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蕪田園》
3
半夜裡，老人從睡夢中咳醒，越咳越厲害，我起身替他拍痰並圍上姊姊送他
的羊毛圍巾。
咳了許久，總算停了下來，我問他：「有好些嗎？」
老人喘著氣，點了點頭。
我拿熱毛巾擦拭老人發紅的臉和和冰冷的手腳。
老人忽然睜開眼，問我說：「鄉下的田地是不是要被徵收？」
「徵收？有嗎？」我說。
這問題在大半夜的病房裡，還真有些無厘頭。
「剛剛不是鄉長來說要蓋工業區，政府要徵收土地嗎？」
「有嗎？剛剛沒有人來啊。」
或許是老人把夢境當做現實了吧。
「就是那個劉耀發，帶了幾個警察來說的啊！」
劉耀發？那人不是前鄉長嗎？幾年前落選後不久就因為心臟病過世了。
「劉耀發已經死了，現在鄉長是官有泉。」我對老人說。
「劉耀發死了？什麼時候死的？」老人的表情有點詫異。
「死了有好幾年了，他出山的時候我有陪你去公祭啊。」
「他死了，那怎麼剛剛會來？…。」
老人閉上眼睛，默然不語。
我想說他應該會繼續睡覺，便倒了杯溫水，縮回沙發上，打算繼續睡覺。
才剛坐下，老人微弱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我想回去鄉下看看。」
「這麼晚了，外面又冷，醫生不會讓你出去啦。」
「你連問都不問就想打發我嗎？」
「我明天還要上班，週末再帶你去好嗎？」
「都要徵收了，週末去還來得及嗎？」
老人依舊把夢境當成現實。
我拗不過他，只出去好去找值班醫師。葉醫師聽了我的話，也覺得無奈。
「丁老先生目前還算穩定，我們本來也就希望他可以出院療養，只是丁小姐
說您晚上才能照顧爸爸，所以才讓他繼續在醫院療養。總而言之，半夜又天
冷的狀況下，我是不建議您帶丁先生出去。若是真要出去，或許明天天亮後
比較適當。」葉醫師說。
「只是…。」
「丁先生，我知道您的意思。您要說老人家脾氣比較倔強吧，所以老人家若
真的想出去，就請您幫他多穿一些，最好帶個氧氣瓶，不要讓他太累，藥物
也要跟著。」
葉醫師不愧已經跟老人打了半年交道，對他的個性知之甚詳。
我辦了暫時離院手續，回到病房伺候老人下床、穿衣、出門、下樓，費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讓他坐上車，這時已是午夜一點了。
我開著車子，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往南走。直到此時，我聞到老人身上所散
發出來的氣味，那是一種西藥、消毒水和老人味混雜的難聞味道。
這味道使我不寒而慄起來，我覺得那是──死亡的味道。
沒有人相信老人的病會痊癒，癌細胞吞噬他的生命，只是早晚的事。老人雖
不曾直接跟我談死後的事，但在醫生宣判他只剩六個月生命的隔天，他便開
始準備身後事。
他把祖產給了我，那是有幾十個人持分的零碎土地；繼承它，是身為丁平善
一房唯一男丁的責任。至於市區裡我們成長的房子，老人要把它過戶給小
容，而鄉下幾年前老人用退休金買的農舍和田地，則要交給姊姊。老人兩百
萬的存款要拿來付老人住院的各種費用，還有老人身後喪葬費。我想最後應
該剩下不多，說不定還要倒貼。
我視而不見的死亡，現在竟然就在車裡！
老人呼吸有點困難，我將車停在路肩，讓他吸氧氣。
「要回醫院嗎？」我問。
老人不答。
車子繼續上路，到了鄉下的房子門口，已經是凌晨三點。
我打開車門，外面的寒氣伴隨著雨水，讓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站在車門口，看著車內的老人，有些擔心他能耐得住只有10度的室外溫度
嗎？
他張開眼睛，猛然瞅了我一眼，我不得不替他開門，扶他下車。
在下車的同時，老人用力吸了一口屬於他夢想中田土的空氣。如今，若非奇
蹟降臨，他的夢想田土將在不久之後陷入荒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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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彝倫的假言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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