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陳千武《活著回來》

作者: lucialucy (小部)   2019-02-02 00:29:04
網誌好讀版:https://lucialucy02.blogspot.com/2019/01/blog-post_31.html
(提醒:引文以標楷體做區別,故入網誌觀看,較能分辨引文及心得)
2019.01.30 讀台會,導讀:朱宥勳,下為筆記及相關心得,讀書會由新台灣和平基金會
主辦。
1. 陳千武《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是短篇連作集,小說大抵以台灣志願兵林逸平為主述者,描繪其南洋兵
役的經歷,帶著自傳性質。本以為各篇章是不相干的短篇,卻赫然發現各篇是以時間軸貫
穿(偶有跳接,但大抵照先後順序),這樣的編排設計,或許使得某些安排被削弱,比如
說〈輸送船〉明明有著序詩〈信鴿〉,本該置於首篇,卻被放到第二篇,其序詩的定錨效
果,難免有所削減。但對我這種不擅長排時間順序,有時又很固執想弄清先後的人來說,
多少算貼心吧。
  讀《活著回來》,起初會對少量卻明顯的語法不順感到困惑,但越讀越順,考量到陳
千武是所謂的跨語世代,必須從熟習日文的狀態下,重新學成另一門語言(中文),覺得
其文采……真是厲害!那已經不是「考量到OO狀況,已經算是不錯了」,而是在優異的
水平下,再回首去估算其經歷的困難,不由得肅然起敬。(至於那些小錯誤呢?感覺是努
力的極限)且讀慣了日本翻譯小說,倒沒特別注意到有無日文語法影響?更明顯的是,是
《活著回來》多少太憑恃經驗的獨特性,解釋過滿,尚有修改空間,單一篇不甚明顯,可
看到林逸平一篇又一篇解釋他的志願兵可不是志願而來,委實囉嗦固執了些。(也可以解
釋成他真的超介意被誤會)
小說目錄如下:
旗語/輸送船/死的預測/戰地新兵/霧/獵女犯/迷惘的季節/求生的慾望/洩憤/夜
街的誘惑/異地鄉情/蠻橫與容忍/默契/女軍囑/一向/縮圖(代後記)
朱宥勳在導讀時,指出若以創作時間軸排序,則如下:
(京子的愛1964)/輸送船1967/霧、獵女犯、遺像1976/旗語、死的預測、洩憤、夜街
的誘惑、異地鄉情、女軍囑1981/戰地新兵、迷惘的季節、蠻橫與容忍、默契1982/縮圖
1983/求生的慾望1984/(丈夫的權利1990)/(跨越岔道1995)
(括弧內的三篇小說,收錄於《情虜》,卻與此書內容略有相關)
  在1981年前,陳千武大略都是零散創作,也大概是在這之間醞釀出以南洋經驗為系列
創作的計畫,最明顯的印證是1981年的那六篇作品,其創作順序也扣合了小說內部的時間
順序,由先到後。而大概是發現想表達的不夠完整,到1982年他又再補上五篇小說,這五
篇依舊是以時間排序,可以視為一再補洞的歷程。慢慢補齊,慢慢完備。
2. 序詩〈信鴿〉的解讀
  埋設在南洋/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為什麼死會忘記帶回來呢?讀序詩前兩行,我率先想到的是生死不明。收錄此詩的小
說〈輸送船〉,有句曖昧的話──謝蜀,你把你的死,沉藏於海底了?這樣,你永恆不會
再死─。(P51)而在〈死的預測〉,主角與戰友賴文欽討論起謝蜀,他在空襲下失蹤,只
能斷定死亡,兩人不很確定,不敢相信,這生死未卜、狀態不明的狀況,反彰顯了死亡的
特殊性:死,是不能無聲無息消失的,是要有依據(見到屍體),需要被佈告、被傳遞、
被說明、被知曉,才能真正的結束掉。
  能合情合理推斷應該是死了,卻仍留有曖昧空間的未結束,這樣的狀態,既是對角色
的描繪,也隱隱扣回詩人/作者自己的生命經歷。他在南洋經歷的一切,到底於戰敗後是
否結束了?作為旁觀者,或許能很簡單地以歷史大事表的幾個字「天皇無條件投降」、「
台灣光復」做斷定,可結束--特別是個人體驗上的結束--從來不是隻言片語就能咬死
的東西。那留在南洋,忘了被帶回來的死,彷彿就是來不及真正結束的結束(死),因為
種種複雜狀態(比如,來不及好好整頓自己對日本的複雜情感,就要迎接新的統治者),
那些情感、體驗、生命的階段變化,尚未歸結、理清,只能被迫遺留、延宕在那,在南洋
發生的一切,被遺留在那個時空,而必須等待迢迢歲月後,以筆闡述、釐清--原來,某
一部分的我死在那裏啊!而唯有當他完成了《活著回來》,死亡才得以被昭告、才得以真
正結束,就如同若干年後,從南方信鴿帶來的死訊。
  我底死,我忘記帶了回來/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我想總有一天,一定
會像信鴿那樣/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
  小說集最末一篇〈遺像〉,透露一些複雜的訊息,一是欽的死,欽是賴文欽,出現在
《活著回來》若干篇,欽真有其人,為賴襄欽,死於二二八,陳千武曾翻譯其日文詩集《
途中》。欽的死,倘若拉回〈死的預測〉中,林逸平與賴文欽的對話,多少能看出言外之
意──「死神寬恕了我……」賴文欽說。/「不,死神遺棄了我……」林逸平說。(P66
)在戰友紛紛死於南洋,死於歸回台灣後的政治劫難後,死不成的林逸平(陳千武),他
內心的被遺棄感到底是什麼呢?而奇特的是,在〈遺像〉內讀完欽的詩〈夢 脫落〉的主
述者「她」,「她帶著那張信紙,走出靈堂,覺得終於這樣見面,已經得到了互相的諒解
。/於是,她的腳步,輕鬆起來了。」(P333)如果純就短篇脈絡閱讀,會對於結尾這般
諒解與輕盈為之困惑,但朱宥勳指出,那樣的諒解,其實要放在整本書之下才說得通,信
紙就是整本書,作者已經把他的死訊返還、遞送,於是,得到答案的我們得以輕鬆走出靈
堂。
  但真的能輕鬆嗎?
3. 純潔的心
  我是等到朱宥勳說男主角林逸平很沙文,才意識到他的潔身自愛下,隱藏的另一種男
性沙文心理。朱宥勳將小說中對林逸平有好感的女性分為兩類,一種是身分跟他平等的、
甚至比他高的,比如是台灣人、日本女性、荷蘭人,一種是身分低於他,比他弱勢的,比
如南洋的女性。對前者,他能勉強允許自己接受,對後者,他則是拒絕、不忍欺侮。或許
是我的神經被葉石濤磨得有些粗了(註1),起初根本沒設想到這種「我不忍欺侮」或者
不願去慰安所享受,所預設的高低順位及男性優越感。(那種優越感類似於,有些紳士之
所以有禮溫柔,正是因為他們徹底地輕視女性,所以才要去保護弱小的她們)
  林逸平的態度是沒那麼顯著沙文的,他並不會直接表明「被喜歡的厭煩不耐」,也不
會若一些平凡男角自問「像這樣懦弱膽小無能的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喜歡呢?」他甚至
有些時候顯得有些驚慌失措,有些狼狽,比如在〈死的預測〉內,對松澤京子的主動示好
,他反而是「妳不怕別人看見?」的尷尬迷惘,甚至不敢自動接近,到最後才接受。在〈
求生的慾望〉,面對率直說喜歡自己的拉莎娜,他則是困惑:究竟,拉莎娜對於「喜歡」
和「愛」有什麼不同,都還無法分辨。(P221)而當素珊公主的求愛詭計得逞後,他則是
拚命地洗淨下半身,意將性病的恐怖也洗掉,甚至作者還下註解:然而,「性」對於目前
林兵長來說,正和「戰爭」一樣,是迷糊不明的東西,是不屬於自己的意欲為需求的東西
。(〈求生的慾望〉,P209)
  林逸平的沙文意識,不是那麼顯而易見的,而是要好幾個短篇反覆堆疊,漸漸意會到
其中的模式,意識到他的女人緣也太好了,意會到他的拒絕與接受有其規律,意會到他的
不敢不為預設的道德枷鎖,才能層層剝開底下的相悖心態──正因為自己是優越她們的,
所以更不能隨便欺侮、利用她們的好感,做出不道德的行為。可認真來說,正因為他周圍
有太多不顧這種道德界線、輕易投身肉慾的士兵,所以我反而覺得林逸平的沙文意識是調
控在一種可接受的限度內(好歹沒有女性真正受害)。他的輕蔑也不完全是真的輕蔑,更
接近對於未知之物的維持距離(像是他揣測土人女性是否知曉愛,既帶著文明開化者的質
疑,也有種純粹的好奇,好奇是否有超出文明人想像的另一框架標準),而他時而不可控
的性欲,怎麼說呢,其實也是人嘛。
  而我喜歡朱宥勳對於〈獵女犯〉的解讀,林逸平在整場戰爭中,心心念念的是想保持
純潔的心,於是他超然於性,超然於戰爭之上,他不若其他人以性作為鬱悶排解,對戰爭
,則是透過台灣人日本兵的雙重身分,既涉身在內,又超脫其中,是我們的戰爭,也不是
我們的戰爭。可面對作為慰安婦,跟自己有著同樣福佬口音的混血兒賴莎琳,他感覺到某
種無法輕易撇清責任的罪咎,這才是真正的純潔,如果他自私一點,可以雙手一攤,將自
己切割於外,可他不能,他必須承認自己也在這個共犯結構之內,而且對此無能為力。而
這正是純潔的最高點,既想要純潔,卻無能純潔。
4. 國際意識
  朱宥勳指出,如果觀看小說,不難發覺陳千武不僅僅把權力關係放置在台灣志願兵與
日本兵,他的視野更大,日本、沖繩、台灣、華僑、印尼、荷蘭,各國籍的人在其小說之
中,微妙的權力關係與高低,使得小說不只是本島人與內地人的對抗,更具備奇特的國際
視野。(註2)特別是當日本戰敗後,林兵長擁有的是某種逃逸於規範與框架之內的混亂
屬性。就好比他在〈默契〉內,對於印尼獨立軍的哄騙:
  林兵長故意誇大的說:「我住在台灣,是台灣人,和這裡的華僑依樣,不是日本人。
台灣曾經是日本的殖民地,受過日本統治五十年;你知道嗎,你們印度尼西亞受過日本的
統治五年,從被殖民五十年和五年類似的情況來說,你我該稱兄道弟,而你是弟弟。你們
國家要獨立,我以哥哥的立場,很高興聲援你們獨立。我要和你一起喊『默迪卡!』,印
度尼西亞默迪卡!蘇卡諾默迪卡!你覺得怎麼樣?」
  印度尼西亞軍官聽了林兵長喊他們獨立、自由、萬歲的口號,很不自然地歪著嘴巴笑
著,且莫名其妙地握緊了林兵長的手說:「我們是兄弟,我們是兄弟,你要去哪裡都可以
,去吧!兄弟,印度尼西亞默迪卡!」
  林兵長爽朗而得意地要越過崗站,傻呼呼的獨立軍士官卻挽著他的手臂說:「老兄!
日本戰敗了,你們福爾摩沙是不是也要獨立?我也要喊你們國家默迪卡……」
  「不,不!」林兵長一瞬躊躇了再說:「福爾摩沙被殖民五十年,神經都麻木了,不
像你們這麼年輕鬧獨立。在我的故鄉,兄弟們都為了回歸祖國而興奮著呢……」
  「祖國?是甚麼?在哪裡?」傻呼呼的士官甚麼都不知道。
  「中國,你知道嗎。跟這裡的華僑一樣的祖國……」(〈默契〉,P297~298)
利用身分的獨特性,取得自由通關的「哥哥」林兵長,卻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內,可
這真是陷阱嗎?會不會是作家刻意設計以揭示的問話?面對傻呼呼的印度士官的詢問,他
卻是一瞬躊躇,就連「興奮」一詞,接續的卻是態度未明的刪節號,顯現出某種程度上的
無法認可。這種保留態度,也出現在〈女軍囑〉內,菀如的期許:「時代都變了,我相信
我們的家鄉,避諱歡迎我們,過著快樂的生活……」(P318),同樣是以刪節號表明不確
定,原因倒是頗為明顯,《活著回來》收尾作〈遺像〉,主述者「她」所對話的「欽」死
於二二八事件,彷彿就在呼應、解釋這種不確定的原因--經歷過二二八、經歷過白色恐
怖的陳千武,是沒辦法興奮而篤定會有美好光明的未來。更別提在代後記〈縮圖〉內,這
篇小小說表面上是同鄉會會議,可當林逸平站起來說:「台灣人怎不能自己管自己?」態
度已顯然到不行。
註1:
  葉石濤《紅鞋子》、《青春》都透露出一些沙文思想,特別是《青春》的某些歇斯底
里橋段儼然有男版瓊瑤的風格,害我認真思考說不定世人誤解瓊瑤了?那年代的人寫作也
許就是那麼激動?而〈雛菊的回憶〉主角中愛不到又要各種詆毀輕蔑,還有以情感逼索信
仰基督教的女友發生婚前性行為,簡直是考驗我的神經。詳見噗浪心得:
https://www.plurk.com/p/n4e352
https://www.plurk.com/p/n4fv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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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
  陳千武的「兩個球根說」,也是反擊所謂「橫的移植」、「綜的繼承」將現代詩化約
為西方、中國兩條路徑,而無視於現代詩之於日治時期的脈絡,甚至無視於在日治時期與
世界接軌的國際視野。
作者: tryit0902 (貓空都是貓)   2019-02-02 02:11:00
作者: domolo   2019-02-05 00:32:00
寫得很詳細,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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