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是失戀嗎？我想著這在青澀歲月必經的考驗，順帶也憶起之前於「白川」夜櫻下，
景介恍著神，彷彿是被勾起與前任的傷痛。但琢磨好一陣子，還是把這可能性推翻了，我
懂分手的痛，也明瞭那種瞬間的抽空足以讓人封閉自己，可是，失戀的摧殘真有可能會徹
底改變人的性格嗎？
我愣愣盯著景介的畫作，畫作裡的顏彩翻騰跌墜，望著望著，情緒似乎也陷落其中，
視野彷彿出現景介吶喊著、朝牆上把拳頭搥出鮮血，好像也有他拖著身子將自己放逐，儘
管沿途風光和煦，入了眼裡亦成了風浪。他的步跡往前，心底的燃爐卻隨著淚水一點一點
失了溫度，於是城市崩解，曾經的燦耀徹底暗滅。
如此晦暗的畫面在我腦海中盤桓，怎樣也無法揮去，想了很久，仍舊決定跟景介聊聊
，釐清心裡的疑惑。
「我把你臉書上的作品都看完了。」深吸了一口氣，我把句子送出，然後緊盯著螢幕
。不過當分分秒秒過去螢幕終於有了消息，回應的只是個簡短「嗯」字，看不出情緒，讓
人不禁有點忐忑。
「覺得都好特別。」我嘗試性地補了個概略心得。
「特別？」謝天謝地，他總算對這話題有了興趣。
「應該說你用了很多不同手法去具象化你的情緒。」我歸納了一下想法，趁勝追擊。
「喔。」螢幕出現的字無比簡潔也令人沮喪，我好像看到景介淡淡瞄了我一眼，又繼
續作他的事，難道我對他的作品整個感覺錯誤？不會吧。
「可是..為什麼都是負面的情緒啊？」我鼓起勇氣把問題挑明，想確定我的猜測，怎
料這句話便像個暫停時間的開關，一送出螢幕就陷入死寂，彷如我雖跟他對著眼，卻只有
無盡的靜默將我們包繞。
「是因為發生什麼嚴重的事嗎？」我不甘心地伸手突破這片凝滯。
「唉，就知道你一定會問，所以當初想了很久，猶豫要不要給你我的帳號。」該說是
已經摸透我的性子，還是對我觀察力的抬舉呢？突然冒出的長串字語令我頓時發愣。
「那..可以說給我聽嗎？」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螢幕在停頓半晌後，出現使人沮喪的字句。
「這事哪有過去，如果你心裡毫無疙瘩，為什麼看起來總是很憂鬱？」我急切地把疑
問丟向他。
「誰生活沒煩心的事。」
「話是這樣講沒錯，但..」我把自己的思路化成文字，然還沒來得及寫完，螢幕已出
現景介的語句。「我要去睡了，晚安。」他掛上了免戰牌，拒絕我繼續探索他的過去。
盯著景介送來的推搪之詞，我心裡有點悶，可是呆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很可笑，我以為
自己是誰？難不成知道他的過去，就能發出聖光給予救贖，讓他就此無憂無傷？說到底，
我同樣是個對命運無力的平凡人，連該怎麼維繫遠距離戀愛都還沒個譜，只是在走一步算
一步。
工作時往三人群組丟些沒營養的字句，看恭介插科打諢，想像他趴在課堂桌上跟我談
笑，這樣就算是情人的絮語嗎？晚上窩在房間對他訴說想念，聽他的聲音，這樣便能烘熱
那隨時都會降溫的感情？其實我根本無從知曉。
我只能傻傻相信恭介如我一般在努力著，我們拿生活的餘閒耕耘、播種、施肥，然後
期待一起走過的花季會年復一年持續下去。但再怎麼說，文字與聲音還是有點虛無縹緲，
及不上面對相視的實在，更遑論能感受彼此溫度的擁抱，於是某天回家的路上，我看著恭
介的頭像便忍不住按下了視訊。
經過一陣難熬的等待工夫，恭介接了，可是卻僅僅單純聲音的通話：「怎麼忽然要視
訊？嚇到我。」
「啊？不行嗎？想看看你呀。」我柔聲遞去我的思念。
「也不是不行，就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啦？」我有點疑惑，莫非....還有旁人。
「只是現在很邋遢，而且..沒穿衣服。」他把句尾那幾字說得快速含糊。
「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沒看過。」我笑了起來，在京都連更進一步的不都已經作了。
「好啦，你等等。」大概也想起那幾夜的情景，他沒跟我開啟無謂的唇舌攻防，取而
代之的，是幾許窸窸窣窣的雜音。
過了幾秒，我終於看到恭介出現在螢幕上，他撥弄著頭髮彷彿正擔心自己的形象，可
是這行為根本很多餘，因為裸裎的上身已瞬間抓住我的注意力。「光哥，你眼睛看哪裡..
」他把螢幕調整些許，逼我目光定在他的帥臉。
「哈，就某些地方已經陌生了，需要熟悉一下。你的下面..」我擺出邪惡的眼神：「
該不會沒穿吧？」
「怎麼可能，有內褲。」他呶了嘴。
「看一下嘛～」
「不要～」他撇開了頭，但總覺得那表情有些欲拒還迎。
「你很壞耶。」我戳著他在螢幕裡的胸口。
「是你很色吧。」他假作格檔。
「那又怎樣，孔子說食色性也～」我覺得孔老先生應該會想回魂掐死我。
「他是誰？」恭介嘴上雖這麼說，手卻已把螢幕角度微微一挪。於是我看見他腰下亮
黃色的窄短布料綴著幾線斜紋，盤坐的腿間有某部位的飽滿模樣。但這樣的景象才映入眼
裡，畫面又瞬間抽拉而上，變成恭介嘴角勾起的促狹笑容。
「欸，很故意耶。」
「我是為你好，免得你在街上硬起來被警察抓。」他晃著身，一副看透我的得意神色
。
「最好是..」儘管我嘴不認帳，下身其實很老實，腦袋也開始多出一些可能衍生的情
色畫面。
可是隨著這些狂想不受控地竄生，我不禁省起某個挺嚴重的問題，對一個賀爾蒙正盛
的大學生，有可能像王寶釧一樣守著寒窯，只靠自己雙手解決欲望嗎？
「怎麼不說話了？」恭介圓睜了眼，透著不解。
「沒啦，只是在想什麼時候能再看到真實的你。」看著、抱著、然後釋放彼此積壓的
情慾。
「是喔？」他穿望的眼神依舊狐疑。
「啊，你們五月初是黃金週齁，要不要一起去九州？記得那邊有個『河內藤園』，裡
頭種了好大一片超漂亮的紫藤。」幾幅在網路看過的景畫閃過腦中，隨風擺揚的紫簾浩瀚
如浪。
「紫藤園喔..」他略略蹙了眉：「聽起來是滿誘人，可是家裡已經說好黃金週要出去
玩了。」
不會吧，我挑揚而起的情緒瞬間跌落。
「不要難過啦，可以找別的機會來東京啊，我們帶你去逛。」他將臉湊近，眼色轉成
撫慰。
然恭介雖這樣邀了，命運卻故意和我作對，海量的工作不斷灌湧而來，看老闆緊繃的
表情，我覺得就算請個一兩天假都會被吊起來鞭打。想到與恭介相見遙遙無期，思念便益
發濃盛，曾想跟他建議，回到家就各自打開電腦鏡頭，有特別話題聊自然好，沒有也無妨
，各自做著手邊事，對眼時以微笑給彼此招呼，像生活在同個空間一樣。
可是這樣的念頭轉了很久仍舊出不了口，一來家裡那氣氛，誰知其中的冷寒肅殺爭吵
怒罵會不會就穿渡過去，二來也覺得對重視隱私的日本人而言，這種要求搞不好有點過份
，我不想恭介為了我勉為其難接受，然後因為沒有自我空間，生活過得太有壓力，甚至把
鏡頭前當禁區，介意著、閃避著，完全失去牽繫感情的最初目的。
不過這事倒像是激發了恭介的靈感，他開始空出週末的某個時間，除了我也約了景介
，我們在餐桌開啟視訊，宛如一同吃著飯，互相望著，也笑語著。而這樣的三人餐會便成
了種慣常，儘管影像品質不太好，且由於卡著景介的存在，不能和恭介調笑限制級話題，
卻在親暱中透著溫暖的興味。
「欸，前幾天我google了一下，發現你們東京也有遊行耶。」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我在茶點店裡向兄弟倆興奮拋出我的發現。
「是啊，再過幾個星期就是了。」螢幕中的恭介不為所動應著，刀下的抹茶蛋糕淌流
出嫩綠可口的餡醬。
「你沒想去參加喔？」我挖了一匙冰淇淋含入嘴裡，疑惑問道。
「沒有啊，去有什麼用，那些頑固的人就算進了棺材想法也不會改變吧。」他懶懶說
著，好像品味舌尖上的抹茶香氣還比較重要。
「怎麼這樣講，你之前不是還憧憬台灣可以用遊行辯論來爭取....」我略顯激動的語
氣惹了他們兄弟互看一眼。
「所以光哥你每次遊行都會去？」景介放下茶碗，難得出了聲音。
「其實也不算，最初幾屆參加的人很少，我跟前任都覺得拿著旗幟在馬路中央太顯眼
，結果觀望了半天，變成躲在騎樓裝路人跟著一起走。」我追憶著那已經有點模糊的片段
：「可是這樣跟了幾次，膽子好像也大了，加上參加的人越來越多，就索性丟掉顧忌，牽
著手走了進去。」
「牽著手喔？」恭介雙眼眨著羨慕與佩服。
「沒有一直啦，不過走進去才發覺真的沒什麼，被跟自己同樣身份的人包圍一起，就
像回到家一樣，很安穩很放鬆。」我想起前任揮著彩虹旗的開懷笑靨：「而且，也不要覺
得沒希望啊，我們這邊不少前輩從年輕爭取到白頭都還沒放棄耶。再不然，就當成是嘉年
華去玩吧，讓更多人意識到我們的存在。」
「好啦，光哥你都這樣講了，不去好像很不夠意思。」彷彿抵受不住我的連綿勸誘，
恭介笑了起來。
「那景介你呢？」我很好奇這低調份子的意向。
果然，他怔怔望著我陷入了沉思，許久才吐出個「我再想想」的不確定答案。儘管如
此，恭介還是目光一亮，拉著我趁這機會去東京一起走走，令我頗為意動。本想拼死請個
假，誰曉得就像計畫被老闆看穿似，公佈的出差日子便這麼剛好涵蓋了遊行那天，登時讓
我期待相會的心情又墜落谷底。
不過遊行依舊為我們的聊天世界添抹了色彩，恭介好奇著台灣同志都作怎樣的裝扮，
當我找了幾個照片連結給他，便不斷在對話框裡丟回各式驚詫的表情貼圖。有時故意擺出
驕傲態勢，說那些動漫風格的穿戴都是源自他們國度，有時對妖嬈妝容華麗服飾瞠目結舌
，佩服這些人敢作自己的勇氣，而花車上近乎全裸的精壯舞男自然是重點，輕易地便激起
我們不時歪樓的品頭論足。
「所以我應該穿什麼啊？」看到最後，恭介開始煩惱著。
「都不要穿最好～～」我勾起笑容，反射性這樣打出。
「想害我被抓喔....」雖看不到表情，但感覺另端的他約莫已翻了白眼。
「好吧，那你可以多加一條內褲，若隱若現也頗性感。」我不禁把在京都看到的印象
翻出來複習。
「算了..不跟你這不正經的人討論，我自己想....」彷彿探測到我的意淫，他把一個
甩頭圖像扔了過來。
就在諸如此類的調笑中，我搭上飛機出了差，時間也奔馳到遊行那天，我一面應付不
斷冒出的大小問題，一面哀怨此時若是在東京和恭介攜手同行、送吻放閃，該是如何的風
光無限好。好不容易轟炸般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我在星夜拖著腳步倒回旅館房間，伸手
跟他們送出訊息：「快累死了，遊行好玩嗎？」
「還不錯囉～」恭介應了我。
「有照片嗎？」我滿心期待問著。
畫面停滯些許後，幾張照片冒了出來，方寸之間歡彩炫揚，聚焦的臉龐都展著希望的
笑靨。「咦？景介你還是去了喔？」上傳者的頭像很令我訝異。
「不算是吧，就街邊拍照而已。」他簡單回了我。
「是喔。」果然是景介式的風格。「那有拍到恭介嗎？」我迅速切入重點。
須臾，螢幕又浮上個縮圖，我點了開來，果真是恭介，精心抓理的飛翹髮尾襯顯他的
眉宇英氣，暖陽又輝亮了他精緻的五官，眼瞳光燦隨著嘴角勾起的自信穿透出照片，直接
定縛住人的視線。
更犯規的是，雖僅為牛仔短褲與球鞋的簡單裝扮，上身竟是裸裎的，只於腕間綴了個
彩虹手環。相似的圖騰抹在胸口，邀著人將目光停棲於那泛著麥色的豐碩之地，而後腹間
塊理和小腿肌線延伸了獨屬青春的健實，完成整張充滿惑力的照片。
「這也太帥了，恭介你果然是狠角色，怎麼不把它貼去臉書驕傲一下？」我不由自主
讚嘆。
「腦袋撞到才會把這種照片放在那。」
「不然你都放哪？」我突然覺得恭介的字句暗藏某種訊息，可是這樣的一問倒讓對話
就此停滯，像在猶豫什麼似，許久他才又出了聲：「就..Instagram囉。」
「你居然還偷留這種好東西，快交出來～」我鼓譟著。
「好啦，可是有個條件，你不准亂想！」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我不能亂想？我在疑惑中隨口答應後，恭介傳來了帳號，而當我
像挖到寶似點進去，頓時明瞭他要我先畫押的原因。
不同於臉書的校園與生活日常，綻耀的僅是很單純的活力陽光，交流的朋友也頗侷限
，這裡的他便如男模一般，在居家場景隨興斜倚，於城市一角行走旁望，眼神或迷濛或放
著電，一顰一笑皆勾著成無數人心動稱羨。更別提那些袒露身肌的了，只不過是鬆解襯衫
、或讓微溼T恤浮透胸腹的線條起伏，內褲也僅亮出腰際寸許，底下的瘋狂推文都彰顯了
他散發的致命吸引。
看著眼前一個個姿態各異的人像我不禁呆愣了，在這裡，他便像暗夜國度中挑弄情慾
的王，而諸多子民著迷般聚攏、膜拜、伸手，渴求著肉體碰觸與一夜歡快。
這..真的是我認識的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