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詹品丞說我們社團是「滿月會」，其實滿月會就像下面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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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意團體　　文＼楊照
　　1760年代，每到月圓之日，達爾文就格外興奮。
　　喔，這個達爾文，不是發現演化論的那個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他是
查爾斯的祖父伊拉斯莫斯‧達爾文（Erasmus Darwin）。
　　伊拉斯莫斯‧達爾文不是「狼人」，也沒有得什麼瘋病，每月固定月圓那天他會變得
興奮異常，是因為這天「月圓社」（Lunar Society）聚會，他有機會去跟一群博學、有
趣的人高談闊論。
　　「月圓社」選在月圓這天聚會，下午大家就陸續到達，桌上堆滿了各種食物，桌下有
各人的孩子們躲藏嬉戲。夜色漸攏，酒足飯飽了，吩咐佣人把桌子清乾淨，這些紳士們改
而在桌上堆疊各式各樣文件，有的寫滿了字，有的寫滿了公式，還有各式各樣新鮮發明的
模型。
　　高談闊論、交換意見，一直到夜深人靜才慢慢散去，各人駕著馬車回家。這時，月圓
的功能性意義就浮現出來了，高掛的滿月照亮了路，馬車才不至於跑到路外面去或不小心
翻車。
　　是的，那個年代，十八世紀中葉，路上是不會有路燈的。別說電與電燈，就連蒸汽和
蒸汽機，都還在討論、試驗的階段。而討論、試驗蒸汽機的一個重要據點，就是伊拉斯莫
斯‧達爾文參加的這個「月圓社」。
　　「月圓社」的成員，有一個就是瓦特（James Walt），還有一個是化學史上最早成功
分離出氧氣來的普利斯特萊（Joseph Prestley），另外還有一個工業家波頓（Mathew
Boulton），和一個英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磁器製造者韋吉伍德（Josiah Wedgwood）。沒
錯，到今天，你還可以在全世界各大城市精品店買到精緻、昂貴的韋吉伍德頂級瓷器，這
位創業的韋吉伍德，也是伊拉斯莫斯‧達爾文的親家，他的女兒後來生了一個歷史上最偉
大的生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
　　「月圓社」是幹什麼的？伊拉斯莫斯‧達爾文的形容──「交換哲學笑話（
Philosophical laughing）」。的確，他們聚會時總是笑聲不斷，然而他們的笑話，跟
「哲學」什麼關係？原來是大家互相刺激，比賽想出當時英國社會認為不可能的事、不應
該有的東西，換句話說，他們挑戰了那個時代關於世界、關於真理的一切基本假設，想像
那應該不可能發生的事，將大家帶進一種興奮、快樂的情境裡。
　　當然，如果只是耍耍嘴皮講些荒繆的狂想，這些人不過就是些自我娛樂的小丑，一起
逗趣笑笑就算了。可是這群人內在具備了一種更大膽的精神，他們不只想像那些世俗以為
不可能的東西，他們還要運用各種方法，看看能把那「不可能」推到什麼地步。他們不止
比賽誰想得罪狂妄，還比賽誰有本事去趨近、實現狂妄的想像。
　　「月圓社」成員瓦特奇想說：或許可以叫蒸汽取代人工，在工廠裡自動運作。大家就
在這個「哲學笑話」上動各式各樣腦筋。
　　「月圓社」成員韋吉伍德想像在自家瓷器上複製出從埃及出土、兩三千年前的一種藍
黑色，其他對化學有興趣的人，就提供他種種調製染料和燒陶程序的建議。
　　韋吉伍德生意越做越大，新蓋了一座工廠，然而運送原料和成品，都不方便。於是他
的親家達爾文就發了個挖一條運河的奇想，在其他成員推波助瀾下，想像中的運河越來越
長、越來越寬，而且要穿越各種不同地形，有著超過一百公尺的高低落差，最後這樣一條
運河，竟然就真的挖出來了。
　　挖運河的過程，暴露出地底的秘密。有許多動植物以化石形式被壓藏在地底、火裡，
幾萬年、幾十萬年來，第一次呈現在人類眼前。看著那些與現代生物差異甚大的動植物模
樣，「月圓社」成員，老達爾文想像了另一個「哲學笑話」，如果物種從古至今經歷過變
化呢？並不是從上帝開天闢地，生物就固定其形體與模樣呢？這個「笑話」也受其他成員
的刺激、挑戰，老達爾文還為此寫了一本書，其中一些重要觀念，後來被他的孫子偷偷拿
去寫進了《物種起源》裡！
　　還有，「月圓社」成員之一──凱爾（James Keir）想像肥皂可以不必一塊塊做，利
用化學程序，只需一點點人力，就能產生大量肥皂。大家逼著他想想，肥皂生產可以「大
量」到什麼程度。在反覆刺激下，最後凱爾去蓋了一座每年生產一百磅肥皂的大工廠，徹
底改變了英國社會的衛生習慣。
　　還有，一次「月圓社」中，不知誰提起的另一個「哲學笑話」──為什麼必須存在奴
隸與奴隸制度呢？於是大家七嘴八舌開始想像和既有觀念完全相反的可能──一個沒有奴
隸、沒有奴隸制度的社會。結果，後來這些人一個個都變成了反奴運動中的前衛先鋒。
　　要了解工業革命與進步精神在英國的發展，我們非得注意到「月圓社」不可。就像要
了解十九世紀具有高度原創性與影響力的德國唯心主義哲學，我們不能不注意一棟小小的
房子，一度黑格爾、費希特和樹林三個人在那裡住在一起。就像追索中國宋明理學的形成
，我們會發現，不止程顥和程頤是兄弟，周敦頤是他們倆個人的老師，張載是他們的表叔
，而且邵庸跟他們兄弟住得很近。
　　人類歷史上的新鮮事，真的能改變時代，帶來巨大變化的，往往都不是由個人發動、
形成的，而是內蘊於一些具備高度自主性與競爭性的團體中。處於那樣的團體，激發出了
人的想像力，也激發出了願意進一步嘗試挑戰世俗意見的龐大鬥志。這些團體成員，一方
面彼此團結，抵禦外面世俗的同化壓力；另一方面彼此吐槽、彼此批判，逼著大家去想出
更好更突破的觀念。沒有這樣的團體，有創意的個人通常也抵擋不住庸俗的侵蝕，或受囿
於自己主觀走不出來，往往被當作瘋子看待，抑鬱以終。
　　去到重新開張的「明星咖啡屋」，很多舊物舊景保留下來，然而在舊物舊景間，再也
沒有當年那些在這裡思考、聊天、寫稿、編雜誌的青年人們了。沒有環繞著「明星咖啡屋
」的那個創意團體，那個曾經掀起過現代詩、現代小說，一路一直闖進「鄉土文學的論戰
」的那個創意團體。他們，作為一個創意集團，曾經真切改變了台灣社會。
　　現階段的台灣社會，就是少了像「月圓社」或「明星咖啡屋」這樣的創意團體吧！
　　今天社會概念下的「創意」，都太職業化、太制式化了，他們或許有能力思考在電視
機前惹觀眾哈哈一笑的「綜藝笑話」，卻不再有人積極、興奮地創造、交換足以動搖根本
價值的「哲學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