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來說說我對秦可卿的一些心得拋磚引玉。
在談秦可卿之前，我想先提自己閱讀經驗裡的角色當楔子：
第一個是《甄嬛傳》的「純元皇后」。有看過這部連續劇的都知道，她無比貌美，個性純
善，獨得皇帝全部的愛情，卻早早夭亡，宛如源氏物語的桐壺更衣。直到在她死後，皇帝
仍不斷在找她的影子。套句柏拉圖的話——純元皇后是個理型的象徵。她一死，後宮從伊
甸園掉落人間，陷入無止盡的墮落。
第二個是《挪威的森林》，主角好友「kizuki」。挪威的森林是一部關於青春與長大的故
事，kizuki在書的開頭自殺了，從此成了主角追尋與疑問的對象，主角最後跨過了kizuki
棲身的「洞穴」，告別了少年時候的伊甸園，迎來了感情的跨越與成人。
不只這兩個故事，這樣早夭的完美形象，還出現在很多故事裡，例如《連城訣》的丁典、
《危險心靈》的沈韋……。他們在故事的開頭即現身，甚至早於故事之前。他們或帶來啟
示，或成為完美的神話，或昭示了悲劇的發生，然後早早退場。自此以後，才開始了主角
真正的故事。
我不確定有沒有什麼文學批評去探究這個文學套路，在這樣的時間觀裡，世界是越來越壞
的，就如中國的三代以降，世界越發敗壞，也如逐出伊甸園後，人類只能墮落。人類在這
樣的世界，往往只能莫可奈何的上演悲劇。
在我眼中，秦可卿就像這樣的角色。我們跟著甄士隱引路，聽了「好了歌」後，走進賈府
；賈府出來迎接的是秦可卿，她演示了太虛幻境的「紅樓夢十二支」給主角賈寶玉以及讀
者，然後相偕甄士隱退場。自此而後，布簾正式拉開，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才正式上演。
接著開始好好談秦可卿這個角色吧。先說劉、歐兩個人對於秦可卿的身世討論：
劉心武他的論述核心，就是認為紅樓夢是個很實情的小說，故事有深深的邏輯性，反映，
甚至影射現實。他因此得出結論：賈府不可能讓一個小小芝麻官，更甚至是個抱養來的孤
兒，當上賈家的長媳。因此這個女孩一定身世不同凡響，而如果紅樓夢是意有所指的影射
性政治小說，那這個曹雪芹意欲掩蓋的「不寫之寫」、充滿神秘的女人，背後裡一定藏有
最驚人的秘密。
歐麗娟的推論則相對單純，她認為清代的女性地位低下，也無宗法繼承之需要，秦業為何
會抱養一個女嬰？所以秦可卿可能是秦業的私生女。歐麗娟雖自說不增字解經，但這推論
一樣解讀太過，書中並無任何線索。歐麗娟大概也只是當成一個臆測，並沒有特此發展成
一說。
但問題是，秦可卿為何不可能真是個無父母的孤女？劉歐兩人都以現實社會的養生堂，以
及宗法制度的重男輕女為線索，卻忽略了，紅樓夢本質上還是一部小說，任何與現實的附
會，重要性都不能超於小說本身的脈絡。
在文本裡，整部紅樓夢最超脫現實的角色，除了一僧一道，就是秦可卿這個角色了。正如
她的名字「情可輕」所昭示的紅樓夢核心意旨，甚至勝過「原應嘆息」等諸多命名影射般
，在很多方面，秦可卿都有凌於紅樓夢裡諸女兒的身份：她是賈府重孫第一得意之人、家
內上下皆愛之、第一個不幸死亡的金釵、更最早地昭示了賈府的衰敗。而更重要的是，她
的背面，是紅樓夢中除了寶黛以外，唯一帶著神性背面的主要角色：在幻境中，她是警幻
仙姑之妹，她兼釵黛之美，還是賈寶玉的性啟蒙者。換句話說，她不是凡人，她在紅樓夢
裡面，是神人現世，她在全書最前期的第五到十三回即降臨賈府，預言了賈府的命運。
關於秦可卿的討論，我認為，許多讀者都受到了脂硯齋的干擾。脂硯齋說因為秦可卿勸諫
鳳姐，使其「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於是，這個現實
生活中發生的事件，便以批文之姿現身在文本裡，這便使得文本與現實交雜越界，產生干
擾了，造成我們閱讀秦可卿之死，不自覺脫離了文本，我們因此認為秦可卿原本有一段劇
情，是被刪除了的，而這個劇情是負面的、不光彩的，是不該存在紅樓夢的文本裡的。曹
雪芹刪文，從而保全了秦可卿。於是這段不倫，成了一個隱蔽的消失稿文，我們只能從曹
雪芹未刪乾淨的各回諸文裡，窺探這個被掩住的秘密。換句話說，紅樓夢因這個現實世界
，分成了兩個劇情：一個是未刪文前，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一個是刪除了這段情節後，
死因不明的秦可卿。
但真的是如此嗎？
我們咸認脂批是可信的，也就是真有這段「命刪去」的事情，於是刪稿後，我們只知道原
本有「淫喪天香樓」這樣的回目，但永遠再不可能知道天香樓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成
了作者一個棄之不用的情節。但是顯然的，曹雪芹並沒有要將秦可卿與賈珍的事完全隱去
，我們還看得到「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賈珍哭得淚人兒」、「爬灰的爬灰」。這
些文字，有人認為這是曹雪芹未刪乾淨的遺留，但以曹雪芹之大家手筆，又十載增刪，會
遺留這麼多，讓我們同賈家闔家眾人一樣，都覺得不尋常嗎？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而當我們看到小說裡仍留有「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這句時，更也
起了同樣的疑心。脂評說這是「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不寫之寫」，再回到開頭的脂批，
脂硯齋說本回「作者用史筆也。」這便讓我們產生疑問，天香樓既然都刪去了，為何脂硯
齋又要在批文中說出來，刪去的意義何在？目的又是什麼？
何謂史筆？指的就是中國史官書寫的曲筆傳統。《史通卷七．曲筆》說：「肇有人倫，是
稱家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親疏既辨，等差有別。蓋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論語》
之順也；略外別內，掩惡揚善，《春秋》之義也。自茲已降，率由舊章。史氏有事涉君親
，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
這樣的隱惡揚善，是基於情意，是中國倫理學中以情意構築成的道德，在史學的具體呈現
。所謂「曲筆」，就是對發生過的歷史事件基於情意與道德理由，筆意委婉，甚至不寫。
但是史家之不寫，與事實無涉，史實照樣發生，歷史不曾改變，小說卻不然——若史書是
史家筆下自現實折射而成的鏡中世界，小說家卻要在筆下創造世界。在這種情況下，史筆
變成吊詭的難題，寫，則對秦可卿這角色太重太傷；不寫，對於並非任何現實所折射的小
說而言，如何可言其存在？
春秋的「鄭伯克段於鄢」，正是這樣的最佳範例。解經云：「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
，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在這短短六個字裡，每
個用字都背面撲粉，都有含義，他雖然寫，但他也不寫，只留下蛛絲馬跡，微言大義，讓
你據此指認歷史上發生了什麼事，雖看似未寫，實則有寫，正是所謂史筆的不寫之寫。
這正是曹雪芹在此回所用之方式，將明筆「淫喪天香樓」正文全隱去，但又以暗筆之寫，
丟一些線索脈絡，讓原本應宣於紙面，明白面世讀者的，變成了小說背後的留白，即使隱
去後，讀者仍能夠自行去探尋拼湊。
於是我們可以想像，在紅樓夢的世界裡，因為刪稿之故，我們的鏡頭照不到天香樓了，但
天香樓發生的事情仍不變，遺簪、更衣等被刪去的情節照常搬演，秦可卿亦然淫喪天香樓
，秦可卿死後，賈府仍要「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
洗業醮。」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仍然要「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
這個分辨只是要說明一個事實，賈珍跟秦可卿的私通劇情是一直存在的，即使是脂硯齋命
刪之，也只是由明寫轉暗寫。而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翁媳私通這個劇情顯然是重要的，
即使是大動作的增刪，改為暗寫，仍要保留下來。接下來我們要問的是，這個私通行淫有
何意義？曹雪芹要表達什麼？費了這麼大力氣仍要保留下來的原因？
讓我們回到賈寶玉初見秦可卿的場景。前面說過，秦可卿是紅樓夢最超脫現實的角色，是
離凡人最遠的。紅樓夢描繪了許多人的房間，如林黛玉的書卷味的房間，薛寶釵質樸的房
間……唯獨秦可卿的房間，完全構築於虛構的想像，充斥了瑰麗的情色氣味，既突兀又出
彩至極，如脂批所說，「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
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卧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
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整部紅樓夢裡面，沒有一處如秦可卿的房間般如夢似幻，賈寶玉便是在這個房間睡著，進
入了太虛幻境，聽警幻引出紅樓夢十二支。這個房間是塵世神世的交界，是幻境的入口。
重筆濃墨，正道出了這間房間的非比尋常。而夢中警幻仙姑如何，又為何勸諫寶玉？警幻
仙姑如此說：
「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領汝領略此
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今而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将謹勤有用
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帳。
紅樓夢一個不斷出現的主題，就是由情證道，以淫悟空。賈寶玉與賈瑞兩段，都是這個主
題的重複昭示與展演。在太虛幻境中，警幻讓可卿領寶玉訓雲雨之事，由此告誡情慾的不
可恃；賈瑞得跛足道人贈風月寶鑑保命，正面是美豔的鳳姐的幻影，背面卻是一個骷髏。
——淫固然有害，但同時也帶著教育的意義。
這樣的「淫教」，紅樓夢並非創始。唐代《太平廣記》曾紀錄一個故事，叫作「延州婦人
」，或「鎖骨菩薩」，這故事很簡單：從前延州有個美貌婦人，行為放蕩，城裡少年男子
都與之狎遊，婦人後來年紀輕輕就死了，州人悲痛地合力埋葬她。許多年後有名胡僧從西
域來，經過她的墓焚香讚嘆不已，州人奇怪，並告知這是個淫縱女子，僧人說，這是個慈
悲的鎖骨菩薩，她是來順從世間的慾望，如今緣盡去了。眾人開其墓看，婦人骨骸果然鉤
結如鎖狀，如僧所言。
延州婦人的故事流變很多，但都不脫以淫悟空的淫教，例如有的寫道：「昔有賢女馬郎婦
，於金沙灘上施一切人淫。凡與交者，永絕其淫。」或是「此聖者。憫汝等障重故，垂方
便化汝耳。宜善思因，免墮苦海。」或是「胡僧說道：此非娼妓，乃觀世音菩薩化身，來
度世上淫慾之輩歸於正道。」或是「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
，如以楔出楔，將聲止聲。」這個行淫的娼婦，實際上是菩薩的化身，雖行淫事，卻是來
渡化眾生。
而我們繼續延伸探求，可以探求到志怪小說裡關於「妖女」的形象，前所述的延州婦人，
可能也是來自這樣的故事流變。這些故事更簡單了，通常是一男子遇美艷婦人，一夜風流
後，發現婦人是妖非人。例如搜神記的阿紫，「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
為狐。」這些故事在日後，演變成了許多戒淫的佛經說教寓言，或著這些妖女發展得更具
人性，例如白蛇傳，道德界線漸次地模糊。更甚至，在先秦的楚辭，也早有楚王與巫山神
女的故事，在這則神話裡，神女貌美無極，更充滿了性的吸引力，讓楚王慨歎：「神獨亨
而未結兮，魂煢煢以無端」、「歡情未接，將辭而去」。
總之，無論是延州婦人、妖魅狐精乃至神女，這些非人的女性，都成為了性的化身，為男
性帶來了警示訓誡的作用。深讀紅樓夢的白先勇，在台北人引用了類似情境——永遠不老
的尹雪艷於第一篇就出場，預言了這些「台北人」們的宿命，這樣的非人的女性如神如鬼
，伊始就敲響警鐘，但故事之人執迷不頑，依舊要莫可奈何地上演悲劇。
於是像秦可卿這樣一個角色，既是來敲響凡間警鐘的，自然不能屬於「賈、王、薛、史」
這些要被敲醒的世家貴族。她的「秦」姓，成了紅樓夢與「甄」「假」兩姓外最充滿寓意
的姓氏，她是沒有來歷的孤女，不從凡人血胎裡出生，情種、情孽都還是俗世情愛，情可
輕卻是俗世冤孽的昇華與寓言。
所以，劉、歐對於秦可卿來歷的論證，我是不太苟同的，我認為這個養生堂抱來的孤女身
分，正合於秦可卿的形象，一如延州婦人般，孤行塵世，自然是不需來歷，——因她是神
女之現世，以淫解救眾生。
與此，再看秦可卿的判詞，就更有些值得深究的地方：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在所有人的判詞裡，都透露著金釵們各自的命運，例如「望家鄉路遠山遙」、「青燈古佛
」，「一從二令三人木」等等，但是秦可卿的判詞，卻充滿抽象，而且總排在最末，成了
所有判詞的收尾。細觀判詞內容，「情天情海幻情身」，直截描繪了秦可卿的身分，她是
情所幻化而成的肉身，是「淫」的源頭，並充滿神話的氛圍。同時秦可卿的判詞，還觸及
了賈府墮落的開端——「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她的命運，更牢牢繫著兩
府的命運，連當家的王熙鳳，在判詞中的重量，都遠所不及秦可卿判詞與家族牽連之深。
判詞更明言，正是深陷情淫兩字，才讓寧榮兩府敗落下來。
寧府如何淫亂？在尤氏姊妹一段，是賈璉正文，賈珍賈蓉側文，敘說他們如何為人不端，
淫行踰矩，引得柳湘蓮說：寧府只有門口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在夜祭裡，賈珍喝酒狎樂
，更引來了寧國公顯靈嘆息。「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兩句，顯然地不只是
秦可卿，更是整個寧府上下的狀態。由是觀之，秦可卿周旋於賈珍賈蓉這對父子，便更有
了意義，因他們才是父系社會下，承擔家族興衰責任的男性繼承者，一如脂硯齋不斷在批
語懺悔，或賈寶玉的不委身經濟之道，於是屢屢挨打挨罵般，女兒卻只是家族敗亡的犧牲
者，「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女兒是被動地離散，而男性才是家族敗亡
的原因。
所以，有人認為秦可卿的行淫，是造成賈府衰亡的開端，這樣的禍水推論太簡單直觀了，
更值得深入探究的，應是秦氏如何禍水，賈府如何衰亡。爬梳書裡邏輯，作者從未把家族
的墮落歸咎於女性，反而不斷懺悔男性繼承者的不肖。而劉心武將「開端實在寧」，解成
秦可卿的皇親貴冑身份，更忽略了秦可卿的「主淫」象徵的賈府男性的墮落。事實上，從
寧國府的賈珍賈蓉到賈璉，都淫亂不已，到了榮國府的最末繼承人賈寶玉身上，更是「古
今第一淫人」。秦可卿只是面鏡子，如同風月寶鑑的功用，賈珍賈蓉看見了秦可卿的美艷
，卻未看見其死亡帶來的深意。他們未得風月寶鑑解救，反而自取滅亡。
由此，秦可卿由情天情海幻成的早逝淫女，當然不是賈氏消亡的原因，再回到前面的鎖骨
菩薩、以淫悟空的觀念看之，秦可卿行淫以及早逝，正如鎖骨菩薩般，實際的作用，反而
是渡化賈珍、賈蓉。她不只出現在寶玉的夢境裡，她更幻成肉身，進入賈府。她死後來到
王熙鳳跟前，預言了賈府的傾頹，女兒的命運，死後的秦可卿回到了神人身份，降下預言
，昭示了渡化的失敗，賈家衰亡的不可逆。
所以，秦氏死時所囑託的對象王熙鳳，更是別具深意。她說，「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
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脂批云：「一語貶盡賈家一族空頂冠束帶者。」賈府的男性在
秦可卿眼中如斯，已無法再承擔維繫賈府的擔子，賈府縱然烈火烹油，仍是盛筵必散。預
留後路的責任只能仰賴一個嫁來賈府的女性。至於王熙鳳也無法擔住寧榮二府的重擔，落
得休妻哭向金陵的結局，又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