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我展開了一個又一個青春期總是夢見的連續劇，一張又一張陌生
的臉孔裡，妳是少數而唯一讓我在夢境裡清醒的存在。
飄著雨的天空藏著不可知的詭譎，諾大的廳堂一個個穿著黑漆漆長袍帶著長
冠的身影矗立在大殿的兩側，妳躲在那個穿著金色仗袍有著長鬍鬚的老者背
後，對著我使鬼臉，年少而給青澀，給了我一種從沒有過的新鮮感。
從沒有人願意凝視我，人們說長著藍眼睛的都屬怪邪，我也這麼樂著落個安
靜，不必刻意跟誰打躬作揖，免了世俗的那些噓寒問暖，專注著我唯一專注
的，純粹而與世無爭。
夢境裡我對於這樣的知覺並不感到陌生，這與我的此生也相距不遠，因為諸
多原因與限制，幸運同時也是詛咒般地我的年少也困在類似的狀態裡，鑲滿
匾額、頌詞的屋瓦裡，我那過度前衛而不畏人言的父母生下了一個詭異的孩
子，然後在那個也許把離婚當成了離經叛道的年代，他們選擇了寧可被人誤
解也不願成就他們的婚姻，而我變成了一個被決定著必須勇於承擔這場決定
的孩子，沒有太多怨懟或恨，反而坦然而自適，跟夢境裡的我一樣，從來都
更喜歡這種不必刻意靠近或依賴人群的狀態。
多少年歲過去，我不容易夢見妳，卻每每在夢境裡與妳相遇都像是花了好幾
輩子的力氣去檢視自己的人生裡最初的狀態，神諭般地像是在告訴我這縫縫
補補的人生裡那些支離破碎漂流在記憶流裡的重複和懸念，打撈拼湊了之後
可以解開命運在我身上留下的詛咒；又或者我總是誤解了潛意識透過妳想告
訴我的過於緊繃，這一個一個零碎而支離的夢的片段說著的是放下、放下、
放下？
一轉眼，場景轉換到一片飄雪的荒原，屍橫遍野的土地覆蓋著白雪撒在上頭
的鮮血點綴成一種病態的美感，剩下寥寥無幾站立著的人們，氣喘吁吁地等
待著一種解脫，站立到最後或者立刻被別人痛快地砍殺致死，這兩者對於超
越了精疲力盡的人們而言並沒有太大差別；就像是走索的人，進或退都好過
靜止然後得面臨的無止盡墜落。我不明白自己仍有意識的理由，只知道自己
荒謬地在這場下著鮮血的血地裡，想起那個在大殿上妳俏皮的鬼臉，和那場
儀式之後妳送給我的一支竹蜻蜓和一張繡著彼岸花的白手絹。
風雪太凍，我感覺自己指節凝霜似的僵硬著，握緊的那把長戟鬆不了手並不
是因為氣力或勇氣，只是早已僵持著的生硬與冷造成了這個密不可分的誤會
，還有心跳且握著凶器站在戰場上的人，沒有逃跑或放棄的權利；我，僅僅
是因為還能想起妳，於是荒謬地倖存著。
就像人生走到某一種荒蕪得無法在荒蕪的時候，就算是身體殘破到無法再殘
破，無論身上有多少針孔或插著多少管子，即便是處著枴杖才能遊歷人間，
只要還能夢見妳，即便是毫無道理的劇情，也總燃起我無法被理解的一股氣
，一句誓言、一個妄想，我只想要一個告別、一個不是嘎然而止而來不及說
完遺言的結局的結局，雖然我也不知道那該是怎麼樣的一件事。
妳，輕而易舉地讓我渴望著一個未知，太過抽象，於是只能念念不忘。
妳在哪？在或不在？總之，依然住在我夢境裡牽動著我的念想，要是終於有
一天，驀然回首這場人生，我才發現無論用哪一種形式，這一生我又重蹈覆
轍地沒能畫完該畫的那個圓，那麼，該怎麼期待來生？
除非妳說，終於在某個此時此刻的我已不存在的來世裡，有一個百般與妳神
似的妳，遇見了一個樣貌神態或精神狀態與我雷同卻並不是的我；這才終於
解開了人生的所有遺憾的謎底，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麼一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