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固盟 7 各懷其志
山石邊銀光耀眼，一個頭紮雙辮、身披褐袍的老者見了這勢頭，不退反
進，叉手睨著眾武奴手裡的雪光，對那張飄揚在頭頂的蝸牛毒網瞧也不瞧，
破篩般的嗓音喝道：「西旌雖不成材，始終還有些身份。看你們這鳥樣，多
半是西旌人養的武奴，知不知道你們主人候的就是你爺爺？」
司倚真忙叫：「切勿動手！」呂長樓同時喝令：「讓道，是咱們的尊客
常先生！」
武奴們一怔，但別院訓奴極嚴，違令者動輒處死，他們尚未明白過來，
已翻翻滾滾地退了開去，那張輕飄飄卻中人立斃的毒網也即撤開。
常居疑動也不動，直待他們退出二十來尺，方才邁步登山。他身子骨本
已虛弱，早前在天留門飽經囚虐，體力衰疲，元氣再難恢復，走兩步，喘一
陣，口中卻罵道：「臭女娃背後議人短長，不怕師父拔了妳舌頭？」
呂長樓等人聞得常居疑如此惡毒，同時神情聳動。各人本來均是手狠心
毒之輩，又久在暗中行事，倘若是敵人在面前叫囂辱罵，他們就連臉皮也不
會動一下，翻手便把敵人料理了。然而司倚真雖是晚輩，卻是讓他們與北霆
門斷絕關係的大功臣，說是恩人亦不為過，他們又均知常居疑是司倚真的雜
學之師，不料竟然口出惡辭。各人憤怒倒不至於，卻面露驚愕。
不料司倚真笑吟吟地說：「我是想先生想得緊，忍不住向青派的英雄們
傾訴惦掛之忱，怎麼是說你短長呢？先生拔了我舌頭，再無人鬥口，這天下
可也寂寞得緊。」滿口不著邊際的說話，卻是脆亮動聽，身子已飛奔而下，
扶住了常居疑。
她仰頭問山頂的呂長樓：「呂英雄怎知他便是常老先生？」
呂長樓等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均想：「原來常居疑是這麼一個乖僻
偏激之人。」他對常居疑藉著罵武奴而諷刺青派的不遜之言，倒並不介懷，
軒眉道：「姑娘曾詳加敘述常先生的模樣。再者，打從西旌創立，夠得上資
格說那幾句的，只有常先生一人啦。」
常居疑在司倚真攙扶之下，喘吁吁地攀上山來。呂長樓等人雖早由司倚
真口中得知他身骨病弱、苦於昔年煉鐵遺下之疾，但聽了那破風箱般驚人的
喘氣之聲，仍不禁又對望一眼，暗歎風塵之中多有異士，這樣一個山風吹來
能倒、太陽曬久了會化的枯老之人，竟是制得天留門與韓濁宜動彈不得的智
慧高士，而創辦西旌的江就還，僅不過是個未學成他本事的逆徒。數年前，
常居疑初入關內，在北霆莊門匾撒下戰書，群雄在別院聽了，亦是印象深刻
，只未曾親睹常居疑與冷雲痴對質寶刀之事時的情景。
常居疑站定了，氣還緩不過來，攀山攀得面色潮紅，但他兀自挺立。司
倚真打量這位師尊，相別未久，他深刻的西域五官之間彷彿又多了好多皺紋
，只一雙灰藍色眸子仍是精光四射。只見青派群雄已紛紛拱手，她用手肘輕
輕推了推常居疑，示意要他還禮。
常居疑人雖倨傲，此行卻是為了與青派當面鞏固盟約而來，他性格再怪
，也非不識時務之輩，當即拱手點頭。
呂長樓朗聲說：「有幸終仰尊範，乃青派之幸。蒙常老先生青睞，不辭
跋涉而來，晚輩等不勝惶恐。」
常居疑又點點頭，雙手負到了背後，道：「老朽料你們也說不慣客套文
辭，咱們開門見山。事成之後，你們便以老朽所領的山腹城為家，我造出的
良兵利器，你們要分一份，是這個打算罷？」
呂長樓等人聽他如此直截，無不鬆了口氣。呂長樓道：「常老先生真爽
氣！跟老先生打交道，我們也不廢話。習武之人哪個不喜歡寶刀利刃？只盼
老先生賞賜。老先生屬下還有幾千人要養活，因此我們雖和常老先生共享天
留門基業，卻不來北霆門青派別院那一套。我們自耕自食，攜了利器，自去
江湖上取寶，不取一文錢、一斗米的供奉。」
常居疑道：「咱們進攻天留門時，你們為我狙殺那些殘餘的畫水劍手，
我便以寶刀酬謝。你自己就是使刀的，取幾柄寶刀去，是應有之義。」
呂長樓等人喜動顏色。誰知常居疑接著說：「然而……」眨了眨眼，灰
白色的長睫毛搧了幾搧，「我奪回天留門基業，是為了廣造民生所需的良藥
佳器、普濟天下，你們卻要去江湖上生事，這中間不大對頭哪。」
呂長樓道：「我們個個從少年時便在黑暗裡行事，而今老大不小，圖的
不過是回到武林之中，過幾天快意恩仇的日子，來日封刀歸隱時，不愧對自
己一身武藝。老先生濟助的是百姓，我們殺人也只在江湖和綠林道上殺，並
沒有甚麼不對頭。」
常居疑道：「是麼？然則你們大可二十年前便辭別北霆門，去江湖上過
快意恩仇的日子啊。你們跟老朽去佔了天留門的山頭，就不想得到別的好處
？」
司倚真一愣，輕輕扯了一下常居疑的衣袖。
呂長樓道：「老先生的說話，呂某不明白。」
常居疑道：「老朽奪回天留門後，那山頭除了悄悄地冶鐵煉藥、周濟百
姓，甚麼別的也不幹，不是給甚麼武林人稱霸的。這只怕跟你們想的不太一
樣。在老朽面前別說假話，你們心中，便沒有『權柄』二字麼？」
邢昭一接口道：「天留門偌大一個山腹城，我們住在那兒，佔的地方很
小，更可自去居住在後山。那麼大的地兒分開了住，老先生經營老先生的事
業，我們幹我們的，兩不相涉，老先生毋須多慮。」
常居疑一挑銀眉，道：「你們提著我造出來的寶刀，住在我打下的山頭
，你們在那裡幹的事，老朽非慮上一慮不可。」
群雄登時變色。呂長樓道：「好教老先生知曉：我們在北霆門青派別院
二十年，可不曾受北霆門統屬。」
常居疑自然懂得他言下之意，搖頭道：「老朽沒有興致統屬你們。但你
們倘若在天留門山上意圖擴張勢力，做出諸如結交地方軍頭、扶植節度勢力
、圖謀當政的事來，卻與老朽的志趣大相徑庭，咱們不宜比鄰而居。」
司倚真心中一動：「先生說得不錯。我先前一門心思只想撮合這場結盟
，只知青派急於脫離北霆門，我也想幫他們，卻不曾計及他們的野心。」
呂長樓等人的面色更是陰晴不定。呂長樓問：「卻不知倘若我們那樣做
，如何礙著老先生了？」
常居疑冷笑道：「我最厭憎爭霸之事。這種事在我身邊發生，使我看了
不痛快，便是礙著我。」
青派群雄一言不發，面孔如罩寒霜。群雄畢生以殺為業，殺戮手段又奇
詭多端，縱是在午時陽光之下，他們神色一變，一股冷森森的死亡之氣便罩
住了山頂。
司倚真情不自禁靠向常居疑，暗忖：「怎麼辦？兩邊都是前輩，我插不
下口，怎麼化解才是？」
司倚真知道雙方俱為傲視紅塵的人物，一旦說僵了便誰也不讓誰，生怕
他們一言不合，壞了結盟大事。這番雙方經她撮合聯手，雖是出於她匡助常
居疑的私心，但青派群雄打從叛離李繼徽以來，豈能再屈居人下？常居疑要
盡殺藏匿於天留門山腹城的畫水劍殘黨，需借重這批善於刺殺的高手，來日
於天留門廢墟之上重建基業，也要從優酬謝青派群雄。這正是群雄不惜與北
霆門一刀兩斷的重誘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