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 ˙張耀仁

作者: oidie (生命的深刻與絕美)   2007-05-03 15:35:26
中時部落 2007.5.2
【窗外嚴霜皆倒飛】:
讀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
◎張耀仁
──寫於二○○二年十二月
之一.鏡之幾種
有一天,我問我娘,當初買這鏡子做啥?
我指著我家那幅通往二樓樓梯轉角的等身落地鏡。每次下樓,我總會被其中迎面或
頹喪或端正的陌生姿態驚嚇不已。
然而即便如此,每回沐浴完,我仍舊執念於正視鏡中裸裎的自己──這是瑣骨、這
是臂;這是平薄的胸膛、浮凸的肋骨;開始鬆弛而往外橫生的腰肉,一路糾纏難解
跌跌撞撞聚合於肚臍四方的黑茸,沉默棲伏。
兩胯間頹縮如羞赧孩童的雄性。
大腿、膝蓋、小腿脛、血脈錯縱的腳板……粗糙凝繭的指腹一吋吋留下刮搔的淡紅
色痕跡。那些陷落了又湧漲的肉、關節與痣,柔軟的、堅實的、骨頭與骨頭磨合的
緘默,逐漸生出皺紋的頸脖……掌心緊緊握住自己的心口,乳首,宛如戀人與戀人
之間輕輕的擁抱,挑逗。
安靜安靜。就這麼極其細緻、極其寶愛地撫遍每一處肌膚,有一瞬間,我恍惚以為
自己跨入另一個光潔的世界,和鏡中的男人握著彼此的陰莖,說:
□□□
我娘說,你難道不懂嗎?那個學校的玄關中廊不都說整潔儀容、姿態端莊?一個人
的外表乾淨與否,可是深切決定了一個人的前途喲…
其實,我有多麼無法忍受我娘是公民老師的事實。
後來,我才知曉,這宅的前一個屋主遇過竊賊,見了血光,哪裡來的高人指點我娘
擺鏡避邪(這不由得令我想起第一年搬進宅裡,除夕夜,我娘點亮每一盞燈,弄得
全家燈火通明,眾人皆不明所以,我娘卻興沖沖解釋:「這樣,這個家未來才有光
明!」)。
但我始終記得我在鏡前摩娑著自己的影像。我還記得我娘。浴室裡熱氣翻騰,我娘
解開內衣的同時擾亂了一室昏昧光影(我甚至依稀聽見那背後金屬扣環瞬間彈跳的
清脆聲響)。一盞霧面燈泡懸著我娘舉臂挽髮的曚曖。幼小的蒼白的乳。略顯下垂
但圓潤的臀。腿脛。層層皺摺的腳踝。抹到一片闇黑之後的平坦腹肚。
私密。
彷彿隔著一整塊厚重的毛玻璃,我的記憶完全無法穿透眼前的畫面而更顯清晰。我
只記得我娘當時咬含著一只髮圈,一面回頭望向我和我弟(我當時勃起了嗎?),
然後她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的臉,打水,極其緩慢地將蜂蜜肥皂搓出泡沫,然後時
光停留在肌膚與肌膚接觸之間的滑腴、靜默。
浴缸裡的水溫越見寒涼。我們這對稚齡的兄弟就這樣不知所措地浸泡在那狹小的空
間底,水聲悠悠,滴答,滴答──
滴。
像是時間走到了最後一刻,我娘始終未曾再次回頭。她斂收如翼的肩胛,背脊微揚
的線條縱深分明,踮腳的姿態彷彿她正張望鏡中一處景緻。
腿側濕濡且閃亮的黑痣。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具見過的裸裎女體。女人。
我的母親。
我感覺窗外嚴霜皆倒飛(註一)。
之二.生殖是一種虛構
──這是阿登生平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端詳女人的身體。
她的雙肩宛如一道海岸線,分左右悄然地滑下,頸部與肩膀又點曬黑
,從胸口開始則呈現凝脂般的雪白潤澤,有如一片純淨的處女地。乳
房在平緩的胸前異軍突起。當她用雙手輕輕搓揉時葡萄般的乳頭便如
花朵般綻放。──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頁6(註二)
對於三島的認知,由於過度渲染的悲壯傳說,往往超越了我們對他文學的認知。像
是這一類敘述:「一九七○年(昭和四十五年),四十五歲,十一月二十五日,將
《天人五衰》的所有原稿交給新潮社後,於當天中午零點十五分,偕同「楯之會」
隊員森田必勝及其他三位,前往東驚谷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部控訴,切腹自殺
」(註三)──是的,切腹自殺。投河。媒氣室。來福槍……關於那些前行代啟蒙
者各式各樣淒切的死法,終極的剎那,在日後的傳頌過程中,究竟歧出、添增、削
減了些什麼呢?
(據說,為了減輕切腹者的痛楚,任何一位在場目睹者皆責無旁貸得將死者頭顱快
刀砍下……又有一說,當年三島於自殺前所控訴的一番慨辭,全然淹沒在一片吵吵
嚷嚷的庸俗中;連帶地,他切腹自殺的舉動也完成於眾人事後恍然大悟的錯愕……
)。
莊嚴與滑稽的衝突出場。
但我們依舊耿耿於懷,對於死亡的詠嘆,天才的死亡──許多年後,我們乍然想起
那位年輕的小說家以尖刀猛刺心臟而死的霎時,那凝凍的畫面;甚至是殷紅漫漶的
電話亭裡,小說家鮮亮綻放的胸口直如美麗的罌粟圖騰。(「不知怎麼,我總是在
向他人描述您自死的那個畫面時,忍不住誇張渲染成『您用刀刺死那個變心的情人
後,哭泣地再將刀戳刺自己的心臟』,這樣瑰麗如歌劇的景觀……」【註四】)
三島。
當我第一次(這時候)接觸您的作品,您已經離開人世幾周年了呢?我極為隨意地
挑選了您的這本書(三十八歲之作),作為我進入「日本文壇世界級作家」的開端
。我說,三島,您的創作量真是驚人。我說,三島,在您那樣輕的年紀(二十四歲
出版《假面的告白》;二十五歲出版《愛的飢渴》;三十一歲出版《金閣寺》的…
…)而我還在寫<碩士尼>、<那年冬天>這類為賦新詞的莫名作品。
三島。我嫉妒你。
我嫉妒書中年幼主角阿登偷窺母親更衣、做愛的場景,它們深深震動了我。儘管其
中冷靜的伏筆處處,讓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三島其實不過是藉故事來陳述他所秉持
的思考。他畢竟太理想性了。故事在他筆下呈現了昭然若揭的題旨,無論是主角阿
登不意的偷窺,抑或扮演導師性格的「老大」(年僅十三歲的天才型少年),甚至
是象徵逐漸俗化的塚崎龍二、阿登的母親……每一位書中角色像是被設計好、安插
好了,按照三島的中心意旨展現其中所隱含的喻意。
說教式的對白,以及過於早熟的主角,暴露了三島賦予本書優缺點的一體兩面,但
在書中,我仍願意因為第一章的幽微敘述與情境,盛讚三島耽溺於肉體之美的執念

事實上,論者可以極為輕易地把阿登偷窺母親、阿登最終謀殺即將成其繼父的龍二
等情境,解釋為伊底帕斯情結、或者成長的幻滅,甚至援引傅柯「監禁與懲戒」的
概念,擴大為對國家機器、家父長式倫理、父權體制的指控。然而本文無意於此,
只是純然關注於阿登偷窺女體時的那份悸動與微妙心境。於我而言,本書在第二章
之後完全失去吸引力(甚至視之為敗筆),那感覺彷彿自詩意密度極高的劇場,倏
忽墮入再庸俗不過的三流連續劇。
誠然,三島刻意設計的大眾小說式的情節,諸如行船瀟灑男兒與苦守寒窯的站崗女
人、偷窺、羅曼史偶遇、「娘要嫁人、天要下雨」……種種因素不免引領讀者陷入
「這本書好好看」的激賞,卻也相對削弱三島亟欲訴說的中心意旨。在通俗與小眾
書寫的平衡間,三島顯然力有未逮,刻意營造的詩意氛圍無時不被突來的造作對白
或敘述所中斷。
我們能夠輕易說出龍二所象徵的意欲,但我們卻無法更深入龍二的內心景觀。我們
也能夠體諒「天才型」少年的存在,但在虛實之間,他們終究被賦予了過度的神話
色彩,「這些少年其實是以作者扼殺的小孩亡靈而存在」(註五)──這部小說探
討的本意固然明顯,但與其關注什麼人物代表什麼立場,我卻覺得那是學術論者的
餘事。我寧肯欣賞、呵護三島對於肉體的描寫、對於慾望的描寫、對於人與人之間
相處困境的描寫……在這點上,三島式的書寫仍舊是維持一貫光潔的距離的。
特別是他在描寫女體與欲望時所散發的透明光澤:
──房子把香菸在煙灰缸裡捺熄。她覺得體內每個角落,依然有那個
男人的身影存在其中的感覺。身體上的每一吋肌膚都充斥著那種新鮮
感,胸部與腿部的肌肉,似乎還在與對方的肌肉相呼應,鼻尖上似乎
還有男人的汗味徘徊逗留(註六)。
──「那對乳房如果被我捏在手中……」龍二暗想,「感覺到它在出
汗以及它的重量,會是怎樣的滋味?我一定會對她的肉體產生不可逃
避的責任感。因為,它已經屬於我,它的甜美會逼得我不得不撫弄它
,安慰它。她在身邊令我幸福得要發狂。就像風起葉落一般,我戰慄
也會傳遞給她,令她瘋狂。」(註七)
許是緣於我個人根深蒂固對於肉體的貪戀,以為唯有逼視對肉體的壓抑,方能解出
人世真義。值是,我是傾心於三島的。
之三.有男
直到小學四年級,我娘仍舊為我和我弟洗澡。
一日,我弟玩笑地告訴我娘:「哥那邊長毛了……」
我娘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面對著浴室鏡子,打水,水聲嘩嘩,冷靜地說了句:「
喔,那,不知道明天那個菜市場賣番鴨公的開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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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一、見駱以軍(2001):《遣悲懷》。台北:麥田。頁262。
註二、見三島由紀夫著\劉華亭.蕭照銹合譯(1997):
《午後的曳航》。台北:星光。頁6。
註三、同註二,頁193。
註四、同註一,頁90-91。
註五、同註二,頁176。
註六、同註二,頁25。
註七、同註二,頁41。
作者: granl (格蘭)   2007-05-23 00:02:00
這本書孩子中"首領"性格描寫很吸引人(是我的感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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