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下子無法說得明白。」楊宜樺抿了嘴，
「妳只要明白，我要『終止』這個味覺細胞的分離計畫，
並且『馬上解聘林啟艾』，就好了。」
「課長...這......？」周昕璇無法言語。
終止計畫......？
解聘林啟艾？！
「課長，我們已經把味覺細胞分離到了！」周昕璇急道，
「我們下一步就要發表專利了！為什麼要終止計畫？」
「喔？分離到味覺細胞......？」聽到這個大消息，楊宜樺瞇起眼。
「對！我正要跟課長報告這件好消息！」
周昕璇握緊手上那份，根本沒有提及分離到味覺細胞的實驗報告，
「課長，我們距離發表這個『全球獨步』的專利，只剩最後一步了！
這對全世界、對中華製糖，都是一件多麼大的事件！
對你也會是多大的『好處』啊！所以，請不要終止這件計畫！」
「嗯。」楊宜樺原本強硬的態度軟了一些，
「所以分離到的味覺細胞，也已經鑑定完成、確認那些就是『味覺細胞』？」
「還沒，課長，我們今天早上才剛確認分離到味覺細胞而已，
請再給我們幾天完成鑑定，請不要終止這個成功近在咫尺的計畫！」周昕璇撒了謊。
味覺細胞的鑑定，在一個月前林啟艾分離到後，賴卓群早已不動聲色地完成鑑定。
但在這當下她所能想得到的，只有盡力延長終止計畫的生效時間。
她能做的，好像真的只有如此而已。
周昕璇此時才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權力是多麽渺小。
楊宜樺低頭想了幾秒。
「好，就給你們『三天』的時間完成鑑定。三天的時間，絕對夠。」
「三天......」周昕璇一時無法接受。
但楊宜樺說的沒錯，三天絕對夠，楊宜樺可是本領域的內行。
但換個角度想，她起碼有為這個計畫延長了三天的壽命；
這三天，她需要跟賴卓群好好佈局接下來的走向。
「但，林啟艾的解聘會『馬上』進行。」
「......什麼？」周昕璇再次啞口。
她以為只要保住計畫，就會保住林啟艾，畢竟林啟艾可是計畫主持人哪！
「昕璇，這件事情我們當初在臨時會議上早已決定了，不是？
我們遲早都會解聘林啟艾，現在只是『提早』將她解聘而已。」楊宜樺冷道。
「但是，課長，啟艾是計畫主持人哪！這件計畫成果是她做成的啊！」
「昕璇，計畫主持人因故離職，還有協同主持人可以備用主持。也就是妳...或是我。」
「那......專利的發明人呢？」
「呵呵，昕璇，妳多慮了。
啟艾的貢獻，我們不會埋沒的，當初條約的內容不也寫得清清楚楚，
林啟艾絕對是第一發明人嗎？到時專利發出了，她當然會是第一發明人。」
「......」
周昕璇被楊宜樺反駁地啞口無言。
她完全沒料到還有這招。
無論如何，只要在專利申請表送出前將林啟艾解聘，
林啟艾再也無法因為發表專利而免除被解聘的命運......
縱使條約裡，白紙黑字地述明林啟艾是第一發明人，也無濟於事了。
周昕璇完完全全沒料到這個漏洞。
她被擊敗了。
完完全全地，被擊敗了。
她終究無法保住林啟艾。
她該怎麼對林啟艾交代？
「好了，我只是跟妳告知這個消息。
味覺細胞的部分，三天內要麻煩妳把分得的細胞鑑定出來；
至於林啟艾，公文應該在這幾天就會發出了......」
周昕璇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結束與楊宜樺的對話、回到辦公室的。
為了保住林啟艾，她把手上的其中一張王牌——味覺細胞給掀開了。
但此時她才知道，縱使內心的盤算再精密、做的功夫再多，
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住林啟艾。
要留住林啟艾的與否，一直都是楊宜樺的權力。
不管她做得再多、賴卓群想得再多、他們的盤算看來是多麼天衣無縫......，
其實只要楊宜樺大刀一揮，這些背後的盤算就像現在這樣應聲而倒。
周昕璇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現在時間接近中午。
林啟艾還在成大傻呼呼地作著那些一成不變的實驗步驟。
其實一個月來，林啟艾已經操作該實驗達到二十重複，
每次的實驗都顯示可以分離到足夠量的味覺細胞——
也就是說，這個實驗的再現性已經相當完美了。
是的，他們完成了分離味覺細胞的「標準化流程」！
沒意外的話，這個標準化流程，
不論是由她或賴卓群，或任何一個草包來照本宣科操作，
都可以分離到大量的味覺細胞。
她本來預計這幾天，就要跟林啟艾說這個她一直刻意隱瞞的事實。
她原本還想著，林啟艾知道她騙她後，會是怒不可遏？還是會驚喜萬分？
但如今，這一切話語，她霎時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了......。
她忽然想起林啟艾那天晚上，在她床上酣睡著的模樣；
她想著她親吻著林啟艾的臉頰時，林啟艾溫熱柔軟的臉龐觸感；
她想著林啟艾的唇，想著林啟艾隔天睡醒時的迷迷糊糊。
她想著林啟艾分離到味覺細胞時的興奮，卻又被她告知那是污染物時的悵然若失；
她想著一個月前，她牽著林啟艾到社交的場合，
那是第一次，林啟艾的手比她的要來得冰涼。
她想著一個月來，林啟艾在她的引導下漸漸變得世故、懂得與人交際；
她想著一個月來她耐心地用通訊軟體及電話培養林啟艾的交談能力；
她想著一個月來，被矇在鼓裡的林啟艾，
一再地重複一樣的實驗步驟，一再地獲得味覺細胞，
卻一再地被她跟賴卓群欺騙為是污染物時，那意志消沉的傻樣；
她想著林啟艾即使意志消沉，但仍聽從她跟賴卓群的指令，
一再地做著相同的實驗步驟，毫不馬虎打混。
林啟艾這樣相信著自己。
她卻沒辦法保住她。
她甚至不知道怎麼跟林啟艾還有賴卓群說這個天大的壞消息。
周昕璇無聲地嘆了一大口氣。
怎麼辦......？
霎那間，周昕璇的腦裡浮現了簡呈二字。
簡呈...。周昕璇瞇起眼。
身為副所長的簡呈，與楊宜樺不合早已不是新聞；
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到了簡呈擠下楊宜樺而榮登副所長的大位後，更是激烈。
在中華製糖，各級員工的升遷，除了評比評分及年度考績外，
還有一項很重要的評比項目，叫做「年度評分」。
這個年度評分是由上司替下屬一整年的表現評分，
例如所長替副所長評分，副所長替各課課長評分，
各課課長再替自己課下的員工評分......以此類推。
這個制度明白地鼓勵下屬迎合上司，以博取上司的好感、進而獲得高分；
是以中華製糖「拍馬屁」的風氣盛行，也就絲毫不令人意外了。
簡呈當上副所長後，幾乎等於斷了楊宜樺的官路；
楊宜樺的年度評分總只能維持在及格邊緣，
縱使楊宜樺高壓逼迫化驗課的人員交出漂亮的研發成果，
但他的評分依然不見起色——這絲毫不令人感到意外，
只要簡呈不喜歡他，再多的努力只是白費。
楊宜樺自己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當初周昕璇提起這個「味覺細胞分離計畫」，他才會躍躍欲試。
「全球獨步」的專利！這是多麼大的一件事！
這樣的實驗成果，相信不僅連好大喜功的陳廷禧會心花怒放，
周昕璇認為連董事長、總經理之流都會相當讚賞肯定；
如此一來，縱使簡呈多麼不喜歡楊宜樺、給楊宜樺多麼低的年度評分，
楊宜樺的升官之路再也不是只看簡呈的臉色。
所以，為什麼，楊宜樺要迅速終止這個計畫？
為什麼簡呈一宣布退職，楊宜樺就如此大的動作？
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簡呈的退職，就是楊宜樺開鍘的主要原因。
對。就是他。
縱使跟簡呈幾乎沒有私交，但周昕璇已經沒有時間細想。
她拿起準備到一半的專利資料，隨即起身往簡呈的辦公室走去。
＊＊＊
簡呈的辦公室，位處在研究大樓、黃計辦公室的正上方二樓位置。
身為副所長，簡呈的辦公室卻相當狹小且樸實，
這讓原本感到非常緊張的周昕璇，情緒多少緩和一些；
簡呈留著一頭灰色西裝頭，穿著是一貫的精實西裝，
不太高，目測大約一米七左右，他的樣子就像是路上隨處可見的大叔，看起來相當和善。
——但周昕璇清楚得很，他當初打擊楊宜樺的手段，是如何地狠辣、不留情面。
坐在辦公桌後的簡呈，慢慢地看完周昕璇遞交給他的專利報告後，
和善地笑問：「周博，請問這是......？」
「報告副座，這份是味覺細胞的分離專利。」
周昕璇微笑，「就如同專利上寫明的，我們已經分離出味覺細胞，」
「但楊宜樺課長卻要終止這份計畫，並馬上解聘這個計畫的主持人——林啟艾研究員。」
周昕璇深吸一口氣，
「我想請問副座，是什麼原因，會讓楊宜樺課長差點棄這個成果不顧？」
簡呈聞言，不悅地皺眉道：
「今天一個上午，來拜訪我的人不下二十個，
就妳一個小小的研究員，來這兒竟然不是慰問我的身子，倒來問我妳主子內心在想啥？」
周昕璇立馬感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快速地朝她襲來。
周昕璇沒感受過如此巨大的壓迫感，她暗自深呼吸幾下以穩住陣腳。
簡呈在公開的會議場合上，雖然言詞犀利，
但還不至於像現在如此地讓人感到喘不過氣；
一時之間，周昕璇開始疑惑自己來找簡呈的行動是否適當。
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笑了笑，
「不好意思，副座，我不是不關心您的身子，只是這件事刻不容緩，我需要您的幫忙。」
簡呈看著周昕璇似乎有備而來，陰沉沉地笑了起來，
「......妳跟我不熟，為什麼我要幫妳？」
周昕璇微笑起來，「因為......我跟您一樣，都想把楊宜樺給拉下台。」
「喔？」簡呈沒料到周昕璇會這樣說，面露吃驚，但隨後他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
「楊宜樺的心腹，周昕璇，竟然想把楊宜樺給拉下台？我有聽錯嗎？」
「副座，您沒有聽錯。我，周昕璇，想把楊宜樺給拉下台。」周昕璇不動聲色。
「喔？為什麼？」簡呈奇道。
周昕璇收起笑容，眼神銳利，
「副座，就如同你也有你自己的原因，我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但我們的目標一樣。如今你因為身體的原因需要退職，但你的目的還沒達到。」
「只要你幫我這次，我有把握，絕對可以把這個目的完成。」
「嘿嘿嘿嘿嘿......」
聞言，簡呈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良久才抬起頭，看向一臉嚴肅的周昕璇，
「妳很直接，我喜歡。」
周昕璇沒說什麼。
「但妳怎沒想過，我的身子情況糟成這樣，我可能也不想再對付楊宜樺了？」
「不會的。」周昕璇笑起來。
「依我看，副座與楊宜樺鬥爭超過十年，我想一定是內心有非常重大的心結，
加上您剛烈的性格，才可以維持這樣的鬥爭這麼久；
我認為以副座現在的身體情況，絕對不會不想再對付楊宜樺，
相反地，您應該是扼腕，竟然還沒達到心目中的目的，就要退職了吧？」
「哈哈哈哈！很好！」簡呈拍起手，
「既然妳話說得那麼開，那我也不用再客套什麼了！」
簡呈站起來，站在周昕璇面前，將專利報告交回到周昕璇手上。
「林啟艾，她沒做錯什麼事。」簡呈看著封面的計畫主持人名字，
「錯的是，她考進來中華製糖，『搶了陳廷禧所長女兒的位置』。」
「什麼......？」周昕璇愣住。
簡呈沒理會她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那時，陳廷禧的女兒在考試前就拿到考試的試卷，也早就查好答案；
她要做的，只有上考場，寫下她早已默背在心中的完美答案，
接著就可以等著查榜單，準備來中華製糖上班。」
「但沒想到竟殺出了個程咬金......這個林啟艾啊，一手空空，
竟然考出比她高了十幾分的高分。
這下可好，因為第二關的口試，面試官除了陳廷禧所長外，
還多了成大跟高醫的另外四位教授來評分，一切增添了不少變數。」
「面試的結果，林啟艾拿了近95分的高分，
而陳廷禧他女兒拿了85分，一樣相差了10分左右。
這下慘啦，該進來的沒進來，不該進來的，卻進來啦。」簡呈微笑，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但是，所長不是也是面試官？他怎麼沒給他女兒拉多些分數起來？」周昕璇問。
「嘖嘖，妳想也知道，面試官五個人，陳廷禧怎敢一意孤行給他女兒超高分？
人要偷吃可以，但要記得吃相不能太難看哪！」
周昕璇點點頭，忽然覺得自己問了相當好笑的問題。
「所以，林啟艾打破我們大家的眼鏡，打敗了陳廷禧的女兒，進來中華製糖；
而他女兒，則列為『備取第一名』。」
「備取第一名...」周昕璇沉吟，
「所以，意思是，只要林啟艾六個月試用期過，被評定為不合格而解聘，
他女兒馬上可以順理成章地遞補為正式員工......？」
「哈！Bravo!」簡呈一派輕鬆，給答對的周昕璇一陣鼓掌。
但周昕璇可沒這樣的閒情逸致。
「原來如此。」她已經氣得隱隱發抖。
「所以，只要誰可以讓林啟艾解聘，誰就立了大功？」
「嘿嘿......難怪楊宜樺這麼喜歡妳。」簡呈點點頭。
原來...原來是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
她想起黃計一個多月前跟她說過的一句話：
「妳如此保護地要命的林啟艾，不只我，知情的人無不想趕緊除掉她阿！
沒人想沾到她──除了妳。」
原來是這種好笑的原因......只是為了討好陳廷禧，好讓自己有升官的機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周昕璇握緊拳頭。
「所以這件事，楊宜樺多爽！擁有解聘林啟艾權力的，無疑就是楊宜樺一人！
這擺明就是專屬於他升官的門票！」簡呈笑起滿嘴黃牙，
「嘿嘿...所以，妳想想，
楊宜樺不趁現在我生病退職的機會把林啟艾給解聘，
好讓陳廷禧心頭一喜，順便一下把他拔擢為副所長，豈不是傻了？
誰還要等妳發表專利？」
「所以，就算是妳這專利是全球首創又如何？
等專利好不容易撰寫完也通過申請，還不知道有沒有現在這種大好機會等他呢！」
簡呈的一席話打醒了周昕璇。
也是......，一直以來，雖然她對楊宜樺存有二心，
但她怎樣也沒想到楊宜樺也會是只求升官、不管一切的俗人；
畢竟十年來，他表現出一副對研究相當熱忱且追根究底的態度
（如今想想，這些也不過是他為了追求實驗成果進而升官的門票罷了）。
她已經明白，無論味覺細胞分離的研究是多麼大的新聞，
但只要可以快速升官，其實這種科學上的大躍進根本就不會被楊宜樺所在意。
「好了。周昕璇，現在妳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原委，妳要怎麼做？」簡呈瞇起眼問著。
「我還需要想想。」周昕璇皺眉。
她說的是實話。
這件事情的涵蓋面，竟然層級高到研究所的陳廷禧所長......
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走下一步；
但棘手的是，這件事事不宜遲——解聘林啟艾的公文，大概這兩天內就會下來。
她該怎麼做，才能擋住這樣的公文、甚至把這樣的公文給弄消失？
「嘿嘿...，可不要想拉他下台不成，反而還讓他升官...」
簡呈冷笑道，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好，「剛剛跟妳說的任何事情，我都不知道。」
周昕璇聽出簡呈話中的意思，點了頭，「我明白，謝謝副座。」
語畢，便離開簡呈的辦公室。
但她其實也明白，要不是簡呈已知自己生了重病，
他大概也會是作弄林啟艾的共犯之一吧。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周昕璇馬上打開電腦。
由心底而生的一股好奇心，及一種知己知彼的觀念，
周昕璇對於陳廷禧女兒的名字很是好奇。
查到這樣的名字很簡單，如同簡呈所說的，他女兒是「備取第一名」。
周昕璇馬上上網查了今年度的錄取榜單。
這過程沒有很久，沒幾分鐘，二十多張簡潔明瞭的榜單就呈現在她面前。
周昕璇細細地尋找研究所化驗課的榜單，不出幾秒，
「林啟艾」三個字清楚地映入眼簾；
但，當她看到備取第一名、同時也是陳廷禧女兒的名字時，她震驚到下巴掉了下來。
——「鍾汐蘋」。
這三個字毫未差錯地映在榜單上。
鐘汐蘋，外號Apple，金屬中心工程師，同時也是與中華製糖合作案的計畫主持人......
周昕璇的腦海中，職業病地飄過這一串跑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