屋,立即眼睜睜看到他們所在的地面凹陷下去,如一座陸
沉的小島直直墜向無底深淵。屋子裡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搖晃,屋外的兩匹駿馬萬分驚恐,
焦急地向天嘶鳴,奮蹄疾揚試圖逃離開陷落的土地。但他們下墜得太快,大地驟然張開貪
婪的嘴,一眨眼就干淨地吞食了他們。
  側側只覺頭頂一黑,於不知覺中松開了紫顏的手,然後渾身一震,膝蓋酸軟跌坐下來
。腿側隱隱吃痛,手剛想撐地又被什麼東西刺中,磕傷了手心。她聽不見爹爹和紫顏的聲
音,只有兩匹駿馬瘋了般地不住狂叫,蹄踏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腳就要踩在她身上。
  側側忍不住驚惶地尖叫:「爹!」紫顏安然擦亮了火石,朦朧微弱的一團光芒及時安
撫了她的慌張。她漸漸鎮定下來,顫微微地向紫顏爬過去,是失去氣力還是沒了勇氣,她
分不清,只想盡快地靠近紫顏和那團光亮,這是眼前唯一能讓她安心的事情。
  紫顏丟下她走向榻上的沉香子,老人的被褥略顯凌亂,卻仍完好無損。紫顏移近火石
,看到沉香子神智清明的雙眼,當下放了心,問道:「麻藥在哪裡?」沉香子道:「玄麻
湯在紗櫥下面第三個小格!」紫顏折返過去取了麻藥,奔到屋外用手壓住兩匹馬的頭,硬
生生灌了進去。白馬停止了嘶叫喘息,奄奄躺倒在屋外。
  側側借了紫顏手上的微芒辨認外邊的情形。石磨依稀還在,甚至家門口的那口井……
那麼爹的藏庫、書房和藥房一直掩埋在地底,是否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側側震撼地凝視
不遠處病榻上的爹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她卻頭一回深深疑惑,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這樣移山倒海的手段,常人想也不敢想,隱居在幽谷裡的爹爹竟能做到。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是為爹爹的手段,而是為暗處的對頭。這樣費盡心機抵擋的
會是何樣的敵人,她的臉不由白了。
  紫顏伶俐地走回來,經過側側身邊時,頓了頓道:「要扶你起來麼?」她狼狽地搖了
搖頭,稍一用力竟能站起來,心頭一片茫然。紫顏見她無恙,徑自走到沉香子面前,道:
「還有菜園子。」
  側側聽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屋舍遁入地下,留在外面的菜園子是最後的破綻。沉香子
嘆了口氣,道:「外邊什麼也不會有。」紫顏頓時明白,緊繃的臉終於露出稚氣的笑容,
道:「不愧是師父!」
  他伸手抹去臉上青綠的易容,又拉過側側,細心地為她把之前的妝容卸去。側側全無
心思地任他擺弄,滿心都是放不下的擔憂。沉香子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女兒,她就如山野中
嬌柔的花,肆虐的風雨奈何不了她,但闖入山谷的敵人卻可輕易把她摘去。今次如果沒有
紫顏……他不再想下去,警覺地側耳聽了聽,低聲道:「噤聲。那人近了,一個時辰之後
再跟我說話。」
  紫顏點亮了青釉鏤孔燈,找了一處抱膝坐下,從容地闔上了眼皮。過了一會兒,側側
聽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居然睡著了。
  沉香子的居處隱形後一盞茶的工夫,矮胖子站在先前草屋所在之處面色陰沉地張望。
剛才,隱約有轟隆的聲響從此間傳來,然而,到了地方卻是一片無人跡的荒原,死氣沉沉
地長著莖蔓相連的野草。
  「樗乙求見沉香大師!」矮胖子陰鷙的臉上浮起一絲嘲笑,聲調陡然提高,把這句話
遠遠地送出去。響聲震動天地,側側忍不住在地下捂住了耳朵,拼命承受這震天價的叫囂
之聲。
  叫了許久無人應答,空谷回音四響,樗乙現出猙獰的表情,死死扯住自己的面皮,對
了空處罵道:「沉香老頭!你不敢出來見我?我是來還你人情的!告訴你,這張臉我不要
了,有種你就出來把它收回去!」他發狠地跺著草地,發洩胸中的憤懣。每一腳震動大地
,聽得側側揪緊羅衣,在相距兩、三丈的地下,坐在紫顏身旁極力忍受。
  沉香子緩緩立起身,盤膝而坐運功療傷,爭取到的喘息之機,不能白白讓它流淌過去

  樗乙把面皮拽得生疼,手上乏了力,想到千裡追蹤至此,憑空失去仇人痕跡,大怒不
已。他徒勞地東西南北縱橫游走,掠出數裡均不見半個人影,就好像失足入了空山。
  樗乙不由回想起對方的能耐。當年的自己雖說不上玉樹臨風,卻也自負容貌魁偉,年
紀輕輕成了一幫之主,是何等威風倜儻。雖然他那幫主的位子,是殺了前任血淋淋地奪取
來的,但江湖不就是弱肉強食麼?怪就怪他一時鬼迷心竅,看中了更高的地位,要站到那
遙不可及的地方,只有借助沉香子的易容。
  他憤憤地想,一個狗屁易容師而已,居然在給了他一張想要的臉後,又慢慢地任這張
臉自毀。這算什麼,為死在他手下的人報仇?他的臉越來越醜,時常無端疼痛,害得他不
得不四處尋求靈藥,以求停止這無盡的腐蝕折磨。
  終於,在一個神秘藥師的指引下,樗乙服下了讓他縮短身材換取安寧的秘藥。可恨的
是,那藥師竟然也是沉香子所扮,更讓當年受害者的家人旁觀他的痛苦,美其名曰,藉此
饒他一命。樗乙緊咬唇齒,在忍受體內驚人變化的同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殺死沉香子。
  可是對方不愧是易容師,終日縹緲無跡,與黑白兩道更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牽連。
一時聽說某豪族將沉香子奉為上賓,改日又傳言他被某幫派千裡追殺。謠言紛紜,樗乙追
查了幾次,明白憑一人之力無法報仇,因此,在失去了幫主之位後投身權貴,耐心等待機
會。果然,在樗乙幾乎就要忘卻仇恨時,沉香子的蹤影再度現於眼前。
  樗乙猛然憶起十數載的寄人籬下,毅然丟下了眼前的安穩,暗暗跟上了沉香子。目睹
仇人被一群來歷不明的殺手迫至重傷,卻依舊憑借易容術逃之夭夭,只有樗乙沒有被迷惑
。他太明白沉香子的手段,甚至,為了能夠獨報大仇,綴在後面的他悄然抹去了沉香子來
不及消除的蹤跡。他深信,一個傷痕累累的易容師再怎麼躲避,也不可能在山谷裡逃過他
的搜索。
  可是,此刻樗乙越來越感到驚異。他晚半日進山,為的是不想在夜色中受伏,沒想到
竟會完全找不到仇人。他太過求穩了!樗乙握緊了拳頭,知道是沉香子昔日的作為嚇破了
他的膽,以致於今次他一心想萬無一失地殺死對方。
  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樗乙眯起了眼,縱身跳到一株高大的香樟樹上藏匿身形。山谷裡
定有什麼古怪,他要慢慢把它找出來,等獵物以為沒有了危險,就是獵人出擊的時候。
  一個時辰過去。
  燈焰像一簇凝固的黃蠟,昏郁的光芒無精打采地燃燒著。側側肚子咕咕一叫,紅了臉
跑到旁邊的屋子找吃的。三間草屋在墜落數丈後並沒有塌陷,反顯出石屋的本來面目,奇
妙地與藏於地下的另外三間屋子渾然連成一體,像是最初就建造成這般模樣。
  沉香子靜聽了一陣,用極低的聲音吩咐紫顏和側側道:「地上雖無足音,敵人恐未遠
離,說話仍須輕些才好。」紫顏起身向沉香子施了一禮,問道:「有法子出去看看麼?」
沉香子搖頭,答道:「再等等,未到時候。」紫顏也不急,重新坐下,琥珀色的眸子裡流
過一道閃光。沉香子抬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像觸到了冰玉的魂魄,耐不得侵人的
寒氣,不得不收回目光。
  無法生火做飯,側側取來了饅頭和水,三人默默無言相對吃了。吃過飯,靜坐了片刻
後,沉香子招了招手,對紫顏道:「安神堂有只象牙香木箱子,你見過沒?」紫顏點頭,
眼睛裡綻出神光,聽沉香子道:「箱子的鑰匙藏在花梨小木魚裡,知道是哪一只麼?」紫
顏又點了點頭。沉香子續道:「那裡面的東西,你挑喜歡的用,衣裳嘛……」紫顏接口道
:「衣裳的話,徒兒自己就有不少,倒是想找件稱手的……」沉香子洞悉地一笑:「洞天
齋裡不全是沒用的玩物,仔細找找,會有你想要的。」
  說完話,沉香子閉上了眼,重新開始打坐。側側不知這對師徒倆到底在說什麼,卻見
紫顏一臉說不出的歡喜,出屋往安神堂去了。
  側側懸了心,一動不動盯住門口。過了沒多會,一身碧波紋瑞錦衣和一雙軟香皮首先
闖入視線,再往上看,長臉微須,灰白無神的一張臉,像是剛從棺材裡爬出的死屍。
  「喲!」他向側側打招呼。
  明知道這人就是紫顏,還是忍不住起了寒意,側側從未見他刻意扮丑過,今趟吃了一
驚,沒想到如此惟妙惟肖。
  見側側被嚇住了,紫顏孩子氣地朝她吐了吐舌頭,繼而手一抹,換回一張秀慧的臉龐
。側側恍悟,爹爹叫他去取的必是人皮面具,過去曾說過制了百十張,想來都在那只象牙
香木箱子裡。她心情略好,向紫顏伸手道:「給我一張玩玩。」
  紫顏遞過一張。涼涼的一塊皮,丟到手上竟似活物,滑溜溜得令人厭棄。看著雙眼處
的空洞,側側根本想像不出戴上後是何容貌,心中隱隱抗拒這種妖異的東西。不過是無生
命的薄皮,依稀有血腥的味道,她噘嘴扔回面具,嘀咕道:「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點不好
玩。」
  紫顏走到沉香子面前,恭敬地彎下腰,俯身貼近了他。沉香子滿意地點頭:「頭一回
能易容成這般模樣,已是不易。」紫顏把手上的面具一一攤開來給他看了,沉香子分別指
了它們說道:「這是金縷幫幫主,不行,她是女的,換一張。這個好,明笙坊的少東家,
唔,還是天孫宮的少主更氣派,或者索性用宗風樓主的臉,一定能驚走對頭……箱子裡的
畫像都看過了?」
  紫顏興味盎然地道:「是,全記下了。」他舉起面皮向沉香子比劃著,仿佛能一眼透
析面皮之上的容顏,甚至看透對方的性情。沉香子暗自驚奇,不知這弟子尚有多少潛力。
他的箱子中有一百二十張面具,對應了一百二十人的畫像,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紫顏只有
機會翻閱一遍。那麼,是過目不忘的天賦?
  沉香子漸漸忘了眼前的險惡,凝視紫顏清淺無邪的微笑,不,如今不是他在傾囊相授
,而是這少年激起了他暫別多年的靈性。他當年隱居不僅為了厭倦或是避禍,而是在千百
次重復地為他人裝扮時,發覺越來越遠離了易容的神髓,僵化的易容術就像醫者只懂得照
本宣科治人,會被明眼人一眼看破。如今,這少年簡陋而充滿靈氣的易容術,讓他感到昔
日神乎其術的技藝再度靠近指尖。
  如果是紫顏,也許不出三年就會超越於他,沉香子想到此處欣慰非常。這時紫顏問道
:「形貌是擬得像了,這些人的聲音……」沉香子一怔,嘆息道:「可惜沒工夫讓你修習
落音丹的用法,不然更為肖似。」紫顏仰了頭笑道:「若是只有八十一種丹藥,先前徒兒
均已試過,師父只要告訴我,這裡幾個人更適合哪種聲音便好。」
  一人修煉能走到這地步,沉香子亦為之贊嘆,當下不再有保留,說道:「我有《落音
心經》一部,專述擬音之技,以你之才讀過一遍大概能掌握八成。事不宜遲,你且聽仔細
了:『夫音者,由人心生,聲之味也。聲出於肺,通於喉,始生而啼。其清濁、高下、短
長、大小、緩急、悲喜、剛柔、雅俗、順逆、粗細,有如熒熒諸色,辨音識人……」
  紫顏聽得津津有味,而沉香子更在口述時變換音調,令他體味何為不同音色。一老一
少沉浸在幻變無窮的聲色之中,側側聽到如蠶噬葉般的竊竊私語,時男時女時長時幼,仿
佛擠了一屋子的人觥籌交錯。細碎嘈切的語音猶如催眠的樂曲,側側不覺眼皮發酸,昏昏
欲睡。
  就在她快要合上眼時,紫顏攜了一個小包袱,悠然飄出屋去。
玉骨
  樗乙候到午後,聽夠了蟲鳥嗡鳴,耐心如滴空的沙漏消逝無影。他不願空手離去,只
得與整座山谷僵持著,無聊地守住最可疑的地方。
  草叢中有窸窣的動靜傳來,樗乙精神一振,目不轉睛地盯住。幽幽地探出一個頭,他
的心一跳,不過是一條竹葉青,登即放松了警惕,沒好氣地轉向別處。他的目光剛移開,
一個幾乎與草木同色的身影立即竄出,溜進低矮的灌木叢中。樗乙若有所感,再回頭望去
,天地仍是一般平靜。
  紫顏走後,側側心中一震,倦意全無。若是他此去不能驚走對頭,她眉頭一蹙,想到
爹爹的傷勢,倚了床邊坐下,關切地問道:「爹,你好些了麼?」
  沉香子豎著耳朵,完全沒聽到她的話,過了半晌,神色舒緩下來,說道:「這孩子夠
機靈。」側側抿了抿嘴,把想說的話咽下,已不是耍脾氣撒嬌的時候,她比爹爹更詳盡地
知曉紫顏的才能。在她心底,也許早就承認紫顏比她強,但這麼多年爹爹只疼她一個,要
分去一半甚至更多的關愛,側側有那麼一點兒傷心。
  可是,是紫顏的話,側側想想又微笑,不舍得和他爭什麼,就想把最好的東西讓給他
。當他立於眼前,她會想把能找到的珍奇都獻與他,而被他看中的物件,她便覺得是分外
的好。當初就是如此,一步步引他見識爹爹最心愛的珍藏,如今也期望他能學盡爹爹一身
本事,好讓爹爹引以為傲的易容術完美地流傳下去。
  「是啊,」側側對了沉香子真誠地笑道,「紫顏像個妖怪,什麼都一學就會,而且,
沒有能讓他害怕的事。」說完這句,側側恍了恍神,差不多的年紀,為什麼紫顏有時老練
如妖?猜不透他究竟在這世上活了多久,少年的身軀裡仿佛有未知的可怕力量在操縱。
  「小小年紀就已如此,或許是……幼時磨難太多……」沉香子輕輕地嘆道。
  側側沉默。其實紫顏和她閒聊時,不肯作答的何止是年齡。他從何處來,有什麼家人
,她一無所知。縱是不知,看到他眉眼輕笑,顧盼流轉,誰又忍心懷疑些什麼。再不願回
想,紫顏也會有幼時,明俊的笑靨背後是怎樣的一場往事?她不由為紫顏擔憂。他上去有
一陣了,能把爹爹打至重傷的對頭,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
  她忍不住顫聲道:「爹,紫顏會不會出事?」沉香子沒有回答,側側越發急切,連聲
地問:「他有沒有帶兵器出去?爹,你那屋子裡沒什麼厲害的法寶,他要是打不過人家…
…他又不懂武功……哎,早知不該讓他出去,我們一直躲在這裡,過幾天不管是誰,找不
著人也就走了。為什麼要讓他上去送死?」
  「是他自己要去。」沉香子語氣鎮定,「那孩子想要證明自己,爹也相信,他會活著
回來。」他肅然的表情慢慢轉化成慈祥的微笑,「你看他去時可有半點畏懼?觀他的面相
就知道,一生歷經波折,始終處於風口浪尖,或許今次對他而言,甚至稱不上風浪。」
  「你是說,他會長壽,不會死在這裡?」
  沉香子遲疑了一下,紫顏的命相裡看不出長壽,但也絕不會在此夭折。至於那孩子一
心想對天改命,恐怕早就知悉自己的命運會如何動蕩向前。
  「他絕不會死在這裡。」沉香子嘆息。對於關心著紫顏的女兒來說,還是說點好消息
安慰她的心吧。
  「爹,我的命相呢?我也絕不會死在這裡的,是不是?我也能活很久!」側側的話令
沉香子吃驚,聽她挺直了纖瘦的身子繼續說道:「如果是這樣,我要出去幫紫顏,和他一
起趕走欺負爹的人!這是我們住的地方,我不想在地底下過一輩子。」
  「側兒……」
  「爹,你說,我也不是夭折的命,對不對?」側側輕盈地在沉香子面前轉了一圈,如
梁上飛燕,令老父眼眶微濕。
  「側兒,爹不攔你,如果你想上去陪紫顏,你可以去。」沉香子心下感嘆,下一輩的
心志就像新鑄就的寶劍,江湖風險是最好的磨刀石。他不能把他們困在這裡,以為就是一
種保護。好在外面只有一個對頭,這兩個孩子聯手,未必就能輸到哪裡去。
  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極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從枕下取出一把寒如霜雪的匕首。
  「這把『玲瓏』你拿好了,削鐵如泥,緊要關頭可以救你一命。谷裡的陷阱你比紫顏
更熟,鬥不過就引對頭過去,不要逞強。」沉香子撫著胸口,「爹能下床走動,會自己配
藥,你不用顧慮,只管去吧。」
  側側雙手接過匕首,被侵面的霜寒之氣引得渾身一顫,想到隻身在外的紫顏,她毅然
握緊了匕首。
  「爹,你保重,我去了。」側側不舍地回望沉香子,走了兩三步後,加快步子往外趕
去。
  她身著的葵綠熟羅衣褲猶如一身蜥蜴麻皮,恰到好處地遮掩住身形。側側摸上地面,
四周安寂如夜,她定了定神,回望自家的原址,只見花木幽深,懸蘿垂葛,碎石參差,宛
如林野叢莽,絲毫看不出人工斧鑿之跡。
  這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如響雷炸下:「你騙我,沉香老賊分明就在這裡!」側側抬
頭,猛然與一個矮胖子撞了個面對面。
  樗乙終等到有人現身,又驚又喜,誰知只見著一個黃毛丫頭,大失所望。他久候沉香
子不至,惱將起來,將一肚子怒氣全洩在側側身上,頓時五指箕張伸手向她抓來。
  側側拔出匕首,寒氣掃過樗乙的五根手指。他暗叫糟糕,慌不迭縮手,側側瞅著空隙
自他脅下一縱而過。她想奔到樗乙的身後,看他剛才是否在與紫顏說話,這樣想著,三步
並了兩步,輕捷地掠出幾丈遠,卻並未見到人影。
  側側回想樗乙的話,如果那人是紫顏,她任性的出現許是打亂了他費心穩住敵人的計
謀。聽對頭的口氣,本來是被騙過了呵。她不由暗恨自己魯莽,早知如此應相信紫顏,多
捱一陣再出來。她胡思亂想收不住腳步,茫然地向前奔走。她的輕功豈在樗乙眼中,冷哼
一聲,流星踏步趕上,舉起手中的鐵鐧往下砸去。
  背後忽忽風起,側側來不及回望,一貓腰斜刺裡竄出。鐵鐧如影隨行,立即跟蹤而至
,將她全身罩住。一股強大的氣流裹著勁風,眼看就要在她背上擊出一個洞,「嗖」的一
聲清鳴,一支飛矢擦了側側的耳際,直射樗乙。
  樗乙揚鐧擋格,「鏘」地迸出火花,飛矢上夾雜的力道之強,讓他右手發麻。正自尋
思箭自何出,遽然飛矢如雨,連珠而發,密密麻麻向他奔沓而來。側側見機甚快,早已飛
身避了開去,一徑追尋箭矢的來處。
  樟樹後立了一個少年,身材比紫顏略高,手持一張黃樺勁弩,一襲狐尾單衣在風中飄
揚。
  「蓬瀛島也來趕這趟混水?沉香老賊給你們什麼好處?」樗乙認出他的來歷,破口大
罵。少年不答,手上箭矢不絕,逼得樗乙手忙腳亂,狼狽地抵擋。待緩過一口氣,樗乙勃
然衝少年暴喝一聲,竟貫注十分氣力,揚手把手上鐵鐧擲了過去。少年冷冷地往樹後一閃
,再看時,人已了無蹤跡。
  與此同時,鐵鐧直插在樹上,震得樟樹落葉四散。側側正奔至跟前,驀地想起此處有
一個陷阱,腳上不敢使力,伸手一拉枝幹,輕點樹身蕩上枝頭。她一上樹,登時看到那少
年的藏身處。
  樗乙性急地沖到樟樹旁,剛想去拔鐵鐧,腳下忽地踏空,險險地往陷阱裡落下。他奮
力伸手拽住鐵鐧,眼看就要碰到,「呲——」地掠過一只火箭,烈焰燒得他手心一燙,頓
時後繼乏力,直直跌落。他悍然大喝一聲,側側在樹上心神皆裂,隨之往下掉去。少年丟
下勁弩,一個箭步飛身沖出,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正在此時,陷阱口「啪嗒」合上一塊鐵
板。
  側側躺在那少年懷中,燦燦春光旖旎,看不見其他顏色。她兀自神迷,聽得樗乙在陷
阱中竭力嘶叫,方才醒緩過來,對那少年道:「紫顏,是你麼?」少年奇怪地望著她,一
派雲淡風漠的神情,倚了樹將她放下,用京師的口音說道:「在下蓬瀛島鳳笙,請問沉香
老人是否住在此間?」
  側側一愣,反復打量,不敢確定這人是紫顏,也不願斷然否認。他矜持地與側側保持
三步距離,令她收拾綺思,端正地朝他行了一禮:「多謝小哥救我,我爹正住在這裡。請
問,你來時見過一個與你差不多高的人麼?」
  鳳笙撿起地上的勁弩,掏出素絹帕子拭淨了,肅然插回背囊中,然後說道:「我來尋
令尊,姑娘卻不問我來意。看來那人在姑娘心中非比尋常,唔,他是否穿了一身瑞錦衣?
」側側連忙點頭,聽到鳳笙冷淡地道:「我看見他往谷外去了。」
  側側血色全無,紫顏獨自逃走了?他豈是這般見事不好就畏怯逃跑的人?她心下茫然
失措,鳳笙續道:「他挨了矮胖子一鐧,想是跑不遠,興許在哪裡暈倒了也未可知。可惜
他白費一番苦心,這矮胖子狡獪,沒肯上當去追。」
  想到紫顏終沒有拋下他們,側側安了心,握著匕首想去找紫顏,又不知鳳笙的用意,
只能勉強笑道:「對了,你來尋我爹,是為了什麼事?」
  凜凜風起,鳳笙雙袖籠香,一身仙家風骨,淡淡一笑道:「我是來告誡令尊,近期少
外出走動,他的對頭都找上門來了。如果他老人家想邀人援手,我自可為他知會一聲。」
  她「哦」了一聲,手中刀鋒輕寒,拿話岔開了道:「多謝小哥相告……我要去瞧瞧同
伴的傷勢,你說,他是往谷口的方向去了?」
  鳳笙含笑望她,像是看透她心事,閒閒地說道:「換作了我,一定乖乖回藏身地躲好
,不再有亂逛的念頭。」
  「為什麼?」
  「你難道沒有聽見,又有人往這裡來了?」鳳笙說完,臉上變了顏色,拉著側側蹲在
低矮的松木叢後。她貼近他如玉生煙的身軀,忘了來敵,忘了一切,只瞥見他眼中瑩瑩薄
光如鴻驚鳳翥,就要破空飛去。
  「果真往這路走?」一個清亮霸氣的男聲喝響在她心底。
  「錯不了,這兒有人的氣味。」脆生生的聲音,繪出一個不經世事的幼女形象。繼而
有成熟男子的嘆氣聲,老嫗的詛咒聲,細聽傳來的語聲與腳步聲,來人為數不少。
  鳳笙見報訊之事轉眼成了事實,無奈地向側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你從哪裡來
,回哪裡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他說完,迎了人聲走去。
  此心如平原跑馬,不可收拾。側側猶豫再三,不忍地剪斷凝眸,把鳳笙的樣子牢牢刻
在心中。
  她忘不了,那懷中相依的溫暖。
逐香
  一眾衣飾華麗的人匯到困住樗乙的陷阱前。為首的錦袍男子胸前繡了渚蓮霜曉,香黃
色金線撚絲盤繡,腰間佩珂鳴響,氣勢驕貴威嚴。身旁九人皆著綾羅,綺華錦爛,恭敬地
垂手環立。
  陷阱中的樗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錦袍男子一腳踩在鐵板上,冷冷地說道:「這裡果
然有人,一個蠢人。」
  「哪!我說有人的!」先前那清脆的聲音又響起,咯咯笑了一陣,「可惜不是你們要
找的人。」其餘隨從屏聲靜氣,唯獨她嬌笑自如,渾不怕這男子。
  「可惡,一定在這山裡,你們分頭去找!」錦袍男子一揮手,另八人猶如四條鬼影,
倏地彈散,往幽谷深處去了。
  「我走不動啦,在這裡坐會兒,反正暫時沒有別的氣味,我也懶得去尋。」那丫頭的
聲音裡帶了撒嬌,「且饒我歇半個時辰。」
  「也好,你有空就把下面這個蠢材拉出來拷問,我不信找不到沉香老人!」錦袍男子
迫不可待地一揮衣袖,亦往別處追去了。
  
  陌上花開,蜂蝶繚亂。
  紫顏輕揉了揉眼,猶如醉臥塵香,做了一場夢。他屏氣收聲,隱在樹後窺望那丫頭。
  青螺髻,碧玉釵,玉沾粉面,水剪雙眸,眉間淡煙疏柳,俏生生惹人喜愛。她年紀甚
輕,衣纏金縷,像是富貴人家走失的嬌小姐。紫顏放了心,就算被這樣一個人發現行蹤,
也可以輕易對付。
  那丫頭在岩石上靠了片刻,便漫無目的地走在草木叢中,如不是親眼目睹她和那伙人
同行而來,紫顏以為她在郊游散心。東晃西逛,無所用心,把幽深山谷都作了自家後園。
紫顏正這樣想的時候,她猛然回過頭來,一股子蘭麝香氣倏地襲近,他頓覺鼻尖發癢,險
險要打響噴嚏。
  她卻沒有走近,雙手各拈了兩只絹絲香袋,「啪啪」數聲將香袋拋至東、南、西、北
四方,然後定睛瞧著紫顏的藏身處,道:「你不用躲了,出來吧,這裡沒別人。」
  她伸手綰髮,孔雀羅衣下一截玉樣的手腕,陡然發出鑽心入竅的攝人香氣,令紫顏眩
暈。他慢慢走出,站定身形打量這神秘的女子,周身並無殺氣,但環繞著的奇特香氣煞是
詭異。隱隱覺得此人不好惹,紫顏打定主意,在她面前老實說話為妙。
  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徑自說道:「你是沉香大師的徒弟?不過,易容術太不精湛
,若是初學倒情有可原,一裡外我就聞著你的味道,太不小心。還好今趟他們叫我領路,
不致把你們師徒都賣了去。」
  紫顏心下汗顏,原以為所學足以自傲,不想被人如此小看。他擔心先前那班人轉返,
戒備地觀望四方,那丫頭見狀笑道:「不礙事,有我的『珠簾』之香在,誰靠近這裡都會
被我發覺,不會抓了你去。」
  紫顏定定地望了她一陣,收起小覷之心,恭敬地行禮道:「我看走了眼,姐姐不是小
孩子,不知光臨此地有何貴幹?」
  那丫頭撲哧一笑,繞著他走了一圈,雙足一點,挑了一株樹的枝幹斜倚著,悠悠地晃
動身子,道:「你記住了,我的臉不會老,當然不是小孩子。至於我來做什麼,你放心,
和他們不是一伙。」
  紫顏微笑:「這個我知道,從你的氣裡就看出來了。」
  「氣?」
  「每個人有自己的氣。姐姐你沒有殺氣。」
  「呵呵,別叫我姐姐。我的名字叫姽嫿,是個制香師。」
  「姽嫿,制香師?難怪你能辨出這裡有人的氣味。」紫顏微眯起眼,像是在大海中搜
索一根針,懶洋洋地問道:「龍檀院?」他暗忖,姽嫿這等世外身份,當不屑與那幫追殺
師父的人為伍。
  聽他報出「龍檀院」三字,輪到姽嫿驚奇,點頭道:「我的確在那裡呆過一陣,你是
如何……啊,是你師父告訴你的。」
  紫顏笑而不答,唇角流出慣有的狡黠之態。
  「好啦,既然你知道,就請你師父來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7-07-27 21:45:00
作者: stoub (藍田)   2007-07-27 21:52:00
頭推
作者: stoub (藍田)   2007-07-27 21:53:00
冏 晚了一步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2007-07-27 22:52:00
所以鳳笙是紫顏吧?
作者: tipop   2007-07-27 23:09:00
可是鳳笙比紫顏大隻...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58:00
推!
作者: hot3271   2007-07-28 04:28:00
推~
作者: teslare   2007-07-29 21:37:00
五樓你...莫非...(羞)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0 15:09:00
好好看喔,紫顏真有心(羞)
作者: copia (la copia)   2007-08-02 05:38:00
兩個都來給姐姐抱一下 (該羞嗎?)
作者: onekm   2007-08-03 23: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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