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她其實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遊戲如此執著。
　　一直以來都只是順從著父母的安排，盡力做著一個符合社會規範的乖孩子，認真唸書
、規律作息、早睡早起、過著把自己照顧好的健康生活──哪怕自己已經認真到連爸媽都
忍不住勸說壓根兒不必如此拼命，她還是毅然決然地扮演著一個好孩子的角色。
　　究竟為什麼要如此倔強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不允許自己軟弱了。
　　在這種充滿競爭的環境、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上，如果想要用自己的雙足頂天立地
、抬頭挺胸地打直腰桿，本來就需要付出不斷的努力，才能夠達成自己的理想吧。
　　縱使走到這裡，她也時而迷惘，自己的追逐，是否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呢……
　　課業的重擔漸漸加劇，自己卻依然不願意屈服，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自己的心就慢
慢冰封了起來，彷彿只是為了追求第一而追求，夢想什麼的，就連自己都在心裡暗自嘲笑
不可能會達成的。
　　就只是不想輸而已，不管是作為女孩子、還是作為一個人。
　　不管是現實社會的規則，還是區區的電腦遊戲。
　　……嗯，不過就只是個遊戲，何苦對它如此認真，電腦關掉、網路線拔掉，就什麼都
不是了嘛。
　　她明明是這樣理解的。
　　但為什麼，自己還是執著地想要贏下去呢。
　　對於這個對女性並不那麼友善的遊戲環境，對於這個對女性並不那麼友善的社會規範
。
　　只是想要靠著自己的力量勇敢地活著，面對彷若整個世界傾覆而來的沉重空氣，就覺
得喉嚨像是被掐緊般，一點一滴地窒息。
　　本來以為玩個遊戲可以稍微放鬆自己，曾幾何時卻連玩起遊戲都絲毫無法鬆懈。
　　又不願意在競技中落敗，不願意允許自己有懈怠的權利。
　　也許──她才是最笨拙的那個人吧。
　　直到那一天，她在這個虛擬的世界裡，遇見了他，認識了他們。
　　隔著虛幻的遊戲世界，觸摸著再真實不過的血肉，對就讀於第一志願的女校的她而言
，像是活在另一個次元裡的、中段高中的平凡少年們。
　　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她竟會與一群這樣的男孩子們，像是稱兄道弟一般地組成隊伍
，一起玩遊戲、甚至一起打比賽。
　　甚至在現實裡見過了面，交換卡片與禮物，支持著彼此為自己的生活努力。
　　那讓她感覺到，自己長年來不知為何而披上的外殼，一直以來隱藏著的軟弱，好像漸
漸地洩露了出來。
　　她一清二楚，自己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人，對於他們對她的崇拜，其實她是有些困擾的
。
　　卻又並不討厭這份被憧憬的滋味。
　　……儘管，更多時候，她也很想卸下這份偽裝，讓他聆聽自己的心聲。
　　為什麼這麼苦苦執著呢。
　　為什麼這麼彆扭好強呢。
　　到底在想什麼呢，戴季芸。
　　這陣子，她無數次如此質問自己，一邊盡力兼顧著課業與比賽，一邊在想要放鬆自己
的倔強、與因為有了夥伴而更不願示弱的逞強間猶疑著。
　　直到終於累垮了自己的這一刻，直到那個少年站在前方的那一刻，她才隱隱約約明白
了自己的答案。
　　坐在病床上，她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深藍色圍巾，又看著病房的門開啟，父親與母親
打了聲招呼，然後便看到母親緩緩走了出去，與父親離開在門外。
　　接著，那個少年就站在那裡，脖子上圍著深紅色的圍巾。
　　帶著既擔心又安心的矛盾表情，向她露出尷尬靦腆的笑容。
　　……她想，她是……有了想要依賴的對象吧。
　　「──下跪！？你在想什麼啊！？」
　　「啊就、呃、除了下跪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表達誠意了啊……」
　　面對冰夜驚詫不已的質問，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我只能尷尬地搔搔臉。
　　「不不不、到底怎樣才會想到要對我爸下跪啊！？你……你是用什麼身分跟我爸下跪
啊！？這怎麼想都很奇怪好不好！孟天輝！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就、只是……只是想要見妳而已啊。」
　　我躊躇了很久，最終還是只能擠出勇氣，將這句有點害羞的句子推出口。
　　聽見我這麼說，坐在病床上的冰夜愣了一下，眼神游移了一會，最後卻是無奈地嘆了
口氣。
　　「到底哪來的勇氣啊……如果現在是在打LOL，你這肯定是腦衝。」
　　「就算是腦衝，我也一定會砍下對方的人頭或者搶個巴龍再死的啦。而且我相信妳一
定不惜交閃現也會衝上來Cover我的。」
　　「大絕在CD啦，我只會在後面按Ctrl+4眼睜睜看著你死然後對著你的屍體Ping問號而
已。」
　　「那我要檢舉我家中路賣Jungle。」
　　「自己衝上去送頭怪我哦！？」
　　「Mid都不幫，GG20投。」
　　「這不是其他人該對JG說的話嗎！」
　　做著奇怪的鬥嘴，我與冰夜相視著彼此，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到底在說什麼啊我們。」
　　「問妳啊，是妳先拿LOL出來舉例的耶。」
　　「笨蛋，因為我們是在LOL上認識的，當然是拿這種兩個人都懂的梗出來開玩笑比較
適合啊……不對，現在好像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哈哈，不過看妳還可以這樣很有精力地跟我開玩笑，身體應該還好吧？沒有不舒服
吧？」
　　「唔……目前是沒有啦，就是有點餓，我媽媽說等等會替我帶晚餐回來，吃飽了就沒
事了吧，大概是血糖濃度太低了，嘻嘻。」
　　冰夜向我舉起還插著點滴的右手臂，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映在月光下的臉龐有些蒼白
，蒼白得令我泛起一絲心疼。
　　「……照顧好自己啊，笨蛋，我們可是還要打比賽耶。」我連忙找了句話應付過去，
隱藏起自己心底奇怪的感受。
　　「知道啦，哼，這次昏倒我自己也很意外嘛……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的，怎麼突
然就撐不住了，我自己也很納悶啊……」
　　「哪有一直都這樣啊，打比賽和之前玩遊戲是不一樣的情況吧，就算只是歡樂性質的
業餘賽，但是我們可是都全神貫注地在準備啊……尤其妳又是一直都很認真的個性……」
　　我看著冰夜為了辯解而氣急敗壞得有點可愛的臉，竟有些不敢看她，只好稍微別開視
線，說：「而且，會突然昏倒，這就表示妳其實已經到極限了吧。」
　　「極限……嗎。」
　　冰夜不曉得有沒有注意到我的難為情，只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試著握了握拳，
但她這隻白皙的手掌，握起拳頭來卻顯得有點無力。
　　畢竟是沒吃飽飯嘛。
　　……不過，這個動作看在我眼裡，卻令我真想緊緊握住她的手，希望我的掌心能帶給
她一點溫暖。
　　平常，就是這雙手，在與我互相Carry的嗎？
　　「……也許你說得對呢，阿輝，我大概……一直都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於是就彈性疲
乏了吧，嘻嘻。」冰夜突然抬頭看著我，露出一個與她總是認真的形象不符、略帶幾分傻
氣的笑容，搔搔自己俏麗的頭髮，如此說道。
　　「妳是啊，感覺妳總是給自己訂很高的標準，每次團練檢討的時候也是妳最先開始自
責，搞得我們大家想互抓戰犯都不好意思，因為明明妳就是最Carry的那個啊……害得我
們現在都開始各種反省，連孟子三省吾身都比不上我們呢。」
　　「……三省吾身的是曾子吧？」
　　「是嗎？」
　　「是曾子。」
　　「……謝謝妳啊，搞不好可以挽救我學測國文的一級分。」
　　「這樣一個小題目哪會影響那麼大啦！」
　　「妳不知道，以前的我超討厭國文的欸，是後來開始認真唸書以後，國文成績才慢慢
爬上來的，我上次段考國文可是有八十三分呢。」
　　「不錯啊，再四分就八十七分了。」
　　「如果每科都可以至少考到八十七分，我倒是很樂意當個八七就是了啦。」
　　「嘻嘻。」她又很可愛地笑了。
　　聽著她的笑聲、看著她的笑容，我一時之間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話，只得讓尷尬的沉
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直到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再次緩緩啟唇。
　　「……我以前會想啊，自己到底對這個遊戲這麼認真幹什麼呢，不過就是個遊戲而已
嘛，電腦關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嗯，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很理性地認知著這一點。
」
　　「妳說的是事實啊，統神也有講過啦，關掉電腦，就什麼都不是啊。」
　　「嘻嘻，確實是呢。」冰夜笑了笑，說：「……可是你們不一樣。無論今後發生什麼
事，即使有一天LOL落沒了、我們再也不打LOL了，我們的友情也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我
是這樣想的。」
　　「那是當然的。」我斬釘截鐵地說，儘管我也不曉得LOL這個遊戲還可以紅多久。
　　還有，「我們的友情也是絕對不會改變的」這件事……
　　是啊，無論如何，我也希望我們的友情永遠不要動搖。
　　哪怕只是朋友而已、哪怕只停留在朋友而已──
　　「……吶，阿輝，手借我。」
　　「啊？」
　　對於冰夜倏然提出的請求，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我只能發出很智障的聲音。
　　「你的手。」冰夜則勉強舉起右手，指了指我放在大腿上的手：「借我握一下。」
　　「呃……喔。」
　　沒想到剛剛的遐想現在就成真了，我戒慎緊張地抬起右手放在床上，任由冰夜將自己
孱弱的右手，緩緩覆在我的右手上。
　　然後紮實地握住。
　　雖然冰夜握得並沒有很大力，我也不知道冰夜究竟是故意不握得太大力、還是單純她
使不上力呢──但光是這樣握個手，我就覺得自己的心跳急速上升，深呼吸了一口氣，臉
頰都不知道有沒有燒紅起來。
　　天啊這是什麼感覺啊不過就是握著手而已甚至還算不上是牽手──對這應該不算是牽
手吧不過就是握手而已啊沒錯就跟馬皇一樣──撐住啊孟天輝你這未成年的死處男！
　　「平常陪著我打LOL的，就是這隻手的主人啊。」
　　就在我天人交戰的時候，冰夜卻如此輕聲呢喃，然後將我的右手牽了起來，用臉頰在
我的手背上蹭了一下。
　　「很溫暖啊，阿輝你的手。」
　　蹭屁啊臭娘們准妳蹭我的手了嗎──我在心中奮力地用屁孩式的吶喊，試圖消弭讓我
的身體整個僵硬起來的緊張。
　　然而，像是要趁勝追擊一樣，冰夜看著我肯定僵硬得像個傻逼的臉，會心一笑，然後
放下我的手，緩緩說道：
　　「……阿輝，你喜歡我嗎？」
　　──哪有人這樣問的啊妳這臭娘們！下次不讓妳吃藍自己當XJ9給妳看哦！？
　　「……嗯。」
　　儘管在心中發出的胡亂咆吼已經快要從胸口脹裂，我還是強忍著這份心亂如麻的思緒
、以及幾乎煞白了的腦袋，最終，據實地將這份壓抑著的心情，化作一個簡簡單單的音節
，回應了出去。
　　……嗯，是啊。
　　「我喜歡妳。從第一次搶巴龍逆轉的那一場起，我就開始喜歡妳了。」
　　「……你那時候連我是女生都不知道欸，唬爛不打草稿不好喔，孟天輝同學。」
　　「沒關係，就算妳是男孩子……我也還是……嗯，應該還是會喜歡上妳吧。」
　　「……甲。」
　　「我驕傲。」
　　為什麼應該要很浪漫的告白時刻，卻變成這種互秀下限的中二嘴砲呢。
　　我看著冰夜的笑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同樣很蠢地傻笑著。
　　然後冰夜鬆開了我的手。
　　在我反應到這份突如其來的悵然若失以前，冰夜已經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接
著猛然轉過頭，朝著我的胸口舉起右手，還附上一個左手握住右手腕、像是無法克制力量
的超中二動作，對著我大喊：
　　「冥府之握！抓住你的心！」
　　「……」
　　「……」
　　「……」
　　「而且開淨化無效喔！」
　　「……」
　　「……」
　　「……」
　　「……好啦我知道馬爾其實是用眼睛開大的啦！」
　　「……」
　　「……」
　　「……」
　　我終於無法克制地當著冰夜的面大笑出聲，笑得她面紅耳赤。
　　「笑什麼啦！把你從窗戶丟出去哦，討厭鬼！」
　　「噗、啊就……很好笑哈哈哈哈哈！我看妳還是快點把遊戲刪掉別跟我們當朋友了吧
，把一個……台中女中的女孩子……變得中二屁孩，這個罪……太重了我擔不起啦哈哈哈
哈哈！」
　　「誰跟你中二屁孩啊！我中二我也驕傲啦！以後打LOL都放生你喔！？」
　　「怎麼想都是我放生妳不是妳放生我吧哈哈哈哈哈！」
　　「我直接在溫泉掛網給你看哦！？」
　　「我就跟以德……噢不是，跟瑪莉他們一起檢舉妳。」
　　「啊啊你們這些討厭鬼！這是四排惡意霸凌！我要一個檢舉你們四個！」
　　「哈哈哈……不過、不管是用手還是眼睛開大，其實都沒關係的。」
　　「咦？」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也許是看到冰夜剛才那個讓我現在笑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的精采動作，讓我覺得自己
也該做些什麼回禮吧。
　　謝謝妳，讓我看見妳如此純潔無瑕的勇氣。
　　「……反正我，不管怎樣都會被妳逮住的。」我抬起還和她牽著的手，笑著注視她有
些羞赧的表情：「馬皇的死亡之握，我這個人馬再會跑也逃不掉不是嗎。」
　　「我才不想被當成馬皇呢……」
　　「從妳Main馬爾札哈的那一天開始，妳就擺脫不掉這個稱號了啦。」
　　「啊啊，真是出師不利……」
　　任由我握著她的手，冰夜撓了撓在月光下隱隱泛著緋紅的臉蛋，最後又轉頭看向我，
遲疑地說：
　　「……真的可以嗎？這樣的我……也值得你喜歡我……值得讓我喜歡上你嗎，阿輝…
…？」
　　……說什麼傻話呢。
　　我用力握緊她的手，然後不甘示弱地，也用手輕輕蹭了一下她冰冷柔軟的手背。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如果妳腦衝，我就陪著妳一起送，就算要我開大撞進去自
殺，我也會全力保妳活下來……或者，一起活著走出去。」
　　想起曾經一起奮戰過的無數場英雄聯盟，我毅然決然地說：
　　「──我會陪在妳身邊的，因為我是妳的JG。」
　　「……謝謝。」
　　聽著我說的話，似是感受著被我握緊了手的溫暖，冰夜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
身後的牆上。
　　然後，反過來握緊了我的手。
　　　　　　　　　　　 戀人
　　「請多指教，專屬於我的JG。」
　　「喂，林以德，以你的聰明才智，你覺得他們兩個現在在幹麻啊？」
　　「……這應該是，告白成功了吧。」
　　「醫院的病房隔音這麼好幹什麼啊……總之等等伯父伯母帶飲料回來的時候，先來乾
杯吧。」
　　「要為什麼乾杯啊？」
　　「敬偉大的瑪莉吧。我的觀察啦，大家覺得呢？」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