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黃宗潔書評:吳明益《苦雨之地》

作者: ijuforever (許i啾‧ω‧)   2019-01-25 12:51:05
【黃宗潔書評】那些雲端鑰匙也無法開啟之境──吳明益《苦雨之地》
全文及黃宗潔朗讀: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124cul001/
「哈凡阿姨,你要不要到森林教堂走走?」
「教堂?現在?」
「對啊,現在。」
「有鑰匙嗎?」
鄔瑪芙很驚訝地看著哈凡。「森林怎麼會有鑰匙。」
(《複眼人》,頁185-6)
但凡熟悉吳明益的讀者,或許都會注意到他的作品之間,有時具有隱然相承的關係,比如
《迷蝶誌》與《蝶道》、《本日公休》與《天橋上的魔術師》、《睡眠的航線》與《單車
失竊記》。至於《苦雨之地》,則宛如那結束在反覆吟唱著「而一場暴雨,暴雨,暴雨,
暴雨啊,一場暴雨即將到來」的《複眼人》之回聲──事實上,他自己也在〈後記〉中提
及,書中第五篇〈恆久受孕的雌性〉與《複眼人》有關。不過,這部集結了六個短篇故事
的小說,儘管在結構上非常精巧地設計為兩兩一組彼此相關,「彼處的峰巒是此間的海溝
」(頁250),但若將全書視為一個整體,就會看出《苦雨之地》的企圖心,以及與前作
的相關性遠遠不止於此。
一路從蝶道走來,吳明益早期的作品總被定位為「自然書寫」甚至「蝴蝶書寫」,身為一
個不願被框限在固定類型中的創作者,他一直試著拓展寫作的疆界,無論《睡眠的航線》
中的戰爭主題或《單車失竊記》開啟的物質文化史,都可看出他不願被定型的寫作態度。
距離上一部可被歸類為自然書寫的《家離水邊那麼近》,轉眼已逾十年,因此,《苦雨之
地》的出現,彷彿是一次朝向自然書寫的回歸與盤整。但這六篇小說,其實與他所有的作
品共構出一個令人目眩的文學星系,它們各自獨立,卻又彷彿內建超連結般,有著彼此相
連的線索。
舉例而言,〈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當中,小索菲的養父邁耶先生受困於島國的黑色山
脈時,是「一位叫做達赫的布農人」將其從瀕死的夢境中喚醒(頁31);〈冰盾之森〉裡
的敏敏在極地工作站等待時,閱讀的書單中有一本「阿蒙森(Roald Engelbregt
Gravning Amundsen)日誌的副本」(頁80)──達赫和阿蒙森這兩個名字,想必《複眼
人》的讀者都不陌生;至於〈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當中,舅舅那位「從來
不開口說話,走路常常跌倒,但數理成績異常地好」的同學徐曜(頁229),則早在《虎
爺》的〈夏日將逝〉一篇中就已登場,同樣是「啞巴數理殺手」、「總是低著頭,專注地
看著地板走路」(《虎爺》,頁156)的形象;有趣的是,在〈夏日將逝〉這篇小說中,
也已出現〈人如何學會語言〉裡的「雀斑」渴望開的那家「只能用手語的安靜咖啡館」(
頁61)──那是一個以飛行為主題,畫著流動的雲,令人感覺微微暈眩的沉默空間,「一
個暫時拋棄語言的空間」。(《虎爺》,頁191)又如〈冰盾之森〉裡的「意識情境治療
」之於《睡眠的航線》、〈恆久受孕的雌性〉那句「人的身體裡有大海」(頁187)之於
《家離水邊那麼近》……它們如同一個個「由此去」的標語,連接著通往前作的入口。
.在小說中,鑰匙雖是病毒,卻帶有魅惑力
這些各自散發著光芒,彼此之間又彷彿有條隱形的線串連成星座的文本,與文學銀河系上
的其他星體,更有著遙相對話的關係。我們不難看出吳明益的閱讀系譜中,那些對他而言
具有啟發意義的作家──由他在小說出版後,所訂的講座主題已可略窺一二,其中包括艾
加.凱磊(Etgar Keret)的〈謊言之地〉、安東尼.杜爾(Anthony Doerr)的〈獵人之
妻〉、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的〈鳥〉與〈著魔〉、博拉紐(Roberto Bolaño
)的〈「目睭」席爾瓦〉、威廉.崔佛(William Trevor)的〈失落之地〉,以及勒瑰恩
(Ursula Kroeber Le Guin)的〈大地之骨〉與〈蜻蜓〉。其中部分篇章在關懷的面向上
,自有其鮮明的相通之處,例如〈人如何學會語言〉,可與《拾貝人》當中科學與直覺的
辯證、以及對語言的思考並讀;勒瑰恩所建構的地海世界與《複眼人》瓦憂瓦憂島的掌地
師、掌海師,則同樣召喚著某種遙遠的信仰……除此之外,《複眼人》中化身為鯨的瓦憂
瓦憂次子們、〈人如何學會語言〉裡擁有「共感知覺」的狄子,亦可開啟通往尼爾‧蓋曼
(Neil Richard Gaiman)或納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的「延伸閱
讀超連結」,交織出複雜與流動的對話可能。
不過,若以《苦雨之地》作為認識吳明益的起點,亦無須擔心讀不出與前作相連的線索,
會妨礙對小說的理解。這六篇故事自成一個完整體系,交織著類似的線索或關懷,既是兩
兩一組,又彼此穿透,並以「雲端裂縫」此種電腦病毒作為串連的軸心。病毒在入侵雲端
硬碟之後,會以大數據分析中毒者所有的數位痕跡,再將硬碟的「鑰匙」寄給某個「重要
他人」。某意義上來說,我們或許亦可將《苦雨之地》視為閱讀吳明益作品的「鑰匙」,
由此開啟他透過文學反覆思辨的若干課題。
在小說中,鑰匙雖是病毒,卻帶有魅惑力,不只是因為它總夾帶一個詩意的名字,而是你
得以進入對方世界的「一切」,那些已知的事實與隱匿的秘密,從此一覽無遺。知道別人
心中的秘密,有時是深具毀滅性的災難,但致命與吸引力本是彼此相依的存在關係。因此
,〈人如何學會語言〉裡的狄子,甚至想要刻意讓媽媽的電腦感染病毒,好讓他能繼續和
早已離世的媽媽,維繫著「對話」關係,並期待有一天能收到來自雲端的回音。〈雲在兩
千米〉的主角「關」,更是因為檔案中妻子未完成的小說,而走上了追尋雲豹之路……小
說主角選擇或放棄用鑰匙開啟他人封存的記憶,而走向不同的生命路徑;除此之外,裂縫
病毒這個設計所帶來的科幻氛圍,更凸顯出作品背後的雙重特質──它既「科」且「幻」
,同時包含大量科學知識、又不忘虛構小說的核心本質,而「雙重性」,或許正是來自吳
明益作品的那把雲端鑰匙。
科學與文學、理性與感性、實證與想像、知識與詩意,在吳明益的作品中總是宛如彼此交
織的雙螺旋,缺一不可,如同在《浮光》一書中「正片」與「負片」的設計;這也是何以
前述的講座,他同樣安排「雙主題」的形式,除了短篇小說之外,各場皆搭配一個科普議
題或作品,部分講題如「知識是小說感的肌肉」、「詩意的記錄與科學的記錄並存」、「
自然史是科學與文學的共同領地」等,更可看出試圖兼顧兩者的寫作目標與態度。一如他
在訪談時強調的:
「想像力是人類認識大自然的原始邏輯,加入經驗考證後便又回到紀實範疇,而人必然需
於這種半實半虛的狀態下才能成長──努力去了解這個世界,對於不懂的事情有時仍可以
乞靈於想像。」(註1)
「努力了解這個世界,不懂的事情則乞靈於想像」,這樣的信念在〈人如何學會語言〉可
謂充分展現。從小對鳥鳴格外敏感的狄子,在失去聽力後試圖開發形容鳥名與鳥鳴的手語
,在過程中,他發現許多生物學家對鳥聲的形容如此詩意,於是,他結合閱讀與創造,夜
鷹的聲音成了「高處落下的酒」、黃鶺鴒的鳴聲是「掉落在草叢間的銀針」、黑枕黃鸝則
是「水草在溪流中緩緩擺動」……(頁66)狄子讓我們理解,語言本身的侷限性及其超越
的可能──就像〈冰盾之森〉裡阿賢的那句「不是所有的關係都會有名字」。(頁114-5
)語言文字都有其難以盡意之處,但真正重要的是,如果失去感受與想像的能力,就算身
為「明眼人」或「聽人」,也可能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個顛覆了過往想像的「後自然」?
但是,在紀實與想像之間,科學與美學之間,它們彼此所信仰的價值系統之歧異如此巨大
,我們有時遂不免在字裡行間感受到,相容兼美的理想背後,依然有其難以磨合之處。就
像〈雲在兩千米〉的最後,他以神話敘事讓雲豹再現:「人獸交,才有神力,才會出現智
慧,延續子孫。」(註2)至於基因工程這個選項,反而太過殘酷:「等到基因密碼都破
解,有能力的人將耗鉅資打造完美的下一代,那是人類絕望的終站。」(註3)這篇小說
對於神話力量的召喚,以及對基因科技的保留態度,毋寧相當耐人尋味。當科技無所不能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個顛覆了過往想像的「後自然」?背後可能的代價又會是什麼?小說
中不時出現這樣的遲疑。〈恆久受孕的雌性〉中,眾人費盡心力追尋神秘消失的藍鰭鮪身
影,但如果最後找到的是一群仿生魚呢?這樣的尋獲「算是找到了,還是算沒找到?」(
頁198)仿生魚是魚嗎?裝飾成彷彿活著的樹還是樹嗎?真與假、生與死的界線要如何區
隔?一如菲利浦‧狄克(Philip K. Dick)那知名小說的提問:「仿生人會夢見電動羊嗎
?」當人能創造萬物,我們會如小說中所引用的,發明第一隻機械鮪魚的提安達芬羅兄弟
形容的那樣,「當機器鮪魚的設計愈來愈精細複雜時,我們就更敬佩活生生的鮪魚」(頁
203)嗎?這樣的不確定感在小說中時而浮現。
另一方面,對科學知識的講究與細膩,卻又讓文學與想像在某些時刻彷彿是對科學的「冒
犯」,就像狄子想要證明「鳥兒們自有自己的文化」(頁50),但他要面對的現實就是,
承認其他生物可能擁有文化,是「一個鳥類學家無論再怎麼大膽也不會輕易提出的論斷」
(頁50-1);有些時候,未經查證的文學想像甚至可能意味著某種誤導,例如「沙勒沙」
這個角色,對琳達‧霍根(Linda Hogan)作品的評論:「在水底縫上鯨嘴以防鯨身下沉
很有文學魅力,可能會有文學評論家努力解讀這個象徵,但實際卻是錯的。鯨的嘴並沒有
通向肺,是噴氣口才通向肺。」(頁171)
.這世界仍有太多我們知識與視域之外的未竟之地
然而,真正該問的問題或許是,感性與理性,我們非得二選一嗎?如果雲端鑰匙做為人類
科技文明進展的某種象徵,這看似可以深入人的經驗與記憶極限的病毒,真正無法破解的
痕跡,其實並非那些加裝了「滅跡」軟體(頁159)的電腦,而是人以外的世界,那些不
曾被誰放在心上,或就算放在心上也無力改變的生物的境遇。雲端鑰匙沒辦法帶我們看到
〈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裡,那隻先被關在永樂市場地下室,最後更悲慘的
在街頭被公開肢解的孟加拉虎,一生中的每一天是怎麼過的;看不到灰面鵟鷹的下落;也
看不到消失的藍鰭鮪哪兒去了。這是科技文明所能企及之地的極限與侷限。而那些雲端鑰
匙抵達不了的地方,埋藏著更多生與死的痕跡線索,得用愛與感受去開啟。
因此,《苦雨之地》的六個故事始於愛,終於死,相信並非偶然。〈黑夜、黑土與黑色的
山〉裡的小索菲,因為五歲時收到的那份「愛之土」,愛上從土裡孵化的小魚,進而愛上
了泥土以及土中的一切生物。但是「加上水和愛的信念」(頁12)並不能保證牠們活下去
,「在她的水族箱裡,那小規模的雨水和洪水都是她所創造、賜予,她的疏忽對牠們而言
將是毀滅」(頁19);〈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的最後,舅舅在街頭看見了
那隻他當年曾動念卻無力買下的老虎,他說:「如果那天那頭老虎還活著的話,不管千金
萬金,都會把牠買下來。不過,牠已經死了。」(頁242)
「牠已經死了。」這不免讓人隱隱懷疑,科學與神話,或許從來都不曾指向救贖。神話救
不了雲豹、救不了藍鰭鮪,也救不了孟加拉虎,科學其實亦然。它們指向的,毋寧是人心
與人性。神話與科學,是人類試圖解釋世界的兩個方向、兩種信仰系統,但如果我們不願
誠實面對人心,試著看見人的傲慢與侷限、人的努力與彌補,將沒有任何路徑可以通往救
贖。如同吳明益在〈後記〉中所引用,麥卡錫(Cormac McCarthy)《長路》裡的那段話
:「時間,時間裡沒有後來,現在就是後來。」我們此時此刻作的一切,就是後來。
而《長路》這部小說的結尾,或許亦可借以作為《苦雨之地》的某種旁注:「深山溪谷間
曾有河鱒,在琥珀色流水中棲止,……魚背上彎折的鱗紋猶如天地變換的索引,是地圖,
也是迷津,導向無可回返的事物,無能校正的紛亂。河鱒優游的深谷,萬物存在較人的歷
史悠長;它們輕哼細唱,歌裡是不可解的秘密,晦澀的難題。」這世界仍有太多我們知識
與視域之外的未竟之地,太多無可回返的事物與不可解的秘密。自然沒有鑰匙,我們只能
循著生痕與獸徑,試著接近那無可回返的曾經。
註釋:
註1:崔舜華:【專訪吳明益:我還是覺得,自己能有一塊田真好】
註2:胡慕情:【《苦雨之地》,太初有字──重新定義小說的可能:專訪吳明益】
註3:同前註。
作者: Nolan5566 (諾蘭‧五六)   2019-01-25 13:06:00
人獸交真前衛
作者: wayshih (太想念不行)   2019-01-25 13:51:00
沒看完先推。
作者: demonOoO (demonOoO)   2019-01-25 16:09:00
人獸交明明過外就有人寫過類似的了其實他小說多少有化用科幻小說的某些套路,改成台灣史觀他的成功之處應該是在於把這類科幻通俗拉近嚴肅文學的領域, 畢竟很多科幻作家在台灣未必有相應好的發表園地途徑
作者: ijuforever (許i啾‧ω‧)   2019-01-25 17:18:00
神話早就有了XD是啊,他的小說就是寫實/科幻、文學/科學一體兩面的展現。
作者: Nolan5566 (諾蘭‧五六)   2019-01-25 18:47:00
台灣很少作家碰這個題材吧。怎麼想人插雲豹,生理上都覺得很噁心不舒服。
作者: demonOoO (demonOoO)   2019-01-25 20:24:00
有人寫, 但不會在文學獎出頭天, 自然就不會有機會出書..基本上在台灣純文學要出書都要經過文學獎的範式洗禮...等到能出書時 未必有年輕時的天馬行空議題除非等到你有名氣時 寫俗的主題寫入純文學 都會被膜拜人插馬、人插貓、人插牛等等的新聞常在八卦版出現喔但這類小說就算寫了 也不會被台灣文學獎"範式"認可,自然頂多流於小眾或流於網路發表(除非你身為名作家,這時你寫出來時自然人家就會拱你說很前衛、很有創意了~所謂 "筆" 的權力... 能有更多空間與資源發表才是得勝者尤其當代小說特別傾向圖書館式、學術式的知識結構更明顯
作者: abc90377 (aka)   2019-01-26 13:00:00
未看先推宗潔老師~
作者: ijuforever (許i啾‧ω‧)   2019-01-26 21:59:00
我很喜歡她的書評♡♡♡
作者: wayshih (太想念不行)   2019-01-27 00:18:00
閱讀的當下,完全無違和感,稍瞭解吳明益老師的思緒路徑,就會知道這樣的「劇情」這不是什麼新奇或實驗性的嘗試,而是一種必然。
作者: ileza (我是誰???)   2019-01-27 10:27:00
推吳老師,推這篇書評,也推樓上,閱讀當下其實毫無違合感
作者: ijuforever (許i啾‧ω‧)   2019-01-27 12:42:00
是啊,那段的神話色彩濃厚,加上劇情其實非常的自然。刻意放大關鍵字只能說重點完全放錯了。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