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太人，您還好嗎？」
一輪轉過身，雲妖──現在叫「雲山」──很安分地懸浮在她背後。
這和虎妖阿寅的轉變截然不同，也與一般術者收服使令的情況迥異。
阿寅是由妖獸成長為更強力的人型妖怪，為本質上的進化；主人及使役者則是於兩者建立
連結，彼此本質並無干涉。
「我無啥大礙，倒是一輪妳……」
她不僅自行領悟我未教導她的、真名的「改寫」跟「賦予」，並施展得到了全新的結果，
將自體的存在同雲霧妖怪整個混合在一起。
能夠隨意組合改變法術原來的特性，我想她是又一位我所遇見的天才吧。
「妳和雲妖……雲山對峙時是如何擺脫面具的糾纏？」
雲居一輪搖搖頭：「雲山的體內沒有什麼面具呀？」
我啞然失笑，頓時理解：一輪純真率直總以本性待人，自無所謂面具表情，既然這樣，即
使我重複她使用的手段，也絕不會收到同樣的成效。
她見我沉默，小心翼翼地道：「太子妃大人氣惱我沒聽您吩咐？」
「不，我覺得妳很了不起，『雲居一輪』。」
「啊、是……謝謝……」一輪愣了會兒，才體認到她已非過去的自己，不再是一介普通小
女孩。
「要是妳還有體力，能請妳去幫幫河勝嗎？」我指向不遠處：「……他好像快被狼犬面具
咬死了。」
「放開我、妳們想對吾做什麼、快把老娘解開。」被雲山大掌緊緊攫住的大生部多沒有奮
力掙扎，只是不斷奇異地咆哮。
因為她切換著各種口吻自稱，語調卻始終單調呆板，像個蹩腳的三流演員。
在雲山強力的亂拳攻勢下，輕易擊倒眾多被常世神附身的鄉民，順利制服為首的大生部多
。看得我跟宮古郎女連連咂舌。
「太子妃殿下、一輪，幸得妳們及時相助，救了小生一條性命。」
河勝嘴上稱謝，但我瞧他並不是很服氣，他很在意我允諾的「擺平她就任你發落」這句話
。
我打量著大生部多，她衣袍裙擺被劍刺破無數窟窿，但其下的蒼白肌膚連個劃傷都沒有，
這種憐香惜玉的打法，能贏可有鬼咧！
射命丸也跟著降落在我們身旁，我瞥了一眼，她記錄的內容圖文並茂似乎挺豐富，本想消
遣她竟然真的袖手旁觀，不過發覺天狗身上多處雷殛傷痕，便放棄此念頭。
「恭喜妳們成功大敗無主神！接下來該收尾了。」
天狗血紅的瞳孔、一輪殷切的目光、河勝盼望的眼神，三道視線緊瞅著我，待我做下決定
。
我無奈地嘆口氣，將手撫上在場唯一一只與眾不同的面具──
──蓋住大生部多半邊臉龐的白色狐面。
緋櫻色的虹膜頭一回吹起足稱情緒的波紋：
「不、不要……要是妳碰了這面具，那些孩子會……」
我繼續使勁運法，讓手上傷口流出更多鮮血沾附面具。
「住手、求求妳、不要……」
面靈氣苦苦哀求，未受遮覆的單目淌下我見猶憐的淚水。
「殿下！請您高抬──」河勝的喊叫戛然止於一記悶哼，是一輪嗎？還是射命丸？我對此
無暇回頭確認，努力地以血侵蝕面具。
「──！！」
終於，我把狐面自大生部多臉上扯下，半副面具被乾涸血漬染成了黑色，她發出無聲的驚
嚎後昏厥過去。
四周響起一陣劈哩摳囉，是常世神的面具紛紛從村民身上脫離掉落的聲音。
我成功將這些神靈逐離人類軀體，可是之後呢？祂們是神子耗費漫長歲月、好不容易創造
的神靈，既年輕又沒有什麼力量，失了依據很快便會消滅。
其實擒獲大生部多後，讓祂們繼續憑附於百姓體內才是最簡單有利的。
以前的我說不定早已這麼做，如同在大遠征時被我犧牲掉的那些。但在孩子面前、一輪面
前，我怎樣也做不到。
蘇我屠自古不是個殘忍狠心的人，從來就不是。我每天對那些緊張恐懼的臉孔喊道，可又
有誰會信我？
「太子妃大人……」一輪輕拽我的衣角，我苦笑著摸摸她的頭，對射命丸講道：
「讓妳失望了，等會兒或許要再給妳添點麻煩。」
我翻過大生部多的狐面──幸好裡側沒爬著噁心的蠶──深吸一口氣後，毅然將它戴上！
我再度進入精神領域，各式面具繞著我旋轉。
──妳認為這樣就會受到原諒？
──像以前那般將他們全部殺死，對妳來說不是很容易？
──到底妳只是個自私的女人，為了太子的利益、蘇我氏的利益而行動。
──布都能為了神子毀滅物部氏，妳能為了神子對付蘇我氏？
面具們咄咄逼人地朝我飛來，我任由祂們一枚枚地砸向我。
──放棄抵抗了嗎？那就讓我們吞噬妳的存在！
「我不是放棄希望。」我全身上下貼滿了面具：
「可憐的、為了政治目的而生的無主神靈呀，我是要為祢們建立一個棲宿之所。」
──就憑妳？妳能做到什麼？
「作為太子妃的『蘇我屠自古』，這尊貴龐大的容器就給祢們使用吧！」
──那麼妳在人世間的一切羈絆都將消逝。
面具們張起大口，開始撕裂、分食我的形體。
「再次重申，我沒打算放棄任何東西，我的丈夫、夥伴，都在等我回去，這不過是『屠戮
古老的自己』而已，將多餘的部分削去後，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會是什麼樣子……？
僅有一次也好，我也想像神子那樣，成為照亮世上一切的光芒……
神靈們很快地進食完畢，因為祂們啃到一塊堅硬的、祂們無法嚥下的物品。
──一柄纏繞著雷電的刀。
「──大人！」「蘇我──！」
嗯？這是在叫我？
「刀自古大人！」「蘇我刀自古！」
我驀然驚覺自己浮在空中，雲居一輪和射命丸文一左一右地壓制著我；正好相反，赫然發
現我兩掌分別掐住她倆的脖子，連忙鬆手：
「我回到現實了？」
「啊呀呀呀，妳可真會鬧！」鴉天狗努嘴示意我往下看。
原本翠綠茵茵的谷間低地、森林草原，現在土壤悽慘地裸露著，呈現一塊黃色。
「這全是我幹的……？」我難以置信地取下狐面：「而且妳們剛剛稱我作啥？」
「就妳的名字唄！」
「咳咳，情況危急下不自禁喚了太子妃大人的名諱，請原諒。」
「所以我原本就叫這名字？」
「是啊，難不成妳喪失記憶？還是遭無主神取代了？」
「咦咦！那、太子妃大人，您認得我嗎？」
「當然，妳們是鴉天狗射命丸文，及入道使雲居一輪。」我吁了口濁氣：
「我既沒喪失記憶也沒被常世神控制，我的確是──『蘇我刀自古』。」
「呀啊啊──！」「妖怪！別靠近我！」
入道使女孩惆悵地站在某對中年男女旁邊──她的「父母」。
雖然將常世神安置在我的『容器』裡，但一度被吞噬的存在及關係性不會回復。
我聽射命丸說明後便有心理準備了，卻還是讓它殘酷地展現給一輪。
我終歸沒能拯救她。
「一輪，對不起，要是妳願意，我們可以一起……」
「我明白這不是太子妃大人的錯。」一輪搖搖頭：
「太子妃大人與太子大人建立的世界，是個雲山也能夠生存的世界嗎？」
我愕然不語，在神子統治下日益充滿光明照耀，那些黑暗之物勢必越發難有一席之地。
「是呀，不可能的吧？」一輪理解地笑了，因為是真實的笑容，更讓我窘於直視。
「我會等著，到人跟妖怪能夠共同生活的那天，一輪和太子妃大人會再相見的。」
一輪踏著雲山漸漸浮起。
「等等！一輪，妳……忘了這個。」我拾起她收服雲山過程中掉落的頭巾：「女孩子家一
個人在外，還是隱藏性別比較好……」
不容於社會的一輪，往後將過著絕非安穩的生活，我明知這一點，竟吐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語。
「謝謝您。」一輪接過頭巾。「……雖然無禮，能讓我再抱您一下嗎？」
我以行動做了回答，她是那樣的幼小，希望我不會是最後一個給予她擁抱的人。
「保重啊！一輪。」
「我會的，雲山會保護我。山背舂米他們就拜託您了。」一輪最後癡癡望著她的父母一會
兒，咬牙撇過頭，乘坐著雲霧離去了。
「……」
河勝摸摸鼻子，說些言不及義的東西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為何那些村民被所有人遺忘，惟獨他們的孩子記得呢？」
「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孩子若忘了父母，就無法解釋自身如何來到這世間，常世神縱使
能奪取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不得違反人跟世界的隸屬。」
繁衍，人活在世上只要做這一件事就可以了。
「蘇我，我終於想起，妳很像某位傢伙。」
「呵呵，怎麼、連妳也要安慰我啊？我看來真這麼失落？」
「我難得主動洩漏情報，妳姑且聽聽：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在過去十幾年內造訪過山裡幾
次，口中喃喃念著物忌、方違什麼的。」
「是術士或修行者吧？」
「她長著一頭銀髮，自稱『忌部』。」
「妳說忌部？！」
我正待追根究底，突然，神子的使役小鬼自地面冒出，遞給我一封短信：
──「急望汝速返」。
五個字裡又是急又是速的，我不由得皺了皺眉，再想跟射命丸講幾句話，她卻已不見姿影
，我啐了口，朝河勝簡單交代幾言，另向宮古郎女提議：
「妳要不要隨我回京見布都？」
「不，我想我們不宜再見面，即便要，也該以『宮古芳香』的身分。」
殭屍很坦然地躺在地上，吟起詩歌。
訴說著離別哀戚與重逢喜悅，我曾聽過的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