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固盟 8 野心潛藏
常居疑瞇起雙眼，眼眶四周深而密的皺紋陷了進去。「天留門山腹城之
地北接隴南，該地緊鄰党項各部和吐蕃，卻遠離魏州。就算李存勗能夠一統
大江以北罷，還得收拾南方諸多零碎勢力，整頓北方戰禍殘局，千頭萬緒，
更要北抗契丹，一時之間也管不到西北。西北大地上，在漢人與党項人的爭
戰之間，野心之輩大有迴旋餘地。」
呂長樓等人越聽越是面部緊繃，不置一詞。
常居疑續道：「甚至爾等投向党項哪個地方軍頭，藉胡人之助，在塞外
闢一片新天地，掌握當地兵權，也不出奇。爾等當年想在蜀國幹的事，幹了
個半吊子，遇上冷雲痴這條狐狸，想必被阻得好生氣悶。一旦到了霸權尚未
現世的西北，鼓動党項某一部的強人稱霸，這還不一圓當年的狂妄夢想嗎？」
話聲一落，青派群雄登時如同化作凝固的冰雕般。雙方酷然相對，彷彿
就連天上稀淡的雲飄過，動靜也比峰頂這群人大得多。
青派群雄善於自制，哪個不是數十年的老殺手，適才話未點破，也就罷
了，現下常居疑這番話不偏不倚地命中他們心底所圖，反倒令他們先前的聳
動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冰刀霜劍一般的戒備。
常居疑為人疏狂倨傲，向來肆無忌憚。雖要借重群雄狙殺天留門殘黨，
但沒有他們亦未必不能成事；而群雄要一洗寄居北霆門的怨氣，卻非倚賴常
居疑不可。雙方並非平起平坐，這一節，常居疑瞭然於胸、有恃無恐，一聽
群雄與自己志趣不合，豈願假以辭色？
一片難堪的死寂之中，司倚真的念頭也已轉到這裡，聽常居疑說到西北
局勢，聽來瘋狂，實則可行，不禁胸中怦怦而跳。怎奈自己輩份卑幼，不敢
妄加調解。其實，若換了數年前的她，早已天不怕地不怕地開口了，可是這
些年漂泊江湖，又剛鑄下了無寧門的大禍事，心氣已大為收斂，只怕連她自
己也未發覺。
這時一片稍厚的雲飄了過來，把正午日光遮去了大半。光亮從雲後射出
，正照在常居疑面上，呂長樓等人的臉卻暗了一暗。司倚真一怔，只見邢昭
一抓住這時機，微微轉向呂長樓，悄聲說了一句話。
常居疑雖是精明，始終病弱，近百歲人在刺眼的陽光裡瞧東西，說甚麼
也有些畏光，雙目忍不住用力眨了幾眨，便沒看見邢昭一的舉動。司倚真站
在一旁，少年人耳聰目明，卻從唇語讀出邢昭一說的是：「須防這老兒用毒
。」
西旌昔年亦有從唇語刺探敵情的法子，這門本事並非江璟所長，因此司
倚真也不懂得。但邢昭一的說話在此時卻是合情合理，語句又短，司倚真便
看了出來。她聽邢昭一有了顧忌，心中剛剛一寬，便聽得常居疑也向她輕聲
說：「罷了，話說到此處便是。來日他們搞怪，我自有擺佈他們的藥物。」
呂長樓突然輕輕一聲咳嗽，打破僵局，淡淡地道：「西旌早已不存於世
。我等是一夥無名無號的孤魂野鬼，專程來與常先生聯手收拾天留門，除了
這樁盟約，咱們不敘其餘。」
常居疑也正要趁便收場，便冷然應了一聲。
呂長樓道：「甚麼江就還，甚麼常先生、江就還、韓濁宜之間的師徒輩
份，到這地步也不必再提。就連李茂貞、李繼徽，甚麼長安、鳳翔、洛陽，
在我等看來都也是煙雲往事。青派一群孤魂，趕上這野山嶺來，是為了會見
盟友。」拱一拱手。群雄默契極高，餘人亦立即拱手致意。
呂長樓這段話，一邊默默承受了常居疑的一番奚落，另一邊卻也不失傲
氣，意謂我們由你指責而不還口，不是敬你輩份高、與青派有何淵源，而是
看在咱們今日協盟的份上。你若識趣，咱們便兩下敲定了這樁合作。
常居疑挑眉道：「這可巧了，我上山來，也是為了會見盟友。」
司倚真莞爾一笑，這才心頭重擔落地，扯了一下常居疑的衣袖，輕輕點
了點頭。
呂長樓更不多言，率領眾人行近幾步，伸出右掌，道：「青派在此，由
呂某出頭。常先生，請！」
常居疑掙開了司倚真的手，大步上前，舉掌迎上。兩人雙掌相碰，互擊
三下。
這邊一隻手掌生平攀險峰、登危崖、握刀曾劈多少廟堂與江湖頭顱；另
一邊那手掌，曾執筆寫下天留門藥房所藏浩繁寶卷，打出大食國貴族所佩無
數強兵。一隻手掌青筋浮凸、傷疤累累，另一隻卻是蒼白枯瘦、褐斑點點。
兩隻手掌拍拍拍三聲響過，這場結盟便算是牢牢鞏固了。
呂長樓斜眼瞧了瞧司倚真，微微露出和藹笑容：「在下冒昧，提議讓先
生的高足也跟我們擊掌為盟。」
司倚真「咦」了一聲，連忙望向常居疑。常居疑哼笑道：「妳功勞大，
他們不肯忘了妳的好處，這不好麼？妳便照辦。」也不向司倚真瞧一眼，一
對深湛的淺色眸子牢牢盯住呂長樓，要看這群青派殺手是否別有所圖，欲拉
攏自己的得意門生，來日將對自己不利。
司倚真經過適才一場旁觀雙方較勁的驚險，心神甫定，本想不到那麼多
，待得留意到常居疑神色，方才省起：「韓濁宜、江就還兩大逆徒的所作所
為，是他平生最痛怒之處，他定是生怕我被呂師傅一夥籠絡了去，跟著他們
在西北生事，令他晚年收徒傳藝的心血終於又付諸東流。」心下也不禁緊張
，她雖能猜度人心，到底是青澀年華，青派群雄心裡的算盤她怎摸得透？即
使自己絕無背叛師尊之心，焉知來日不會生出甚麼誤會？一時之間怔在原地。
常居疑喝道：「臭女娃無禮！便讓尊輩們乾耗著等妳麼？」
司倚真轉了轉念，嫣然笑答：「小徒沒有任何好處讓青派的豪傑們惦記
，只是門戶私心，為先生的大業尋求臂助，這正要向呂師傅和眾位前輩乞請
恕罪呢。」走上前去，嗓音清甜，道聲：「晚輩僭越！」跟呂長樓擊掌三下
，接著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常居疑聽了她那幾句，甚感滿意，戒心雖未全然放下，卻不禁笑出了縱
橫的皺紋。他待這個暮年新收的學生，心意可比當年對待韓江二人懇切得多
了。
深秋的日頭本不甚烈，司倚真背上卻微微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