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9)
第一條線索，是年渭娘與麥苓洲的糾葛。二人乃是武林中的怨家，仇怨十有八九種於
迴空訣之爭。而西旌則是強藩爭權的一把刀，與武林恩怨毫無牽扯。西旌雖由麥苓洲等人
創立，但向來絕不處置武林中事。否則麥苓洲師徒要拉攏自己以尋覓迴空訣，也不用對西
旌中人遮遮掩掩，藉故說是尋訪探子江守原的後人。
第二條線索，是年渭娘與十四兒家族的淵源。十四兒從人品到起居均有極大氣派，對
朝廷頗見關心，可能是某個李姓高官之後；而年渭娘潛伏宮中，處心積慮地培植勢力，可
隨意調度閹人和宮女，還能讓閹人、宮女為她一己意願而死。因此江璟思疑，年渭娘在宮
中除了查找迴空訣，還在為李家辦事。
雖則，那長鬚人牽涉在年渭娘與麥苓洲之爭裡，但江璟曾與他極秘密地敘話，知道長
鬚囚犯的一切言行只出於對李繼徽的忠誠，迴空訣只不過是他用以效忠主公的一項寶物。
那是在宣告：瞧，麥姥姥這武林人，對主公其心不誠，瞞著主公謀奪武林至寶，我江
守原卻有一片赤膽！
如若麥苓洲要他與年渭娘相鬥奪取的是西域金剛石、南海夜明珠，他一樣會暗藏在懷
，等待時機，好獻給李繼徽的。
－－因之，兩條線索若能匯聚，致令年渭娘不僅打探西旌內情，還將之告知十四兒，
只有一個可能，便是李家本身與西旌有著某般恩怨。
江璟心念電閃，迅速將此前的設想擱置一邊，決心從頭查過，便故意說道：「妳姑姑
那麼熟悉我們……我們西旌，又時時對妳說知。唉，我在王師傅手下，還道西旌水潑不進
，可不知底細全被瞧透啦。」
豈料十四兒眉頭輕蹙，立時道：「姑姑可不理會這些。我向她說，她也不加縈懷，她
只在意武學。」
江璟心頭大震，如同見到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霎時照亮了大地上原本紛亂晦暗的景物
。
－－年渭娘對西旌並不加措意。留意著西旌的，是十四兒！
那道「閃電」一現即逝，江璟還有許許多多來不及看清的事物，但至少眼下這一刻他
已發現，年渭娘在尚食局的身份，或者與十四兒家中之事並不直接相干。與此同時，十四
兒雖練了迴空訣，亦未必涉入武林這場奪寶紛爭。
巧合，全是巧合！「大明宮是天下至重之地，又是某部迴空訣殘文掩埋的所在，這許
多人和事，有些關乎武學，有些關乎朝政，又有些關乎藩鎮惡鬥，恰巧全在大明宮出現，
彼此未必便有牽連。」
他凝神思索，便想不出話來說，這頓飯也就吃到了頭。亭外腳步細碎，幾名村女裝束
的宮女提燈來到。
十四兒輕聲道：「客人請便，早些歇息。待到明朝，衣服便裁製定當。姑姑若已回返
，我再令人去請。」
江璟鼻中飄過一縷淡香，那是大廳香料與十四兒閨中香料的混合，正是十四兒盈盈起
身。二人走入亭外迴廊，身旁幾名宮女打起傘，為二人遮擋廊外不時斜飛的雨絲。
不遠處刃芒閃爍，又是一列閹人執槍戟巡邏而過。
江璟自走入山莊以來，始終想把宮女和閹人的人數弄個清楚，以便於逃脫，無奈這兩
股人從髮式、身形、衣履到舉動，盡皆整齊一致到了極處。尤其一眾宮女，有如巧匠照著
一個樣，剪出了一批紙人兒，在這偌大的山莊忽來忽去、乍隱乍現，夜雨之中看來，更別
有一股幽幽鬼氣。他苦於連出現過在自己眼前的宮女和閹人也認不全，如何推算數目？
他走過幾名宮女身畔，眼角覺到一絲柔和微光，無意間瞥了一眼，知道是宮女頸中的
珠鍊反映燈籠光輝所致，忽地冒出一個疑問：「她們的髮式衣著劃一得一絲不苟，但頸中
多彩真珠的串法，卻為何並不一致？」
「若是她們自家亂串、年渭娘不管，主人時時看著豈不惹眼？各人所佩的各色真珠數
量如此紊亂，排列也參差得很，怪哉。」
既有疑問，便想請教，但自己也知道一問出來，十四兒不知又要拿甚麼瞧怪物的眼色
打量自己。從事物中挑出不諧的異狀來加以追究，無論那異狀有多麼不起眼，這本也是他
的生平怪癖，因之他吃喝時審味固然嚴苛，做起賬來也是極度地緻密。然而自己這一日之
內的突兀言行，只怕已夠十四兒半輩子也忘不掉，又實不願雪上加霜。
但見四個宮女打著傘，在園中分花拂草，為十四兒開道。隨後一抹柳黃為油傘所遮，
翩然穿入雨幕之中，十四兒逕向主堂後方而去。
江璟突然大聲問：「我與守衛交手之時，妳不願見我遭三把長槍刺死，不是為了妳姑
姑要用我引出麥姥姥，然則是為了何故？」
雨幕籠罩的花木後方靜了一會，傳來十四兒的聲音：「為了你曾問我，上嶺之路是如
何修築而來。」
江璟惘然不解。身旁一個宮女趨前說道：「一會兒到了廂房，請客人將袍褲除了，遞
在門口，好讓我們連夜趕製新衣。」
江璟忍不住橫了她一眼，可沒料到連褲也要脫，這是要自己衣衫不整地在房內老實待
著了。但換衣云云，又實在是自己向主人提出的請求，只有應道：「自當遵辦，多勞諸位
姐姐。」
他眨了眨眼，淒迷的春山夜雨之中，早已瞧不見那一抹柔嫩的黃綠色。
※
是夜，不得已僅著中衣的江璟果然老老實實地縮在榻上被間。說老實卻也未必盡然，
他得了這一夜的工夫，縮進被子之前，已將廂房四下裡翻查了個遍，但除了在暗櫃內見到
幾扎細白藤紙、幾方乾涸的石硯，以及幾隻盒子，一無他獲。
盒子是品色上乘的黑漆盒，漆色如鏡，嵌有名貴的螺鈿，當盒子在手裡略一轉動，便
泛出彩光。這些漆盒多半原用於盛裝佩飾，並未上鎖，打開來卻是空空如也。
深山春雨伴著斷續春雷，密一陣、疏一陣，催人入睡。「離師門以來，我睡覺的地方
愈來愈稀奇古怪，西旌寢室就不說了，甘自凡的崖洞、蒲先生的溪棚，至少還知道地兒主
人是誰，而這銀泉山莊，卻連莊主也說不上是何方人物。難道是天意要以激烈手段，斷了
我自幼的失眠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