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償珠 4 風雨大道
這晚不得不暫事休息，他在白花灘連場酣戰，緊接著便越嶺而行，仗著一
股毅力支持，早已疲累不堪，在偏村找了間舊祠堂躲著睡覺。翌日再上路，但
見漫天灰雲，行不多時，果然落雨，逐漸越下越大，挾著西北寒風，竟然毫無
止歇的意思。
他從川西地震逃出時，行李落下了大半，盡數毀於山崩，身邊自然沒有蓑
衣一類的遮擋之物，只有冒雨趕路。道路轉眼間便泥濘遍地，右面是江浪滾滾
，左面是風雨打林。那驢子偏偏越跑越慢，但脾氣甚拗，催趕亦是無用，他不
禁大感焦躁，在披面的雨水中大聲咒罵。
趕了一陣，見到前方白茫茫的水氣之間、大道盡頭，依稀似有數個騎在馬
上、頭戴斗笠、肩披短蓑的黑衣人，與幾輛馬車同行，瞧來行進也不甚快，連
忙追趕。接近他們背後時，見果然正是從白花灘退下來的北霆門眾，均是未受
傷和僅受輕傷的高手，那些車中想必坐有帶傷的同門。但即使算上車中人數，
也不過十來人，餘人不知何在。
他大叫：「北霆門的朋友，敢問黎紹之大哥在前面麼？」
那些人吃了一驚，勒馬回頭，未及判定來者何人，已一一拔出了刀。刷刷
數聲，馬車小窗的簾帷掀開，刀光閃耀，連車中的傷者也拔了刀。眾人在白花
灘吃了大虧，從全軍覆沒的驚險中倖存，這一夥又多是傷員，戒心之重，可想
而知。待得轉身一望，見是康浩陵，盡都愕然。
康浩陵唯恐又起誤會，跨驢下地，抱拳道：「在下依照白花灘上所諾，要
前往北霆莊相助一臂之力。黎紹之大哥沒跟你們一道走麼？」說這番話時，心
下亦自警惕。
白花灘上，黎紹之獨戰妘渟時，曾下令眾師弟妹全力護衛康浩陵，但事態
緊急，一眾北霆門人頂多曉得康浩陵當時有意阻止南霄門火攻，卻渾不知來龍
去脈。隨後急轉直下，變成他去抵敵南霄門人，而黎紹之帶隊東還，北霆門人
眼下是否依然信任他，實是難以逆料。眼前傷者佔了大半，卻也有身上無傷之
人偕行護送，無論有傷無傷，人人大敗之後反而更加氣勢如虎。這條歸途之上
，若殺出不知好歹的其他門派之人開罪了他們，絕逃不了列霧刀的一番教訓。
北霆門人打量他幾眼，一個女子忽道：「黎師兄領著其餘同門，已率先趕
回去了。」她身旁數人微微點頭。
康浩陵倒是一怔，見對方答得自然之至，便道：「好，如此便請各位保重
緩行，在下這就追趕。」說著跳上驢背，小跑而過。北霆門眾一片沉默，竟順
手拉馬，讓出一條道來。
他騎到眾人之前時，身後一人低聲問：「師姊，是不是告訴他？」方才答
話的女子聲音道：「你說好了。」
便聽得那人揚聲說：「康浩陵，你去到北霆莊，須得小心。」
康浩陵奇道：「怎麼？南霄門埋伏非同小可，又在冷門主眼皮子底下行事
，我自然會小心。」一邊轉過頭來。
說話的那人是個青年，道：「只怕你還未進入北霆莊大門，先有一場好鬥
。南霄門有支館，我北霆門也有分舵，我們到達汶川時，黎師兄已派人馳往各
地分舵，召回大批同門回援。」
康浩陵恍然大悟，自己原不曾料到這一節，當即再次抱拳：「好！多謝提
醒。」放下手來，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縈繞心頭，猶疑未行，只見眼前一干玄
袍金帶的奧支門人也正面色古怪地瞧著他。
他與北霆門之間雖無不共戴天的巨仇，過節卻不可謂不深。自打他出道為
赤派辦事，在北霆門西山，便目睹風渺月率弟子格殺衛尚仁等赤派小頭目，曾
對北霆門人恨之切骨。事過境遷，他歷練已多，自然明白雙方陣營敵對，殺戮
實屬尋常。至於冷雲痴在彌確巷當眾折辱於他，又將他關在旦夕樓黑牢，一度
折磨得他半死不活，種種怨憤恥辱，亦是踏足江湖所難免。他既以兩派釋仇為
大志，在祥雲溝奮力救援北霆門傷者，這些舊債，自然不會再向北霆門人去索
討。
但他身上卻繫著好幾筆北霆門人性命之仇。旦夕樓被攻破那日殷遲殺的人
，間接該算在他賬上；岐國王陵工事裡的八名「北霆青派」暗衛，更是他劍下
亡魂，無可抵賴！為了那宗事變，黎紹之捱了幾個月的軟禁，直至西征無寧門
，始暫獲自由。
－－而此刻，這些剛剛在南霄門手下大敗虧輸的北霆門人，卻若無其事地
和他這個仇家對答，甚至好意提點。
雙方在大道上對望片刻，神情均極為尷尬。康浩陵不知如何是好，道：「
事不宜遲，在下別過，盼各位早日安然返回。」
那女子突然把手一抬，驚道：「那是甚麼聲音？」
康浩陵一愣，只見北霆門人迅速騎馬聚攏，大聲吆喝，喝令車伕把馬車拉
向江岸。這裡說是江岸，道路其實地勢略高，下距江畔尚遠，中間是車馬難以
落足的陡坡。大道上嘩啦啦一陣亂，眾人不再理他，聚集在陡坡邊緣。
那女子見他發呆，喝道：「不想死的便離山道遠一點！」
康浩陵猛地醒悟，登時想起葬送史庭威性命的那場山崩。日前的地震把山
間土石震鬆了不少，即使當時未曾坍落，這場大雨卻不免將之沖下。這條大道
雖闊，但左邊山裡若有泥石衝出，規模未知，當然是遠避為宜。
他忙催驢子快走，那驢子卻又發起了拗脾氣，康浩陵催之不動，大怒跳下
地來。想當日常居疑鄙夷他為人不夠機巧，斥之為臭驢，兩頭臭驢槓上了，哪
還能有善了？他這頭臭驢怒不可遏，順手便在那頭臭驢的臀上搧了一掌。
一掌搧出，坐在車裡養傷的北霆門人好幾個笑出了聲，見他打驢屁股，難
免引得驢子飛踢，雖說武學高手躲得過驢踢，又何必跟牲口嘔氣？只見驢子果
然兩隻後腳一跳，向康浩陵踢去。不料康浩陵並不跳躍閃躲，低頭含胸、護住
要害，雙手疾伸，元勁湊準了驢腰發力的部位，將驢子硬生生向道旁推出了一
截，連忙縱向北霆門人群。這番「雙驢較勁」，畢竟是學過迴空訣的驢子勝了。
北霆門人驚奇之餘，更加好笑。騎在馬上一個三十來歲、唇上蓄鬚的漢子
大笑道：「這不是旦夕篇罷？」
康浩陵一愕，通紅著臉笑道：「不是，是在下習得的另一門武學……不，
我不是說那武學是打驢子的。在下那一掌搧驢屁股是歪打正著，真沒想到要那
樣趕驢。」那漢子捧腹大笑，也不追問是何武學。
在白花灘時，康浩陵偕黎紹之當眾戳破旦夕篇已被兩派弟子私練的驚天真
相，當時他只覺這三個字說將出來也是震耳欲聾，豈料過不多時，在這條風雨
大道上，北霆門人和自己竟拿這三字說笑。這奇異荒誕之感，直如夢境。
說時遲，那時快，山間一陣奇特的聲響迅速湧近，陡然間，只見一大片稀
爛的泥土混合著斷折的草木，從山石間噴湧而出，傾洩於大道之上。
康浩陵與眾人盡皆失色，一眨眼的工夫裡，道路已被徹底阻斷，眼前堆起
的泥土高逾人頂，如一座大墳塚也似。眾人立足之地僅剩了腳下方圓，若再有
爛泥甚或岩石砸落，馬車不免被撞落江中，連馬兒也有危險。
騎在馬上的北霆門人紛紛跳下地，摘去斗笠，將耳朵貼在地面傾聽。他們
站起時，其他人急問：「怎麼樣？」
那幾人道：「沒聽見山洪爆發的動靜。但咱們也不能大意，快走！」
車中一人皺眉道：「眼前這道，怎麼走？盧師姊可有計較？」車外一名女
弟子道：「若清了淤泥再走，就怕還沒清出道來，已有更多爛泥塌落。若說徒
步走麼，難以快速遠離這山道，咱們還有重傷奔跑不得的師弟妹，可怎麼辦…
…」
盧姓女子似是此間位份較尊之人，揮手大叫：「抄樹枝作傢伙，清道！」
隨著她喝令，未受傷與傷勢較輕者紛紛奔到大道上，拔出就手的樹木枝幹
，勉強作刨鏟使用，將泥土推向後方，有幾人便合力抬起大木，將大股爛泥推
遠。眼前若想移去這座小山，直是癡心妄想，但能否儘速遠離這條山道，卻是
性命攸關，唯有在其邊緣賣力推刨，只求把巨大土堆的邊緣稍稍刨低，取重物
夯實了，趕緊讓馬車通行。
康浩陵大步上前，也去抄了一條小樹幹，在大雨中跟北霆門人一同清道。
那爛泥沉重綿密，極不受控，剛剛刨去一小角，兩邊便湧入補充，霎時又把辛
苦刨出的一小塊空地淹沒。風雨雖寒，但眾人挖不了兩下已是汗透衣袍。
那方才口稱旦夕篇的漢子在他身旁問：「康浩陵，你幹甚麼？」
康浩陵頭也不回地道：「清道啊！我也被阻在這裡，清不出一條路來，我
也別脫身。」那漢子便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