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一個花季(二十七)
難得兩個月沒和欣芃見到面，才回到台北的第二天，馬上就打電話找我過去。
我帶著小霓回家，欣芃一見到小霓便開心地摟著她，又親又抱的，「小霓，兩個月不見你
怎麼又長大了啊？」
「你不知道小孩子長超快的嗎？」爸爸在旁邊沏著茶搭腔，「再過不久就要嫁人了呢！」
「爸，你神經啊！」欣芃又揉了揉小霓，然後用只有會對小孩子講話才有的腔調，「人家
小霓才幾歲，還是個小孩子啊。」
「我不要嫁人，我要陪在媽媽和阿姨身邊。」小霓環著妹妹的脖子，童言童語的。
「我的天啊，我都要哭了！」欣芃抱著小霓又狂親了好幾下，這兩人不知道在上演哪一齣
的愛情肥皂劇。
「孩子都會長大的，總有一天都會離開，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哪有，我不是還一直住在家裡。」欣芃反駁。
「那是因為Kevin他家不住在台灣，才會住我們家吧。」
「Kevin什麼時候回來？」
「小霓怎麼就直接叫Kevin了？這樣輩分對嗎？」爸爸看著小霓笑著，小霓出生之後我常
常看見爸爸這樣溫柔的眼神，那個記憶中的嚴父漸漸在融化中。
「哎呀，沒關係啦，Kevin自己都不介意了。」
小霓和欣芃甜蜜摟抱的戲碼結束後，小霓跑去和爸爸看電視，欣芃在房間裡展示著他在歐
洲買的戰利品，大部份是衣服、配件，還遞了件大衣給我。
「歐洲人超愛穿這種大衣的，很好看。」
「台北又沒冷到那種程度。」我淡淡回她。
「姐，」她坐到我身邊，「你今天怎麼了？從一進門就怪怪的。」
「有嗎？」
「有啊，你感覺有心事，是什麼事情惹你不高興了？還是柏尉的工作又怎麼了嗎？」
「沒有啦。」我起身走到窗邊，越知道梗在心頭的那件事是什麼，我就越不想承認。
「怪怪的。」
窗外的陽光普照，沒有半點微風，我的心卻無法如樹的枝枒葉子那般穩定平靜。
「她...我遇到她了...」
「嗯？」
「嚴瑾。」
「什麼！」欣芃快步地走到我身邊，「嚴瑾？你是說嚴瑾嗎？」
「對啦，對啦！」這兩個字逼得我想逃離，我坐到了床上，嘆了一口氣。
「她在哪？」
「醫院。」
我簡短地交代了一下在醫院發生的事，欣芃聽得目瞪口呆。
「天啊，也太巧了吧，經過這麼久還可以再遇見...」
「是啊...」曾經我以為，她早已是陌路人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輕笑了聲，「芃，你傻了嗎？怎麼問這種問題？我跟她早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姐...可是你明明還很想再見到她...」
我阻止她，「過去就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很幸福，也很快樂...」
妹妹試探性地看看我，「也是啦，還好有小霓。」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答應柏尉，而他卻在爸爸出院後仍然陪伴著我，幫著爸爸復健、照顧我
們的家人，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都毫無怨言。
「一個人究竟能等待另一個人多久呢？」爸爸在一個復健後的夜晚問我，「有人就在你身
邊，你卻想那個不可能的...」
那是好久以後，父親第一次面對我和嚴瑾的關係，我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也不
敢問。
「我沒有在等誰。」
「欣蓓，我希望你可以幸福，而幸福有時只是平凡簡單的過著日子，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
不一定是幸福。」
我那時才看清爸爸，一夕之間他怎麼蒼老了，我心裡滿是內疚和悔恨，讓他如此擔心煩憂
。
那些日子我一直在問自己，生命中皆難免遺憾和惆悵，有多少人在生命的最終能全然的無
悔？
嚴瑾像個幻夢一樣，但是眼前每天張眼所面對卻都是微不足道的平凡小事，只有那些才真
實在你的生活中。
最終我只是選擇了踏實而已。
晚上柏尉約了在中國認識的長輩吃飯，我把小霓寄在爸爸這，傍晚便直接到約定地點。
那是一間高檔的中式餐廳，我在昏黃的燈光下被服務生帶進了最裡面的包廂。
柏尉正和一位頭髮斑白穿著靛藍色西裝外套的長者聊天說笑，旁邊低著頭在喝茶的竟然是
嚴瑾。
「欣蓓，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上海時醫療團隊的顧問，嚴醫師...」柏尉看著我
不解的表情才繼續解釋，「我沒想到嚴醫師竟然是小瑾的爸爸...」
「哈哈哈，世界真的是很小...」嚴醫師笑了幾聲，「我這女兒很難約，要不是她剛好沒
排班，我說我今天要跟朋友喝酒，才有可能這樣碰見...沒想到你們都認識...」
要不是幾天前已經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我還真無法面對這樣的景象，我只好佯裝無事笑
著坐下來，嚴瑾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看著我，但我無法正視她，餘光接觸到她的眼神，那
內斂和沈穩的眼神是以前的嚴瑾所沒有的，那時我閃過一個稍縱即逝的念頭：這些年...
。但隨即被理智壓下，我不想知道她一切的一切。
「年紀大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也沒什麼機會再去中國了...」
「怎麼會？嚴醫師還很年輕，人生七十才開始...」
「哈哈哈！七十才開始就太晚了啦！這一代是你們的時代，我們已經沒用了...」
柏尉和嚴醫師聊得相當起勁，以往陪柏尉去跟老闆、官員的飯局，我都覺得格格不入，因
此總沒特別講話，我有時覺得，柏尉就是希望我如此，看起來端莊賢淑。而今晚更是如此
，我默默地喝著雞湯，不打算搭話，也努力控制我的視線範圍。
「你還好嗎？」但坐在對面的人卻不這樣想。
「還好。」我的眼神快速掃過她，以面帶微笑的表情說著。
「呃...我的意思是這些年...」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
嚴瑾呼了一口氣，幫我倒了茶，「你女兒...很可愛。」
「謝謝。」我突然想到什麼，「那件醫師服多少錢，我再買一件給你。」
「不用了啦，我家那麼多...」
我不知道該回什麼。只要太進一步的話題都會勾起我不安的情緒，所以便選擇了沈默，且
柏尉雖然一直在跟嚴瑾的父親喝著酒，仍不時會回過頭來看我，我感覺自己坐如針氈，連
視線和動作都得格外小心翼翼，嚴瑾與父親的互動也甚少，她對他的感覺不像是親人，反
倒更像是長官、上司，但我卻只在她與父親的相處上看到一些過去嚴瑾的影子，但那些細
微的反叛眼神，已被熟練的內斂給收服，嚴瑾已不是原來那個盛氣凌人的嚴瑾了。
晚餐結束後，嚴醫師堅持要嚴瑾開車送我們回去。
一路上嚴醫師還繼續和柏尉聊著天，但都已經是在中國時的一些人事物，「我下個月會再
過去，嚴醫師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帶的東西再跟我說...」柏尉坐在我旁邊，緊緊握著我
的手。
嚴瑾沈默地開著車，只偶爾問了一下路，我搭不上話，只是看著窗外的車流，豪華高級轎
車的皮椅氣味讓我很不舒服。
「到了，這邊一樓停就可以了...」
我勾著柏尉的手下車，我不喜歡他每次應酬就得喝成這樣，嚴瑾把車停在路邊，下車來幫
我扶著他。
「我陪你們進去...」
「不用了，你先走吧！」
嚴瑾看著我，那眼神不容否定，「我爸堅持。」
嚴瑾陪我把柏尉送上樓，沒有多說幾句，柏尉坐到沙發上後，我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那你們先休息吧，我先走了。」嚴瑾先說了話，我仍舊無法正視她。
柏尉看著這一切發生，卻說了句，「欣蓓，你送她下樓吧。」
「不用了...」嚴瑾替我回絕。
我不解地看著柏尉，「應該的，順便幫我把櫃子上的紅酒拿去給嚴醫師，我今天出門忘了
帶...」
他講得雲淡風輕，但他越是冷靜，我越可以感覺到他漠然所展現的尖刺。
「好，我送你下去。」我也不知道是賭氣什麼，我拿了他說的東西，便隨嚴瑾下樓。
我們家在一棟新蓋的大廈社區裡，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大廈的中庭裡只有幾盞照明的燈
光，在四周被圍繞的高聳大廈建築中，像是點點隕落的星火。
「你何時搬來這的？」嚴瑾先打破了沈默。
「結婚後一年就搬來了。」我快步走著，但嚴瑾的腳步卻很緩慢。
「感覺環境還不錯。」
我停下來，「你到底想說什麼？」沒來由的情緒湧上，「你要說什麼趕快說，我無法再這
樣下去...」
「你還好嗎？」嚴瑾問。
「還好。」我繼續走，她遲疑了一下，卻跟上拉住我，「小蓓...」
「你能不能放過我？」我甩開她的手，試著說得若無其事，「你想怎麼樣？都已經過那麼
久，你現在出現，然後呢...」
「我沒有想做什麼，我只是想關心你一下。」
「過去的事就忘了吧，你沒必要因為過去而來關心我。」
「不是...」她在找尋適當字詞，然後終於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是她生前最後的告解，
「對不起，我當初只管自己的感受......」
「不要說了，」我制止她，「我現在很幸福。」
「嗯，看到你很幸福就夠了......」
「我幸不幸福與你無關吧。」
「嗯，也是。」她苦笑。
「再見...但最好不要再見了。」我說得平靜，但轉身離去時卻發現自己在顫抖著，沒來
由
的熱氣襲上我的眼眶，我一直忍著直到進了電梯，這幾年來的情緒忽然被宣洩了出來，我
越
想控制自己別在電梯裡崩潰，卻越是無能為力。
等我整理好情緒進門時，柏尉還依舊坐在沙發上。
「你哭了？」
「拜託，饒了我，我不想講這話題。」
我轉身進廁所，洗了洗臉，但柏尉卻跟了進來。
「你還愛著她...」
「你在說什麼啊！」我頓時一把火上來。
「你還愛著她是不是？」
「葉柏尉，你喝醉了，我不想跟你講話。」我繞過他直接進房間，他卻不肯放過我。
「欣蓓，你為什麼要為她哭？你是不是還愛著她？」
「我沒有為她哭！」
「那是為什麼？她不值得你為她傷心、難過，當初走的人是她、離開的人是她，是我留下
來，在你身邊一直照顧你的是我...」
「你擁有我的全部，你還在懷疑什麼？」
「她剛拉你的手。」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窗邊監視我。
「我不想跟你講了，我今天想睡小霓房間...」
我拿了枕頭，進了小霓的房裡，便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任憑柏尉在外敲門說話，我都不想
理他。
小霓房間的天花板上貼了滿滿螢光的星星，在黑暗的房間裡發著光，我想起我們三人一起
在黏貼著星星的那時，想起很久以前她說的關於星星的傳說，星光依舊，但星星也許早就
在多年前就隕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