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鏡·辟天 第二章~第四章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2-15 01:50:51
第二章 星海雲庭
從海國館的後院出來,兩人並肩在黑夜裡疾行。
  離黎明尚有一段時間,葉城裡依然燈火通明,喧鬧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
:「要直接去御道麼?」
  蘇摩卻沒有回答,彷彿側耳傾聽著黑夜裡的聲音,忽地撮唇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嘯,
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氣中有輕微的撲簌聲,由遠及近。
  彷彿夢幻般地,沿著黑暗小巷急速掠過來一條雪白的、飛翔的魚。
  那條文鰩魚聽到了訊號,無聲無息地從遠處游來,迅速地繞了夜行者身側一周,最終
躍上了蘇摩的指尖,翕合著嘴,撲扇著雙鰭,發出歡喜的噗噗聲。白薇皇后看著,不由微
笑--在少女時代她也曾經在璇璣列島上生活過,知道這種通人性的文鰩魚不但是鮫人的
坐騎和夥伴,同時也經常用於傳訊。
  文鰩魚撲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從蘇摩指尖飛走,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前面就是星海雲庭。」蘇摩面無表情地側頭聽完了文鰩魚的「話」,皺了皺眉頭,
指指大街盡頭出現一座金壁輝煌的宅院,「先去那裡一下。」
  「星海雲庭?」白薇皇后微詫--那個方向風裡傳來的歌吹嬌笑聲,散發出糜爛甜美
的氣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蘇摩在風帽下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笑了笑,「匯聚了雲
荒上身價最高的鮫人--不想去看看麼?」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裡有事?」
  「嗯。」蘇摩簡短地應了一句,逕自走到了街巷的深處,避開了金壁輝煌的正門,繞
到一側的小門上,拉起鍍金的獸頭銅環,熟門熟路地扣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門後站著一個梳著水藍色雙髻的丫頭,手裡挑著一盞紫紗宮燈,在十月
微冷的天氣中發顫--顯然她已經接到了文鰩魚帶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
來。門一開,她到蘇摩,便萬分驚喜地啊了一聲:「您……您來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蘇摩點了點頭,拉下了風帽,讓丫頭看到他的臉。
  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令人窒息的美讓同樣身為鮫人的丫鬟都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族裡最高領袖的容顏,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夢一樣……」
  「走吧。」蘇摩沒有理她,逕自踏入了後院。
  「我叫阿繯。」那個小丫鬟終於醒悟過來,連忙側身讓他進來,急急想關上門,喃喃
:「海皇蘇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幾日才聽說了海皇復生的消息……龍神騰出了蒼梧之
淵,全天下的鮫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夢一樣啊!」
  龍神……聽到這兩個字,蘇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龍是否抵達了復國軍大營?而那邊的戰況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經中天,開鏡之夜的鏡湖波瀾不驚,映著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又
有誰知道,萬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進行著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靖海軍團出動了大半軍
力,圍攻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來勢洶洶,幾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復國軍的戰士們,是否能抵抗得住滄流人的那些機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揚鑣時巨龍凝視著自己的眼神,蘇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讓你失望了,龍神。
  七千年來你所期待的、或許是純煌那樣的王者:光明正大,純正寬容,可以為了海國
犧牲一切,完全捨棄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卻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永遠做不了純煌那
樣的人,因為我並不願捨棄自己的意願。
  這樣的海皇,可能會讓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暫的走神,只是搖了搖手,令她暫勿關門,讓身後的白薇皇后一起進來。那
個叫阿繯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蘇摩一起來的人,眼底立時露出警惕和敵意來--
不是同族?海皇帶來的人,居然是一個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絕,咬緊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個銀髮女子。
「是同伴。」蘇摩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回頭對白薇皇后道,「我有事過去一下。」
  --踏入葉城不久,他就聽到了空氣裡傳來用「潛音」發出的訊號:那是有同族用本
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喚,希望能聯絡上復國軍。
  「星海雲庭館主湄娘,有要緊事稟告復國軍大營。」
  那條傳訊的文鰩魚開闔著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稟告,殷切地望著他。
  星海雲庭?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裡的那片黑暗之海驟然起了波瀾,讓他的眼
神都黑了下去--沒有人比他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百年來一直極負盛名,在葉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館裡都稱得
上是翹楚,讓整個大陸、甚至遠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擲千金,以一親星海雲庭
裡的花魁芳澤為榮。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座銷金窟其實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館主湄娘更是復國軍裡隱
藏得最深的戰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險派出文鰩魚四處傳訊,定然是遇到了極其重要的
事情,必須盡快和復國軍大營取得聯繫。目下復國軍正在應對來犯大敵,只怕分不出手來
顧上這邊,既然今夜順路,就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著他拂袖離去,心裡隱約明白他其實並不願意呆在她身側--
  「白瓔,快些醒來啊……你到底在想什麼?」白薇皇后站在後院剪秋蘿的陰影裡,將
手按在心口,低低問身體裡另一個靈魂。
  白瓔沒有回答她。自從帝都上空那一場星盟血誓後,她就一直沉睡著,不想再醒來-
-就像百年前,因為無法直面,選擇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這個血裔還真像個孩子。以為在抉擇到來時,把頭埋入沙堆裡閉上
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麼?
  或者說,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為在做著某種艱難的決定?
  她靜默地沉睡著,然而她的靈並不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在方纔的海國館裡,看到那
些囚籠和籠中的奴隸時,白薇皇后能感覺到靈體內有暗流悄然湧動,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
而激烈的,帶著種種痛楚、悲哀和強烈的憐惜。
  但連和她共處一體的白薇皇后,也並不明白這個血裔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
  還有一個多時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靈都是虛無的
,本來根本不會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卻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
在冰冷的白石鋪地上,影影綽綽,介於有和無之間。
  --她知道,那是因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蘇摩咬破舌尖、將自己的血餵入冥靈嘴裡的剎那,她所在的暗星軌道被強大的念力
偏移,離開了那條通往隕落的道路。他將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壽數
。從此後,這個冥靈不再畏懼於日光,也不再是無形的虛幻之體。
  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海皇,竟然任性地將六星的預言打破了?
  白薇皇后凝望著地面上的影子,心裡有某種悲哀湧現:是的,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
運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對抗--可這,又將會帶來怎樣的結局?
  是終究能扭轉宿命,還是和白瓔一起被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這,連她也不能預測啊……
  白薇皇后仰頭看著黑夜,九天之上有無數冰冷的眼睛同時也在凝視著她--琅玕啊琅
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經從七千年的沉默中驚醒,在等待我的到來呢?被破壞神的力量
侵蝕了七千年,你的本性還剩下多少?還認得我麼?
  我們已經那麼久、那麼久不曾再度拔劍相對了……
  她抬起頭,凝望不遠處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變幻,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黑夜如幕籠罩雲荒大地,月漸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雲荒大陸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鱗鱗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藍白塔頂端卻有璀璨的金
光四射而出,在黑夜裡奕奕生輝,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
  那是傳說中的「純金之眼」--自從鑲嵌在塔頂的純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後,伽藍白
塔頂端便在入夜時發出了奇特的金光,彷彿一隻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視著數萬丈底下的雲
荒大地,無論從最東邊的慕士塔格、還是西荒盡頭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光
芒。
有人說,那是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間幻化出的神跡。
  那隻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視著整個大陸,纖毫畢現,無論誰對帝國的
統治有絲毫不滿,有所異動,都逃不過這只無所不在的眼睛的窺視。
  然而,此刻,那隻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現在了伽藍神殿內一個水鏡中。
  黑暗裡水鏡上波紋微微蕩漾,聽不到呼吸聲。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沒有人能看到水鏡上顯示著的情形。那些圖案碎裂了又
合攏:戴著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側影在黑暗的水中蕩漾,剛毅而清麗,眼映照著星辰,額
角披著明月的光輝。
  那個影子在黑暗的水鏡裡反覆的碎裂合攏,彷彿一次次拼湊出的幻影。
  「嗒」,極輕極輕的一聲響,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手再度接觸了這面水鏡,那個剛剛
聚攏來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麼也無法觸摸到她了麼?
  --黑暗裡,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喃喃。
  「來了……終於來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後,有模糊低啞的聲音傳出,帶著難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輪盤啊……快些、再快一些!壓倒一切的轉起來吧!
  
  外面是午夜,開鏡之夜,大地上一片繁華喧囂,而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卻空空蕩蕩
,聽不見絲毫人聲,只有天風吹拂而過。守在璣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驚--緊閉了近十
天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襲白袍的聖女出現在了神殿門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發出了驚喜的呼聲,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聖女雲燭進入神殿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連生死都成為迷題。而外面的傳言
一日日更烈,說是雲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職而下獄,連
最後的長姐雲燭也已經獲罪身亡,雲家大廈將傾--
  權力的席位上出現了一個空缺,立刻就引來了無數窺測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裡都在
醞釀著新一輪的暴風雨,不知道有多少雙豺狼般的眼睛緊盯著,各自佈局盤算。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暗流洶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無消息那麼久之後,巫真雲燭居然從神殿裡全身而退!
  雲燭膝行著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第九重門,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以額觸地低
低祝誦了幾句,才轉過身努力支撐虛弱的身體想要站起。然而應該是跪得太久,她膝蓋幾
近僵硬,居然無論如何都掙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來扶起了她,「您沒事吧?」
  然而,瞬間侍女就嚇了一跳:聖女的手冰冷如雪,幾乎將人的血液都凍得凝結!她低
下頭,看見了聖女右手裡握著寒光閃爍的東西--那、那是什麼?
  藉著她的一扶,巫真雲燭終於掙扎著站起,不敢有片刻遲疑,立刻踉蹌地奔下白塔,
向著白塔下的刑部大獄奔去。
  --那裡的風中,似乎隱隱聽得見受刑者低啞的呼聲。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會任何術法,不
能第一時間去危難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顆破軍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蘇摩沿著蔥蘢的樹蔭走向別館,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來不見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麼事,」阿繯回稟,忍不住地盯著他看,「今晚是開鏡之夜,湄姨
忙著應付那些客人,外頭正在舉行品珠大會呢。」
  葉城向來多富商,風氣浮華奢靡,每一個節日都是揮霍享樂的好名頭,此番也不例外
然而聽得「品珠大會」四個字,風帽下的碧眼卻微微變了變。蘇摩也不做聲,只改了方向
,直奔前頭花樓而去。
  不用人帶領,一切都是熟門熟路,甚至花徑旁的白玉小獸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繯嚇了一跳,連忙跟在後頭,「您要去看品珠大會?那、那是個
齷齪地兒,您去了……」
  根本沒聽這個小丫頭的哀求,蘇摩來到了花樓後堂,伸手推開了後門。
門推開的一剎,濃烈馥郁的香氣洶湧而來。帶著溫熱的水氣,穿過橫擋在面前的越京
十二景烏木屏風,迎面撲到了他臉上--
  那樣熟悉的味道,讓他一時間無法呼吸,恍如墜入了夢魘。
  他太熟悉這種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龍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蘿、雪域花、懷夢
草等七十二味香料製成的香湯,其中甚至還放入了極其珍貴的瑤草,價值千金。
  這個方子,據說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湯的唯一用處,只是用來……用來
……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直刺上來,他肩背微微一顫,手指慢慢握緊。今夜,這裡難道
又在舉行那種儀式了?
  屏風後有無數人在歡笑,極為熱鬧,聲音七嘴八舌地傳了過來:
  「哈哈哈哈……看來還是金老闆技高一籌,奪了頭彩!」
  「這樣一串二十七顆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裡也找不到吧?」
  「看樣子,定然是前朝遺物了。聽說金老闆和銅宮裡的盜寶者們來往甚密,果然是出
手豪闊啊--只是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脫了陰氣?」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閉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氣?」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說話,語氣各不相同。
  最後是一個甜潤的女聲出來打了圓場:「恭喜金老闆!金老闆豪氣蓋世,大家都甘拜
下風啊。今夜我們館裡新出的這顆寶珠,看來是要金老闆來點品了!」
  蘇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聲音?
  這樣的熟悉……過了上百年了,卻好曾絲毫不曾有變化一樣。
  「這是丹書,金老闆收好了--以後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規矩下藥
?」
  在恍惚的剎那,屏風背後的大廳裡忽然傳來了雷鳴般的喝采聲,那些酒足飯飽的符號
們開始相互恭維,清脆的碰杯聲交織成一片。
  然而,在這樣的聲音裡,卻有一絲低低的哀泣,宛如鋼絲一般鑽入了他的耳中,刺得
他一驚--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湧上了濃烈的殺意,蘇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
風!
  巨大的十二扇屏風轟然向著大廳倒下,滿堂的大笑陡然轉成了驚呼,有許多坐在屏風
前的賓客猝及不防,便被壓在了底下。
  「誰?這般大膽,竟敢來星海雲庭鬧事!」女子聲音尖利的響起,星海雲庭的老鴇湄
娘一手捧著金盤,一手直指後堂,「來人哪,給我……」
  聲音嘎然而止。目光落到了那個屏風後的人身上,湄娘的話語便全凍結在了舌尖。那
是誰?那是誰?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間,她一連換了兩個稱呼,卻終於生生的忍住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臉色陣紅陣白,「您……您怎麼……」
  然而她身側的其餘人卻按捺不住,厲聲叫罵起來。
  高敞的大廳裡燈火輝煌,高朋滿座。今夜是開鏡之夜,也是星海雲庭裡一年一次的「
品珠大會」。按館裡的規矩,收到品珠寶鑒的豪客都可以來館裡消魂一夜,當夜將會在調
教好的所有新鮫人裡,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價高者得。
  葉城富商雲集,作風奢靡。因為星海雲庭在雲荒青樓界的至高聲望,品珠大會自從誕
生以來便成了城中富豪們展示實力、斗富誇財的大好機會。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葉城一流的富豪大賈。
  此刻看到一個貿然闖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亂這個盛會,一群氣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
?金老闆戴著十個寶石戒指的手揮了揮,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隨從們便騰地衝過去關上了後
花園的門,將來客關在了廳內,一步步逼上圍起,只等老闆一聲令下便動手。
  「金老闆,金老闆……」湄娘眼看不好,忙陪著笑上來打圓場,指了指廳裡那一個巨
大的香湯池--池上漂著朵朵金蓮,香氣馥郁。奇特的是,池子裡居然漂著一個巨大的貝
殼,也不知裡頭裝了什麼。
  湄娘堆起笑,膩聲:「金老闆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兒等著您享用呢
。打打殺殺的未免掃了興致,不如……」
「大爺的興致已經被打擾了!」已經炫耀過財力,金老闆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
力,便不賣老鴇面子,冷笑,「放心,我會賠償這裡造成的一切損失。來人!給我把他-
-」
  他抬起肥碩的臉,下巴一重重的耷拉下來,隨著聲帶震動而晃蕩,眼神卻如刀一般飛
過來,扎到那個闖入者身上,準備向眾人顯示自己一語殺人的力量。忽然間,他的眼神凝
住了,下巴上的贅肉不停哆嗦,眼裡放出狼虎一樣興奮的光來--
  這……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鮫人!
  幾十年來都沒見過的美人,葉城沒有與之媲美的絕色!
  大廳上吊著巨大的水晶燈盞,璀璨的光投射下來,映照著來人的臉。深藍色的長髮下
,湛碧的眼睛宛如綠色的寶石。即使是毫無表情,那張鮫人的臉也是如此魅惑絕倫,彷彿
發出某種光芒來,耀住了每個見多識廣的富商的眼。
  那個人推倒了屏風,冷冷站在那裡,對著滿滿一大廳的商人,臉上毫無恐懼。
  「……」金老闆怔怔,吐出了一聲渾濁的歎息。
  比起眼前這個鮫人來,他家裡畜養的三十六個鮫人簡直都是毫無可取的地攤貨;甚至
今夜星海雲庭裡拿出來高價掛牌的絕色小妞兒,也被比了下去!
  「絲……」金老闆倒抽了一口氣,第一個回過神來,斜眼冷笑,「湄姨,你這可不對
了--有那麼好的貨色卻藏著,專拿些不上路的貨來應付我們?」
  「金老闆,您看您說的……」湄娘急了,「泠音可是絕色!而且,這個人啊,其實也
不是我們館裡的……」
  她一邊周旋,一邊對蘇摩急急拋去眼色,示意他趕緊離去。然而那個闖入者居然絲毫
不理會無數投過來的慾望眼神,只是自顧自地走到大廳中的水池旁,低下頭望著。
  一池香湯,濃烈馥郁,價值千金。
  而這樣昂貴的香湯,唯一的作用只是……只是……他的眼神變了,彷彿記起了什麼往
事,從胸臆中吐出了一聲歎息,抬起手去觸摸那個池中浮沉著的巨大貝殼。
  「啪」的一聲,那個貝殼打開了。
  珍珠質的內核在燈下反射出晶瑩純白的光,映照著蘇摩的臉,宛如皎潔的明月。
  那個貝殼中,居然是一個蜷曲著身體的鮫人!
  那個鮫人在燈光射入的剎那全身一哆嗦,抱著膝蓋驚惶地抬起頭,臉上尤自滿是淚痕

  那是一個非常年幼的鮫人,還沒有分化出性別,有著極其美麗的面容,肌膚竟然是淡
淡的金色。她蜷縮在貝殼內,全身不著寸縷,藍色的長髮是唯一遮擋身體的東西,水藻一
樣覆蓋了全身。長髮下露出了纖細柔白的腳踝,彷彿琉璃一樣脆弱美麗。
  --這分明是在屠龍戶那邊做過分身手術沒多久的鮫人,雙足尤自沒有完全癒合,便
已被當成奇貨,運送到了葉城賣給了歌舞伎館。
  那個鮫人驚惶失措地抬起頭,卻意外地對上了一雙同樣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開貝殼的居然是同族人,那個鮫人緊繃的神智忽地崩潰了,大聲哭
了起來,伸手拉住了他,「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給我閉嘴!」那邊忙於應付金老闆的湄娘連忙回過頭,厲叱,「金老闆用整
整一串凝碧珠把你買下了!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還不給我乖乖地泡進香湯去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個肥碩的老富豪,臉色便是慘白。
  祈求了上天千萬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賣身給一個陌生的恩客,也絕不希望會是如
今這般的模樣!泠音下意識地抱肩往後一縮,貝殼一傾,就無聲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縮,眼裡立刻換上了冷光,「以為躲到池子裡就有
用了?不想退層皮的,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龍戶那兒去!」
  聽到「屠龍戶」三字,蘇摩眼裡一變,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線。
  那是南海邊上羅剎郡裡,專為鮫人破身份腿的一些漁民的稱呼,也是每一個鮫人云荒
噩夢的開始之處。每一個被捕撈上來的鮫人都會被送到那裡進行手術,用利刃剖開身體,
調整肺腑內臟的位置,將魚尾斬去,然後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種痛苦,是陸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瞭解的。
  那樣殘酷血腥的手術,就如一個人被攔腰截為兩斷。在十個進行了破身的鮫人裡,能
活下來的只有一兩個。而活下來的,身價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龍戶」三個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嚇,剛進行過破身不久的泠音一聽這三個字,身體
猛然一顫,臉上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終於緩緩浮了上來,赤身裸體地站到了貝殼上。
  鮫人生於水中,骨骼重量遠輕於人類,因此僅僅一片大貝殼也能托起一個鮫人。
  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忘了過來。那些粘膩的視線彷彿蛛網,讓泠音只覺得一陣陣的惡寒
,無助地抱著雙肩左顧右盼,最後祈求地停在了那個闖入的同族人身上。
  「涓兒,給泠音擦乾身體,帶去樓上等著!」湄娘見對方順從了,冷冷扔下一句話,
「反正剛才她也在香湯裡泡足了時間,藥性應該開始發作了。」
  一個同樣梳著雙鬟的丫頭便走了上來,抖開一幅鮫綃,對同伴招呼:「泠音,上來!

  泠音遲疑著,眼裡噙了淚,身子微微發抖,楚楚可憐。
  「扭捏什麼?既然生成了鮫人,遲早有這一天。」湄娘揚了揚眉毛,不耐地揮手,「
你應謝謝老天,金老闆可是個大主顧!」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願意,你就別勉強了嘛。」看得這樣情形,金老闆卻意
外地笑了起來,帶著寶石的小指蹺了蹺,指了指蘇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
把這個換給我就成,價錢一樣。」
  「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連忙頓足,「這可不是我館子裡的人呀!」
  金老闆哪裡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絕不放過手去。手下
的人領了命,毫不客氣地逼了過去。
  蘇摩卻連頭也懶得回,只是望著那個貝殼裡的鮫人,眼裡的光閃了閃--那樣熟悉的
氣味……多久了?那些記憶到底是過去多久了?那些隱秘的、令人發瘋的記憶,已經沉澱
於心底,融化進那片黑暗的潮水裡,本因為可以永遠的壓制下去--
  卻不料,今夜又翻了起來。
  看著香湯池裡那個哆嗦著的小鮫人,蘇摩眼裡掠過了千萬種神色:只是一眼,彷彿就
可以把眼前這個同族的命運,望到盡頭。
  金老闆的侍從們四面包圍住了蘇摩,而他尤自出神。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勢急轉,自己雖然暫時脫險,卻連累了這個外來的同族,不
由脫口驚叫起來。
  「泠音,過來!」侍女涓兒一眼看到,厲叱著抖開了那一幅鮫綃,也不知用了什麼手
法,登時便將鮫人的身體牢牢裹住。泠音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從香湯池裡出來後全身發軟
,居然體內有燃燒一樣的熾熱,不由大吃了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是病了麼?
  在她發怔的時候,涓兒已然利落的將她包起,攙扶上樓去了。
  三位打手已經抓住了蘇摩--大約也知道鮫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沒有用太大的力氣
,兩個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個便想將他的手反扣。
  金老闆心滿意足地看著手下抓住了那個絕世鮫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了。
  「一群畜生。」極輕極輕地,他聽到那個鮫人輕蔑地吐出了四個字,然後他的手指微
微動了一動。「噗」的一聲輕響後,三位打手的動作瞬間停止了。
  整個身體顫了一下,鬆開了蘇摩,手軟軟垂下。
  「你們在幹嗎?」金老闆看得奇怪,厲喝,「笨蛋,叫你們拿下他!」
  那些平日對他惟命是從的打手卻彷彿沒聽見,反而撇下了蘇摩,緩緩轉過身來,茫然
地直視著老闆。旁邊的富商們一直在看熱鬧,心裡大都不憤金老闆佔了頭籌,此刻看到他
的手下們不聽指令,不由一起發出了嗤笑。
  「喂,你們聾了?」金老闆覺得在大家面前丟了面子,不由再度厲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幾個打手反而朝著他走過來了。腳步有些虛浮,歪歪扭扭,臉上卻帶著某種奇
詭的表情,就這樣晃蕩著無聲無息走過來,一直走到老闆面前。
然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直直地抬起了雙臂。
  「幹……幹什麼?」看到他們的眼神,金老闆莫名地心頭一跳,說話也結巴了,「你
們……你們想幹什麼?回頭小心我打斷你們的狗--啊!!!!」
  話是說到半截中斷的,因為其中一個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闆脖子上
,然後用力捏緊,將他的半聲慘叫扼住。
  金老闆拚命掙扎,然而另外兩個打手卻左右按住了他!
  被自己的手下猝及不防地抓住,「喀喇」一聲響,喉頭軟骨碎裂,金老闆白眼一翻,
口鼻裡血液湧出,全身抽搐,已然漸漸死去。自始至終,那三個打手都面無表情,只是眉
心有一點細微的紅,彷彿針扎的傷。有一行血沿著鼻樑慢慢流下來,劃出觸目驚心的紅。
  在扼死了姚老闆之後,他們的身體又是齊齊一震,腦袋忽然一起爆裂開來!
  鮮血噴湧而出,三個人的腦袋如同花瓣一樣開放,身體卻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猝然拉起
,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斷線的木偶。
  血在虛空中順著某個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潤才讓那根無形的殺人利器顯露出來。
  --原來有三根透明的引線穿透了那三個打手的頭顱,將他們如傀儡一般的操縱!
  而引線的另一端,則連在那個容顏絕世的鮫人十指間的戒指上。
  「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叫,推開桌椅,
拔腳便連滾帶爬地往門外跑去。
  湄娘眼見大禍鑄成,跺腳叫苦--這一來,星海雲庭也要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
少不得便要封了這裡罷?
  然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大廳的八扇門忽然間在同時閉上!
  蘇摩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左手微微動了動,引線瞬地飛出,穿過逃難的人群,在剎
那間就將門閂拉下,斷絕了那些巨商的退路。有幾個隨從聽了主人的命令,大膽地試圖去
推開門閂的,然而尚未觸及、雙手立刻便從手腕上斷落下來,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慘叫。
  「沒有人可以回去,」蘇摩轉身,對著那些驚駭的人群微微冷笑,「都給我坐好!」
  一眾養尊處優的巨商哪裡見過這種慘狀,一時戰戰兢兢,雙腿哆嗦著無法挪動。
  「都給我滾回去!」蘇摩望著那一群肥胖的蛆,驟然發怒,引線呼嘯著捲住了當先一
個商人的脖子,一把將其甩到了椅子上--準頭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鋒利的引線那麼一勒
,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無頭屍體。
  大家嚇得連驚呼都不敢,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癱軟在上面。
  「少主,你看……現在可怎麼辦?」湄娘看到廳內的這種陣勢,知道今日之事已難善
了,不由憂心忡忡地對著蘇摩低語--雖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時期就認識了這個鮫人少年,
可歸來成為海皇的蘇摩卻變得如此冷酷,讓她內心惴惴不安。
  「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罷?」她蹙眉低語。
  「都殺了又怎樣?」蘇摩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個癱軟在旁邊老闆身上。他手指
微微一動,無形的線瞬地飛出,繞上了肥厚多肉的脖子。
  「這些傢伙死有餘辜。」蘇摩輕蔑地看著這些富商巨賈,冷笑,「不過,目下還留著
有用。」
  他攤開了左手,手心裡赫然已經出現了一把黑色的藥丸:「這是血辛夷--不想現在
死的,就過來吃下它!」
  那樣的話讓那些巨富有死裡逃生的慶幸,發出了難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圍過來,
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怕晚了一步就論不到自己。
  蘇摩冷然看著這些巨賈:「要解藥的話,拿二十萬金銖來換--沒有錢的,用鮫人奴
隸的丹書來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們微微一怔。然而看過方才對方毫不留情的殺戮,已然明白這個殺神完全可
能在下一個瞬間取走他們性命。到了這種時候已然顧不上心疼日後的錢,個個爭先恐後接
過藥丸便吞了下去,彷彿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看著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碧色眼裡閃過厭惡的神色。
其中一個富商吞下藥丸,撫摩著肥肉顫動的喉嚨舒了口氣,眼睛一瞄堂上的鮫人,隨
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表情:這個如此美麗的鮫人,應該是復國軍裡的頭目吧
……先記下他的模樣,回頭向巫羅大人稟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見對方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驚:這些商賈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
,難免日後不來設法報復--那時候海皇不在,又該如何?
  「下個月圓之夜準備好東西,去城南鏡湖入海口沉入水底--否則活不過三天。」蘇
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掃了一下那些油汗滿面的巨富,語氣忽然變冷,「如果有人還心
懷不軌、想耍什麼花樣的話--」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錯,輕微一個響指,那顆肥而多肉的頭忽然間就離開了身體
,高高飛上半空!
  血從腔子裡衝出,而無頭的屍體依舊保持著端茶的姿態,雙手甚至還在繼續往上抬起
。直到把茶盞端到了喉頭才頹然落下,砸碎在地上。頭顱重重飛上了屋頂,又沉悶的落回
,不偏不倚掉進那一池香湯裡,染紅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裡的一聲驚呼,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
  --原來方纔的那個眼神,少主也看見了?
  蘇摩好整以暇地將話說完:「--這就是下場。」
  所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室內一片寂靜。蘇摩鬆開了線,若無其事的拍拍手,轉過
身去將手伸入一旁盛滿了清水的花器,將手上的血跡洗去。
  「是、是!」那一群被嚇呆的商人裡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踉蹌著撲倒在地,「小的…
…小的一定聽公子吩咐,不敢有半點不從!請公子……饒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著那個拚命磕頭的人,依稀覺得眼生--聽口音,應該是來自東邊澤之國一帶
的人,看來是個新客。運氣可真是不好,一來就碰到了這般倒霉事。
  蘇摩卻微微蹙眉--奇怪……這個人的臉雖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卻竟有
幾分眼熟,彷彿在哪裡曾經見過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個人哆嗦著抬起頭,怯怯地提醒,「幾個月前在天闕山腳下,
小的曾有幸見過公子一面……」
  「哦!」蘇摩猛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桃源郡的……」
  --在翻過慕士塔格後,在天闕山腳下歇息時,他似乎在強盜們綁架的人裡看到過這
個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還有紅珊的兒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點頭如雞啄米,強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楊公泉,剛和拙荊從桃
源郡遷到了葉城……還請公子開恩,饒了小的這一次。」
  蘇摩沒耐心聽他嘮叨,將手在雪白的紡綢上擦了擦,揮了揮:「滾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賈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爭先恐後的
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擁擠了門口。
  一直到所有人都散去,蘇摩洗完了手,才低聲開口:「湄姨,你派文鰩魚傳遞緊急訊
息,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非常重大的事,幸虧能面見海皇。」湄娘低聲。
第三章 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
,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
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壁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
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瘖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
--彷彿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其實這裡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多年來,復國軍
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
,讓那些恢復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復國而戰的戰士。
  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裡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後輾轉了數年,
經歷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那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也曾在這裡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每踏上一步,他眼裡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
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骯髒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個骯髒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
的牆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
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
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的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
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剎那,她抬起了頭,眼裡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已經不在原地。
  只餘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掙扎著將熄未熄。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
影裡,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裡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
劇烈地喘息,眼睛裡透露出殺氣和敵意,彷彿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
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
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赤水裡的毒素,至今還在不停侵蝕著自己的身體,全身的
關節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地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應
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
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復國軍暗部的戰士,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
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凌厲氣質,
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
  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
彷彿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彷彿
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裡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裡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她撐起身
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著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凌厲的
女子,這一刻卻彷彿一個仰望著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如你所見。」 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於顫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頰--當
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於確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剎那大笑起來,踉蹌著撲到在他腳下,親吻著他的腳尖,
那種狂喜似乎將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這不是做夢!七千年……七千年啊,終於被我
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將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著蘇摩,
衰弱不堪的眼睛裡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將一隻手掌托起:「海皇復生
,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著血污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裡彷彿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
室立刻彷彿風雲湧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剎那,連蘇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復國軍
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將那樣的
人手裡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梟的臉上露出了歎息的表情,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於海皇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
靜將寶珠按在眉心,彷彿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任何一個鮫人都該這樣做……」
  她空蕩蕩的眼窩裡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
士吧……這次去西荒的戰士,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回來……」
  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寒洲、寒洲那個傻瓜…
…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了--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頷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裡,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著
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
直看著……看著……」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下身,將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
不同於鮫人該有的冰冷恆溫,彷彿有火在身體裡靜默地燃燒。
  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裡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
在毒河裡泅游百里的鮫人戰士,已然將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著烈烈的性情:「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
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確,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麼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裡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
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裡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
「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麼!--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著!別讓我、別
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著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裡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於,他輕聲道。
  那個字一出口,他心裡微微一沉,彷彿知道這個許諾後羈絆便會再多一層。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裡一鬆,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
「也許,我需要的是懺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後一
擊裡殺我,卻沒有……她……」
  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裡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懺悔!」她斷斷
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將,卻、
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知道麼?那個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著一種強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少將,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囈,「我、我該
去寒洲那裡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睡吧。」蘇摩眼裡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他的手心裡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鮫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那一支蠟燭終於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裡,只有冥靈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動。蘇摩
低頭看著漸漸死去的湘,手裡握著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於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縹緲虛無的復國之夢,竟有那麼多鮫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
一切地將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羈絆將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麼樣了?她本
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游回復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只能派出文鰩魚冒
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一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請您救救她!」彷彿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著什麼,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
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請您救救她!」
  「不要隨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蘇摩忽然開口,只是一抬手,
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卡一聲打開,裡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湄娘,我可以答應你的請
求--但是,你必須對我發誓,星海雲庭再也不能用『化生』的法子來對待同族。」
  湄娘一震,彷彿心底也是有愧,低下頭去:「是,謹遵海皇之命,湄娘再也不敢了。

  她低眉歎息,喃喃:「其實我何嘗想如此--只是,要在葉城立足,實在是太難、太
難了呵……海皇,為了弄到軍需的金錢和物質,我造了很多孽。」
  「給她。」蘇摩沒有再就此說下去,只是冷然攤開了手--那顆藥是金色的,在黯淡
的室內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驚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
貴的東西。
  蘇摩再不多留,轉身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抬
起右手並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
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大約可以保住一條命。」他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他看到白薇皇后已然在樓下的庭院裡等待著他,然而走到二樓的時候,他又停頓了一
下--樓道裡充斥著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
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鮫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
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她怎麼了?」白薇皇后動容。
  「是化生……」蘇摩喃喃,「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變身。」他漠然回答,「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什麼?!」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鮫人出生之時並沒有性別,成年後才出現變身。而變身
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被藥性強制改變?
  「你們空桑人無所不能。」蘇摩並沒有駐留,沿著樓梯繼續往下走,冷冷地譏誚,「
海國覆滅後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製出了『化生』配方,將一名他寵幸的
鮫人強行變成了女子--從此後,鮫人最後的自由也不復存在。」
  白薇皇后卻怔在了原地,臉色漸漸蒼白。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藥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銖,遠超
一個普通鮫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蘇摩已經回到了大堂,看著那一池已
經冷卻的滑膩「香湯」冷冷道,「除非是,像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將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熟悉的氣味……毒藥一般的刻骨銘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過同樣的地方?
  「你知道麼?最初,青王買回我,其實並不是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為了把我
獻給承光帝。」
  青王從集珠坊買回了他,震驚於少年鮫人罕有的容貌,於是便有了將這個絕世美人變
為女子、送入後宮以博帝王歡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在化生池裡浸泡了整整三
日三夜,這個鮫人少年卻始終並未出現任何變身的跡象!
  無計可施的青王其時並不知道、甚至那個少年鮫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體內潛藏著
的海皇血脈令最昂貴的藥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後,青王最終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打起了另一個算盤--三個月後
,一名盲人鮫童懷抱著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頂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驁地站到了十六歲的白
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歷史、甚至整個雲荒的歷史,也因為這個陰毒計謀的誕生而改變了方向。
  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化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經脫胎換骨
--可為什麼當時那種恐懼、不安和憤怒,卻彷彿地火一樣在心底燃燒著,不曾熄滅分毫

  那一瞬,蘇摩雙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裡有黑暗依稀蔓延。
  樓上泠音的慘叫還持續地傳來,尖利而淒慘,帶著痛不欲生的顫抖,彷彿有無形的利
刃正在逐步剖開身體--
  那苦痛的聲音彷彿是某種召喚,令他不知不覺就回想起了無數往事,內心的罪惡感卻
再度湧現--他雖然抵抗住了殘酷的「化生」,卻最終還是為了一個空桑人而變身。
  怎能?怎會!如果可以,他真想殺了那個軟弱的自己!
  蘇摩怔怔站了片刻,彷彿內心的翻湧越來越激烈,終於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
住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無形的引線一瞬間透入了自己的顱腦,彷彿要絞碎腦海裡的
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這些與自己黑暗過往相關的一切時,內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
要劇烈地翻湧,滔天的巨浪似乎要從內而外的把他吞噬!他極力忍受著那種分裂似的痛苦
,不讓自己的咽喉裡流露出一絲聲音--阿諾,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來了!
  求你不要再出來了!
  葉城的黎明是靜謐的,只有風在空蕩蕩的街巷裡遊蕩。整個喧鬧的城市彷彿在徹夜的
狂歡後終於感到了疲憊,在黎明到來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亂紅狼藉。
  星辰隱沒,月已西沉,東方出現了微微的魚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無一人,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兩個人結伴匆匆而來。都是
一色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眼睛,只有髮梢在風中微微拂動--都是極其美麗的顏色:
  一個是藍色,一個則是銀色,彷彿這個黎明的晨曦。
  「還來得及。」遠遠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氣,這時才有空側頭看著他
,「蘇摩,你沒事吧?剛才--」
  「我沒事。」蘇摩冷冷截口道,臉色蒼白。
  眉心那個火焰狀的痕跡深不見底,細微處彷彿通向顱腦深處。這個傀儡師出身的海皇
身上,始終無法擺脫某種黑暗氣息,只怕終有一日會無法控制--特別是和白塔頂上那個
人對決之時。
  都是風馳電掣的速度,只是一轉眼便已經到達葉城的北門。此刻城門口已經有了三三
兩兩的人,都是準備從葉城進入帝都的。
  抬頭望去,城門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裡緊閉著,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
風裡散發著凜冽逼人的氣息--精鐵鑄造的城門厚達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
離攻擊也不能轟開,千年來一直扼守著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號稱伽藍城的咽喉。
  「怎麼還不開?」等待的隊伍裡有人已經嘀咕,「平日裡寅時就開門了的啊。」
  「是啊,現在寅時都過了三刻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奇怪了,」一個經常進出帝都的人嘀咕起來,看了看城上,「不但號角沒響,連衛
兵都沒出來巡邏--莫非,昨天晚上帝都裡面出了什麼事?」
  所有人面面相覷,忽然間打了一個寒顫。
  滄流帝國有著鐵一樣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絲不苟的運行著,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和
改動--今日這種反常的現象無疑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說不定這道厚重的鐵門背後、的確
正在發生某種不尋常的事情!
  --還要不要進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務必須上朝稟告的,其餘心裡都打起了鼓。
  蘇摩只是冷冷聽著,抬起眉梢看著這道銅牆鐵壁,暗自計算著日出時分的到來。然而
身側的白衣女子卻沒有看上一眼,彷彿覺察出了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抬頭看天。
  「蘇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間低低喚了一聲,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軍!」
  就在那一個瞬間,紅色的光芒忽然籠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顆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間發出了駭人的血紅色光芒,照耀了整個破
曉之前的雲荒大地!所有人都被著驀然爆發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個雲荒到處都傳來
脫口發出的驚呼。
  然而,在所有驚呼都未落地時,那種光芒忽然間又憑空消失了。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
籠罩了天宇,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無一物。
  只有蘇摩和白薇皇后兩個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間發生的詭異景象--那顆本來已經逐
漸「坍縮」的黯淡星辰,本應該循著軌道逐漸衰弱下去,在剛才的一剎那卻彷彿注入了某
種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徹了天地!
  然後,以更為迅速的速度坍縮,在一瞬間泯滅。
  「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來的人們竊竊私語,卻不敢大聲--在滄流帝國治下,每
一處都被嚴密地監控著,一個言行不當便會引來極大的麻煩,莫談國事是每個人的準則。
然而,這種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預兆,卻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發?」低低的,蘇摩吐出了一句話,眼神卻複雜--破軍為北斗第七星,傳
說中每三百年便會爆發一次,在爆發的時刻亮度超過皓月,驚動天地。但爆發後便旋即衰
竭,需要再經過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復光芒,因此又被稱為「耗星」。
  如果說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麼方纔的異相也不足為奇。
  --然而這一次的爆發,看起來卻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在擁有強大力量的海皇看來,此刻,空無一物的西北角天空裡依然存在著肉眼難以看
到的淡淡影子,彷彿是隱藏在時空那一邊的虛無之影,詭異而不可捉摸--那……是什麼

  破軍是徹底衰竭了,還是重新獲得了新生?
  蘇摩默默凝聚力量,透過「心目」去觀測那一顆隱藏在天幕後的虛無之星,卻發現那
居然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範圍。
  「有誰,出手干預了星辰的興衰。」白薇皇后低低歎了一聲。
  新任海皇剛用「星魂血誓」改變了白瓔冥星的軌道,接著就有人令破軍提前的爆發和
衰竭--這漫天的星斗按照人力所不能揣測的精妙軌跡緩緩運行,支配地上的興亡衰榮,
只要被移動了一顆,便會打亂全盤的運行。
  而如今,居然有力量接二連三地強行闖入,改變了這天定的宿命!
  那從此後,天下蒼生的宿命星盤被完全打亂,又該會演變成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走!」失神間,蘇摩低呼了一聲,「日出了!」
  聲音落地的同時,東方盡頭泛白的天空冒出了萬丈金光--紅日一躍,跳出了慕士塔
格背後,璀璨的光芒登時籠罩了大地!就在陰陽轉換的剎那,那些聚集在城門下等待的人
發出了一聲驚呼--
  只是一眨眼,那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彷彿電光一閃,就從所有人的眼前消失了!
  初升的陽光照射在冰冷厚重的城門上,塗抹上了些微的暖意。銅澆鐵鑄的大門尤自緊
閉,然而,門上凝結的薄薄白霜上面,卻赫然留下了兩個的掌印!
  一橫一縱,交錯按在厚重冰冷的城門上,彷彿結出了什麼詭異的手印。
  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了?
  那些人聚在城門下,嚇得面面相覷:「白日見鬼……白日見鬼啊!」
  「姐姐,來不及了!」遠處的一個街口,一個少年氣喘吁吁地彎下了腰,用雙手支撐
著膝蓋,頹然道,「他們進去了!」
  另一名紅衣女郎急奔而來,同樣頹然止住了腳步,劇烈地喘息。來不及了--
  自從昨夜在街心遇到了這兩位黑衣客後,認出女客手上帶著的異形戒指是空桑王室的
至寶,霍圖部的女族長立刻就聯想起:對方可能就是女巫口中所說的、「在葉城會遇到解
開封印的宿命女子」。
  於是整整一夜,這群霍圖部的流浪者都在葉城四處尋找。然而,一直到破曉才在城北
發現了這兩個人的蹤跡,於是姐弟兩人一路狂奔追了上去。
  可是,不等他們追到城門下,那兩個人卻奇跡般地憑空消失了。
  「那,就進去找他們!」葉賽爾平定了喘息,看著緊閉的城門喃喃道。
  阿都嚇了一跳:「去帝都?」
  --他們是被滄流帝國通緝了幾十年的流亡民族,一直在雲荒大地上四處漂流、躲避
追捕,如今竟然要去帝都自投羅網麼?
  「不,不是我們,」葉賽爾咬著唇角,「只是我。」
  「姐姐!」阿都吃驚的低呼了一聲,拉住了她的衣角,「你不能一個人去!」
  「沒事,我們都有假造的身份譜牒,應該可以混進去的,」葉賽爾看著緊閉的城門,
「等下我混進去,找到了他們就回來,絕不多待--你們就在葉城商會的行館裡先等一會
兒吧。」
  「會被抓住的。」阿都死死拽著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葉賽爾推開了弟弟,毫不客氣,「你很累贅啊!」
  阿都的眼眶紅了一下,咬緊了牙,賭氣的沉默。
  然而,就在僵持的剎那,一直緊閉的城門忽然打開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厚重的
鐵門背後傳來,那是重達上千斤的門栓被合力取下的聲音。然後,那一扇高達十丈的精鐵
城門,就在悠長的響動裡一分分的被推開了,深不見底的甬道展現在眾人面前,前方隱隱
透出水一樣的深藍色。
  --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葉城水底御道。
  「城門開了!」聚集的人群發出了驚喜的低呼,紛紛拿好了文牒準備上前。葉賽爾掙
脫了阿都的手,也準備不顧安危地混進去。
  「站住!」忽然間蹄聲得得,卻有銀甲鐵騎從御道內急速奔馳而出,有人厲聲大呼。
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位銀甲金盔的戰士,頭盔上飾有金色的飛鷹--常來往葉城與帝都之
間的人都認得:這,便是一年來鎮守「帝都咽喉」的衛默少將。
  --當今巫謝長房庶出的長子,才剛剛二十,便蔭襲了家族的爵位。
  銀鞍照白馬,颯踏如流星。
  衛默少將一勒馬頭,彷彿賣弄騎術似地、駿馬漂亮地一個轉身,踏著花步在御道口側
身斜跑了幾步,橫插到了眾人面前。手中長鞭呼嘯擊下,將幾個擠到前頭的人抽了回去,
一手舉起一面令牌,朗聲:「帝都律令:封城七日,除非持有十巫手諭,否則如有逾越半
步者,殺無赦,誅九族!」
  軍令如山,殺氣凜冽,所有人被驚在了當地,眼睜睜地看著銀甲軍人勒馬轉身,御道
大門一分分重新關上。
  ——帝都裡,昨夜難道真的出了什麼大事?
今天一大早的封城令,是不是為了阻攔片刻前剛剛聯袂進入帝都的兩個神秘人?
葉賽爾看著御道,發現裡面早已不見那兩個人的影子,不由心下焦急。然而阿都緊緊
地扯住了她的衣角,不讓姐姐上前一步,生怕她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
「等一下!」然而,一個聲音還是響起來了,劃破了清晨的寒氣,「別關門!」
所有人悚然一驚:怎麼?居然有人敢違抗帝國的軍令?!
「別啊……」阿都下意識地扯住了姐姐,驚駭地抬起頭來阻止,卻發現那一句話竟然
並不是出自於葉賽爾之口——西面的街上踉蹌奔來了一個女子,筋疲力盡地對著城門伸出
手來:「衛默少將,等……等一下,請讓我進去!」
她身上衣衫襤褸,劇烈地喘息著,一頭藍髮在晨風中飛舞。
——鮫人?
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那個從晨曦裡奔來的女子,連那個已退入御道、准備關起大門的
衛默少將都勒住了馬,回頭嚴厲地審視著——能一開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和軍階,這個鮫
人並非尋常。
「你是……?」依稀覺得有點眼熟,他蹙眉。
「征天軍團鈞天部,雲煥少將的鮫人傀儡,瀟……」那個鮫人似是受了傷,說話斷斷
續續,將纖細的手撐在冰冷厚重的鐵門上
作者: pingkol (媽寶板板主-蕃茄媽~)   2007-02-15 02:02:00
首推!!!!藍天大大這麼晚還不稅阿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7-02-15 02:12:00
推推推!
作者: melaine (嘆 息 泉)   2007-02-15 02:23:00
推^^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7-02-15 04:14:00
推. . . 最後面描述真的很噁心 (逃)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2-15 11:47:00
push
作者: gunawan (斬業非斬人)   2007-02-15 14:52:00
推 真的有噁心到
作者: leafisflying (#‵)3′)▂▂▂▃▄▅)   2007-05-17 20:51:00
我想吐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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