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個花季(二十九)
我失神地回到了病房，柏尉的點滴剛吊完，護士正在替他拆針頭。
「你怎麼了呢？怎麼去那麼久？」
「喔，沒事...」我試著整理我的心情。
「是嗎？」他邊扣著襯衫的袖扣說著，「還是又遇到了不想遇到的人？」
「沒有...只是醫院的人多了點...」我卻不知為何說了謊。
那天晚上我整夜都無法入眠，整夜我盯著黑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在哪個環節出
了錯。
翌日一早，送小霓去爸爸那後，伯尉載我去花店的路上，我仍心神不寧，雖然知道就算解
開這一切，我們也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但那個結就卡在那，我明白不解開的話，我將無法
繼續。
「晚上老闆約了我，所以我就不回來吃飯了...」
「又是應酬？」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沒有啦，哪有什麼應酬，老闆都在講一些公事...」他將車子停到了花店前，「你還好
吧？」
「柏尉，」我看著前方，好像自己身在外面的街道上，而那聲音彷彿從我心底潛意識深處
說出來的，「有件事情我想問清楚...」
「什麼事？」
我望著他，冷靜地說，彷彿這些字句是瘟疫病毒，幾乎就要腐蝕我現有的一切，「那年
...那天嚴瑾離開的那個晚上，你有沒有去找她？」
「你說什麼？」
「我說嚴瑾...」
「嚴瑾嚴瑾、又是嚴瑾！你昨天是不是去見她了？」
「我只是想知道...」
他打斷我，「這個人要在你生命裡多久？要在我們的生活裡繼續下去？你根本就還愛著她
吧？」
「不是不是，」我筋疲力竭，近乎崩潰地吼了出來，「你聽我講完！」
他一陣沈默，可以感覺到接下來出口的話的重量，「你是不是...把我寫給她的留言給拿
走了...」
他搖搖頭，「我還以為你說什麼呢...不過是一張紙條...」
「什麼？」
「就算我拿走了又怎樣？你以為你真的可以跟她面對一切嗎？她那時也不就是在酒吧兼差
打工，跟青少年沒兩樣，你跟她在一起有什麼未來可言？」
「所以...是你拿走了。」
「是又怎樣？」那嘲諷的笑容讓我心痛萬分，我感覺到自己一步步崩毀中。
「你怎麼可以...」
「我只是不希望你賠上你的人生...」他冷冷地說。
我沒等他說完就想開門下車，他拉住我，「欣蓓！」
「放開！」我掙脫他，推開車門另一邊巷口的方向快步離去。
「欣蓓！」他下車大喊，但我只想頭也不回，彷彿只要邁開腳步，就可以遠離那些曾經分
離或失去的夢魘，然後我招了一台計程車。
直到我上了車關上了門，車裡濃重的煙味才讓我意識在何方。
「要去哪？」
車子已駛上快車道，我還沒想到目的，就已經先說出了口，「到中央醫院。」
我幾乎可以聽見我的心跳聲，跟著我腳步的節奏砰砰作響，我害怕前往的所在，卻無法控
制自己停下，命運若是早有註定，也許她根本不在辦公室，於是我便可以說服自己，一切
都是場惘然，然後下樓回去，回到我常軌的生命裡，回到我的生活、我原有的一切，從此
再也不相見。
我推開醫學研究部的門，嚴瑾卻早已在那了，彷彿早已等待了上百年的時間。
她原本正在看文件的臉抬了起來，滿臉疑惑，「小蓓？怎麼了？」
「你在......？」我不知是難過還是慶幸。
「我剛好值完班，差不多要走了，但有個病人的狀況我想再研究...你怎麼了？」她站起
身來。
「嚴瑾.....」我走近她，彷彿自言自語，「帶我離開這裡。」
她遲疑了一下，深呼吸又停頓又深了呼吸，一句話埂在喉嚨開不了口，在那杵了好幾秒鐘
，時間長到我還有機會可以後悔，我下意識轉過了身，她卻突然將我拉進她的懷裡。
嚴瑾的氣味......既陌生又熟悉，我沒有將她推開的力氣，潛意識裡竟如此盼望著她的溫
度能把我心上的冰霜融掉......。
春天天氣本是善變的、捉摸不定的，我跟嚴瑾走進那天起風的灰色下午，上了她的車，一
路往市郊開去，她沒說要去哪，我卻早已有預感。
有時大自然讓我感到好渺小，經過那麼久的時間，曾經暴雨、烈日、冰霜，經過多少個狂
風肆虐、天搖地動過，沿途的景色卻像是什麼都沒變，依然如故；而人老了、兩旁的店家
也換了，我才深深明白，原來滄海桑田是需要多麼長的時間，長得足以改變人們甚至歷史
所建造的一切。
車站旁的那間民宿已不知在何時重新整修換了個樣子，山卻還在那裡，如如不動。
我重回舊地卻恍如隔世，望著窗外，心生困惑與感嘆。
暮色漸漸降臨，遠方起伏的山巒顯得朦朧而暗淡，像是被遺忘在世界邊境角落的一幅褪色
的水彩畫。
嚴瑾的臉倒映在玻璃窗上，像從昨日記憶來的鬼魅，模糊而遙遠，她黑色的瞳眸已看不見
的衝動氣盛，像是一池平靜深不見底湖泊，滿佈毫無波瀾的憂傷。
而我這才發現，嚴瑾髮際兩側竟生了許多白髮，「你多了好多白頭髮...」
「這幾年忙著醫院的事，太累了...」
我不知道人生這樣兜兜轉轉究竟為了什麼？每次的相遇重逢到底有什麼意義？我不想去思
考這些事情，也不想去細數這些年的改變，只是抱住她，把她拉得更近點。
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和手掌的渴望和溫度，她吻帶著顫抖和想念，我卻不知道我該有什
麼反應，這不是我想要的嗎？我想念她的一切，但會不會只剩下想念可以慰藉了？
淚水沾濕了我的臉頰，我才發現自己流了淚，於是不可遏止地哭了。
「小蓓…」她放開了我，臉上還掛著我的淚滴，即使想掩飾哀傷，卻仍太過明顯「對不起
……我沒想到你的感覺。」
「為什麼要讓我再遇到你？我還寧願你永遠都不要再出現...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我淚
止也止不了。
嚴瑾只有苦笑，那熟悉的表情一點都沒變，我竟又感覺到心痛。
「上天為什麼要跟我開這種玩笑...」我喃喃自語，她抱住搖搖欲墜的我，卻不知道能說
什麼話，面對命運之神的捉弄，我們都試圖用沈默以表抗議。
包包裡傳來手機鈴響的聲音，小霓咿咿啞啞的童謠聽起來天真得不搭噶，我突然覺得生命
如此荒誕無奈，我竟試圖想要掙脫這蜘蛛網般的困境，究竟在企求什麼呢？手機聲停止了
，我的淚也已流乾。
「我們什麼都沒辦法改變吧？」我問她，卻不打算得到她的回答，她只是把我摟得更緊了
。
手機聲又響了，我從嚴瑾的懷裡離開，擦了擦淚。「我要去接小霓了。」
嚴瑾愣了下，才理解到這句話的背後意義，她像是用了最後的力氣，「我送你回家吧。」
回去的車上，我們只剩下沈默，我們各自看著前方的路途風景，卻已是殊途。
我和她的世界早已從那天她離開後被分了開來，我們當時即便鼓起了勇氣也都已錯過，即
使八年、十年後，更沒有可以瀟灑放棄一切的勇氣和理由。
嚴瑾必定知道，不然不會就這麼遠遠地看著我。而我也早已了然於心。
我們離開記憶裡的深山，回到了城市洶湧的車流中，依舊這麼默默無語。
直到她送我到了店門口，她才說了聲，「到了。」
「嗯。」
「現在呢？」她看我動也不動。
「嚴瑾，你永遠會是我今生最愛的人，但是...我現在已經無法再愛你了。」
「嗯，我知道。」她很平靜。
「你不欠我什麼...你別再買花了，我們以後也別再見面了。」
「嗯...」她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