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
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
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力……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巖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
力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
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
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麼？」
殷梨亭點了點頭，緩緩說道：「當日我在酒樓上聽見成昆要謀害六大派人物。我
好生奇怪，成昆和少林、武當並無怨尤，卻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派作對。其中原由，說什
麼也想不出來，料想他必是貪圖富貴，要滅了六大派，為朝廷立功。師兄弟識得成昆的不
多，我以前卻曾和他朝過相，他是認得我的，要使我所圖不致洩露，只有想法子殺了此人
。」張無忌道：「正該如此。」殷梨亭道：「可是此人實在狡獪，武功又強，我接連暗算
了他三次，都沒成功。第三次雖然刺中了他一劍，我卻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脫逃
，不致露了形跡，但卻已身受重傷，被他擒回汝陽王府……」
想起那夜，殷梨亭沉默不語，只是眼中噙淚，望著遠方，他嘆了口氣，耳邊迴盪著
成昆那晚的獰笑……
「哈哈哈哈……」
成昆看了看殷梨亭倒下的身體，突然大笑道：「各位也莫要爭了，我有了好主意！」
鹿杖客道：「你又有什麼好主意？」
成昆道：「咱們若讓殷大俠痛快地死了，豈非辜負殷大俠一番美意？自然要請殷大俠慢慢
地享受享受死前的滋味，也不枉殷大俠結交咱們一場！」
鹿杖客不等他說完，便已桀桀笑道：「妙極，果然妙計，我正好要他嘗嘗我鹿頭杖的滋昧
，保險他直到下輩子投胎還忘了……」
成昆道：「我『幻陰指』的滋味，也不比你差。」
鶴筆翁怪叫道：「我的『鶴嘴筆』難道就差了麼？」
成昆笑道：「還是阿三來，他的『大力金剛指』和咱們阿大的『八臂神劍』，這兩種
滋味才真是要人難以消受的。」
鶴筆翁道：「哈哈！既是如此，誰先動手？」
鹿杖客道：「成兄出的主意，你先動手吧！」
成昆大笑道：「好！」
笑聲中伸出手掌，向殷梨亭腦後輕輕撫摸過去。
夜色更深，生龍活虎般的殷梨亭，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要是稍有心肝的人，便不
忍描敘他此刻的模樣。
阿大道：「哈哈，我已出手六次，現在又輪到成兄了。」
成昆道：「不行不行，我不出手了！」
阿大笑道：「若不出手，便是認輸了」
成昆怒道：「人十成已死了九成，縱然是才出世的嬰兒打他一掌，他也活不了啦，你為何
要我出手？」
阿大冷冷道：「那也未必。」
成昆道：「好，好！既是如此，你出手吧」
阿大道：「輪到我時我自會出手的。」
鹿杖客道：「要有個公平的法子。」
阿三獰笑道:「那不如大家就再輪一回吧！」
「妙哉！妙哉！」
成昆大笑，笑聲迴盪整間王府。
聽殷梨亭講完，張無忌嘆道：「殷六叔，之後你又是如何至此？」
殷梨亭緩緩說道：「我掙扎一路行來，來到少林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空聞大師主持
公道。」
但事已至此，殷梨亭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等
候空聞大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空聞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我
在少室山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
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
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下說什麼
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背著月光
，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殷梨亭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他只覺得這女子像
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我這落難的武當弟子。聖天
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我登上掌門，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
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殷梨亭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因色。忽然聽
得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
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
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
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獸不像獸
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幾步，凝目瞧
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
，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
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開，但隨即心想：
「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駙馬，是大教主，我
偏偏要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殷梨亭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出像白山
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殷梨亭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塗了，還
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
泥地上劃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那白衣女子不答，只是微微張唇，殷梨亭耳中卻聽她清清楚楚的說道：
「我叫楊不悔。媽媽說：這件事她永遠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