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果然過不了。
晚上十點，江敏剛上線的時間，也正是城市開始要交替的混沌時刻。算是起床氣嗎?她
心情不佳地瞪著擋在前方那台不疾不徐的機車，隨手拿起一旁的無線電對講機，報了聲上
線。
一般來說，女孩子不太會選擇排大夜班，可江敏相反，都說夜路走多會遇到鬼，她倒覺
得日裡橫流的人比鬼還要可怕。
只要客人篩選的好，基本上並不大會有什麼狀況發生，何況，在社會打滾多年，她也不
真就如表面上看起來的柔弱，遇到欠人兇的客人，忍的了的就吞下去，忍不了也罵不安分
的，她也學了幾招擒拿手，加上隨時塞在排檔旁的小電擊棒，江敏可不好惹，起碼，開了
這幾年的車，頂多遇到收不到錢的奧客，倒也沒出過什麼亂子。
原因之一是，江敏載的客人，大多是跟自己一樣會在包包裡放著電擊棒的。
年輕女生，越夜越越美麗，他們生活作息和江敏相似…也沒什麼，多是酒店小姐或愛跑
趴的年輕妹仔，她習慣在天明時刻在酒店附近兜轉，總會有喝的一身醉醺醺的酒店小姐上
車，溫馴而無害，銀貨兩訖，輕鬆的生意。
許是同為女孩子比較放心，江敏很快就有幾個熟客，多是年紀比較大一些或者姿色稍差
一些的，每個月照小姐的班表接送上下班，互利共生的關係，很快她就對酒店生態認識不
少。
她也知道真正生意好的時候該是客人陸續帶小姐要去開房間的時候，但江敏很少這樣，
只安靜將這些沒被帶出場的，青春已經漸漸要褪色的小姐載回家門口，聽著她們酒後的，
模糊而叨絮的心聲，不多碎嘴，在日出之前，與出門運動的老人完成這城市的交班，然後
疲憊的回家，在蒸騰的白日城市裡沉睡，和酒店小姐們各自做著不同的夢。
大家都是出外的艱苦人，江敏不覺得那些小姐髒，同樣的，也不覺得自己賺的是虧心錢
。
才十一點。她進巷口，放一名顯然加班太晚的單身男子下車，微微打了個呵欠，沿著南京
西路開，心不在焉地，一隻耳朵聽音樂另一隻聽無線電，然後拿起對講機報了聲，一邊就
看到打了烊的新光三越前有個女孩子伸手攔車。
看起來有些疲倦但眼神清明，衣著是普通的襯衫長褲(在這一區來說，是簡陋了些)，身材
中等，略削的肩膀搭著個看來不怎樣的帆布包，有可能是剛下班的櫃姐或後面哪個公司的
員工晚下班只好坐計程車回家。江敏在瞬間判斷這是個OK的客人，於是流暢的停到路邊，
等著女孩上車。
女孩開門，弓身坐進後座，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女生看起來還真是有些樸素，連妝都沒化
。
唔，應該不是市內人，有機會是長程。江敏挑了挑眉，等著女孩報上去處，卻驚訝的聽見
林森北路似乎是某家酒店的地址。
這個點去，當然不會是要洽公或者吃泰式料理。果然人不可貌相嗎?她表情沒變，職業性
地複誦了一次地址，然後上路。
不是很遠的距離。她心不在焉的開車，一邊透過後照鏡窺伺後座的動作，只見女孩像是累
極了般將頭顱靠在車窗上，一頭不染不燙的長髮映著不停往後消逝的燈光，柔順無暇，睜
著一雙大眼，無神的望著窗外看。
好好打扮的話，那會是比例與配置都好看的五官，眼睛大，看起來單純，和這夜晚一樣年
輕，但那眼神卻彷彿望進整個城市的燈紅酒綠，疲倦蒼老的好像已活了一世紀。
｢去那裡，要注意安全喔。｣鬼使神差的，一向不和客人多說半句的她聽見自己在Oasis
的wonderwall的前奏吉他聲中開口，聲音聽起來像要生銹。
後座的女孩沒有回話，瞬間車內變的好安靜，尷尬吸去了所有雜音，江敏吸了吸鼻子，決
定假裝自己沒有說話。
｢噢，好，謝謝你。｣然後過了十幾秒，在Noel唱著they’re gonna throw it back to
you時，她才聽見後面傳來慢半拍的回答，乾淨的聲音逗留在喉頭，怎麼聽都是不懂掩飾
與客套的勉強，謝謝倒是清晰深重的挺有誠意。
｢第一天上班，我也很緊張。｣
｢哪家酒店?｣
只是幫忙而已。江敏這麼告訴自己，就當作日行一善，不自然的咳了聲然後把她知道有關
那間酒店的消息和盤托出。
女孩認真聽著，表情像是在課堂上專心用功的高中生，場景卻是荒謬的深夜計程車司機與
剛要入行的酒店小姐。
這樣算是幫忙嗎?江敏不知道。
每個小姐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江敏幾乎沒遇過誰是心甘情願要幹這行，往往更多是一陷進
去就回不了頭。
收入的確不錯，卻總是來的快去得快，像是站在河岸邊，看著青春年華與金錢流逝而去，
最後什麼都沒留下，何況，幹這行眉眉角角也多，想博得老闆們的青睞也不是這麼容易，
更別提夜裏那一杯又一杯往胃裡猛灌酒精以及客人們的風聲言語，像是一具艷麗容器，得
毫無反抗的裝進任何被往裡塞的東西。
然後在下一個還年輕的夜晚，把自己倒乾淨修補無暇，繼續抽離地吞進命運與汙濁。
這樣算是幫忙嗎?江敏不知道，如果後座坐的是自己的妹妹，她絕對不准女孩去幹這樣辛
苦而沒有未來的行當。
可那是女孩自己的選擇，後座坐著的只是個客人而自己也不過是個專門載小姐上下班的計
程車司機，他們的生命只會有短短幾分鐘的交集，連告訴她酒店的潛規則都是交淺言深了
。
江敏不是古道熱腸的那種人，她只覺得，無奈人生裡，總得有人在裏頭作些徒勞的努力。
快到目的地之前，無線電上，另一個常排夜班的熟人問起她並排停車被開紅單問題，江
敏只得中斷和女孩的話題，拿起對講機回答，其實沒差，也不重要。
然後車子停在酒店門口，閃爍的刺眼燈光打進她的眼睛。
｢小黃單就只是填一個備案而已，就讓市政府那邊知道…等一下，我有小仙要下車，再
跟你說。｣她結束話題，另一隻手開了車裡的燈，準備找零。｢平安旺旺。｣
｢平安萬萬?是什麼?｣女孩遞過紙鈔，冷涼指尖輕輕碰過她掌心，表情豐富的聲線裡寫
著好奇。
｢平安旺旺…呃，就是路上平安，生意旺旺，行話而已，開計程車的很多都會說。｣沒
預期會被問這問題，江敏有些窘的抓了抓鼻子。
｢那，也可以祝我平安旺旺嗎?我很需要。｣
祝人平安旺旺不費力氣，同樣的也該沒什麼效力。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她愣了一下。
｢噢，恩，平安旺旺。｣
｢謝謝你。｣轉頭要接過車資，卻不經意撞上昏黃車內，女孩一雙笑瞇的眼，燦爛的要
照亮這夜，像是收了什麼大禮一樣開心，擋住江敏要找給她的零錢，揹著那簡陋包包開了
車門。
下車迎往整片的不夜華燈之前，女孩回頭對她笑的羞怯，學著她丟下一句。｢平安旺旺
。｣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卻是江敏最後一次看到女孩揹著這樣寒酸的包包，脂粉未施的模
樣。
她一直不知道，女孩夜裡是否也對著那些大老闆們露出這樣燦爛美麗的笑，但是往後想
起來，她還是最懷念那張單純沒有修飾的臉和那只帆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