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倏地收止，昂然立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高踞武林高手榜前茅，數十年來
聲威有增無減的「劍神」張三丰身後十許丈處。
張三丰負手卓立，雙目情深無限地俯瞰整個明教戰場。
喊殺聲從小谷方向潮水般陣陣傳過來，同時一道火龍正向光明頂的所在隨風勢蔓延，
大有愈燒愈烈，不住擴展之勢，而此中戰亂人禍的驚人破壞力，尤令人心頭吃緊。
在光明頂南面的六大派部隊，又再敲響戰鼓，吹起戰號，向光明項南門聲勢浩蕩的推
進。
今趟與上次不同的是前兩排均是以兩手持著高及人身的防火革盾的步兵，顯是有備而
來，針對的是光明項威力龐大的火油彈。至於能否奏效，當要再看兩方戰術上的較量。
在光明項北方地平遠處，隱見點點火把光，代表著宋遠橋大軍如期殺至，漫山遍野均
是武當派的長勝部隊。
張三丰把一切收在眼內，心中感到無比的滿足。
光明項之戰恐怕不是一夜半天可以分出勝負，可是他和挑戰他的年輕超卓劍手，
生死勝負肯定可在十數招內清楚分明。
張無忌在後方抱拳施禮道：「明教教主張無忌，請劍神賜教！」
張三丰仰天一陣長笑，沒有回頭，欣然道：「近十五年來，從沒人敢孤身一人挑戰我
張三丰。
張無忌你確是志氣可嘉，令本人非常欣賞。我奉打算先讓你任刺十劍，作為鼓勵。不過聽
了你這兩句話後，感覺到你已臻無勝敗、無生死的境界，不得不改變主意，只任你刺三劍
，方動手殺你。」
張無忌凝望著他的背影，微笑道：「何須劍神相讓，大家全力出手對攻，豈非更是痛
快？」
張三丰啞然失笑道：「你在劍法上或許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但在武道上仍是嫩口了
點兒。我所謂任你刺三劍，絕不是故意讓你。只是要讓你曉得『純陽無極功』那虛實相生
，最擅避重就輕的移閃之術。而當你三劍均刺不中時，你的信心肯定會崩潰，那時我將可
於數招之內取你性命。明白嗎？」
張無忌暗叫厲害，曉得張三丰正向自己展開攻勢，施展心理壓力。但他心神卻絲毫不
為所動，淡然自若的道：「若張無忌不能於三招內令劍神還招自保，顯是力有未逮。今次
厚顏來向劍神求教，是自尋死路，無話可說。」
要知像他們這種級數的高手之爭，精氣神緊鎮交纏，真氣交鋒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只
要一方稍有縫隙破碇可尋，對方的攻擊在氣機牽動下將如暴漲的怒潮，破開所有堤防、無
孔不入地直至滲透淹沒一切。所以若張三丰確能任張無忌放手強攻而安然無恙，肯定不止
勝張無忌一籌半籌，張無忌的落敗乃必然之事。
張三丰故意明言任張無忌刺三劍，假若非是使詐，當是自恃極高，有把握以此戰術，
先摧毀張無忌無隙可尋的強大信心，然後施展全力把他一舉搏殺。
張無忌不是不想立即出手，因為即使在張三丰背後出招，也沒有偷襲的意味可言。可
惜卻是無法出手。
張三丰雖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裹俯瞰光明頂，竟予人一種超然於物外的道法禪境，使
人無法掌握虛實，沒法有隙可尋。
單憑如此功架，張無忌便從未在任何敵手身上發現過。
張三丰已融入天道和自然裡，與天心冥合，他就是宇宙，宇宙便是他，貫通天地人三
才之隔，再不是任何常法能加以規限。
這就是張三丰悟破天人之變而成的純陽無極功，張三丰藉之以縱橫天下，馴服無數拜
倒於他腳下的信徒。
他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可以用之畫符唸咒蠱惑人心；顯異能、行奇事。
張無忌心中叫糟，曉得自己對張三丰生出如此印象，不論是否錯覺，總是受其純陽無
極功法所克制，若不能平反這觀感，此戰有敗無勝。
張三丰柔聲道：「好一個自尋死路，正好是加入明教的人的最佳形容。屠龍寶刀令光
明頂成為各派必爭之地，而你們懵然不知大禍之將至。」
張無忌九陽神功全力運轉，心神進入古井不波、空靈通徹的通明境界，盡力從對方的
說話尋找可以打開對方心靈的缺口，只要時機一現，他的倚天劍會立即出鞘。只有把張三
丰從他的道境扯回來，他方有可攻擊的目標。
他在尋找張三丰的破綻，張三丰亦在尋找他的破綻。
勝敗只是一念之差，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張無忌哈哈一笑道：「劍神此言差矣！直到劍神下手殺死楊逍之前，光明項確如劍神
所言般，仍沉迷於自身的矛盾和利益衝突中。可惜劍神雖成功除去楊逍，卻讓青翼蝠王和
楊不悔安然逃去，致令陰謀敗露。現在鹿死誰手，尚是言之過早，劍神以為然否？」
這番說話本應像一把利刃般，可以戳破張三丰的信心。不但因張三丰殺楊逍會帶來不
良後果，更因張三丰沒法把青翼蝠王和楊不梅留下，令楊逍死訊洩出。
可是完全出乎張無忌意料之外，張三丰發出震天長笑，狀極歡暢。
張無忌心知不妙，且曉得自己已落在下風，因他並不明白張三丰有何能值其得意的地
方。
笑聲忽止。
張三丰目光移往穎水，悠然道：「小鳥鵲怎會明白鯤鵬之志。光明項各勢力團結一致
，正合我們聚而殲之的構想，一舉粉碎明教所有反抗的力量。讓我告訴你八字真言，然後
張無忌你當曉得勝敗早成定局，沒有人能夠改變。」
張三丰緩緩轉身，其旋轉的動作自有一股於變化中永恆不變的意味，就像天地的運轉
，日月的轉移，星斗的更替。
張無忌更清楚主動權已掌控在對方手內，原因在自己沒法勘破對方的純陽無極功，且
因辯論屈處守勢，只能待對方說出八字真言的催命符咒。
張三丰雙目神光進射，神態閒逸瀟灑，不負中原第一人的至譽。欣然微笑道：「成也
成昆、敗也成昆。張無忌你明白嗎？」
張無忌表面雖冷靜如故，心中卻不由一震，道：「劍神是指以光明項的秘道嗎？」
張三丰大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你只猜到一半。我已把致勝之法派人知會宋遠橋
，光明頂絕捱不過三天。」
張無忌終於心頭劇震，心神失守。
正知糟糕透頂之際，張三丰已變成幾道如實似虛的人影。
「鏘」！
倚天劍出鞘。
張無忌是不得不攻，因為攻守再不是由他掌握。
由張三丰正面面對著他的一刻開始，張無忌感到一種沒法形容的奇異力量立即把他攫
個正著。
那不是一般的真氣或動力，其感冕梗像置身茫茫怒海裡，除了巨浪的可怕感覺外，你整個
人
便像被封鎖在一個永遠不能脫身出去的力場內。
他終於領教到純陽無極功驚天地、泣鬼神般的威力。
明白到楊逍死前的可怕經歷。
張無忌手握上倚天劍。
從未曾有過的感覺倏地蔓延全身，九陽神功閃電間又提升至最巔峰的境界。倚天劍再
不是他的愛劍，而是身體的一部分，且是整個人靈覺的延伸外展。
他已從幻覺的囚籠脫身出來，重新掌握張三丰。
倚天劍化為有生命的靈物。
同一時間，他明白了張三丰的話，明白了成也成昆、敗也成昆的含意。
明教因揭破成昆的陰謀，致令教內重新團結，此事天下皆知，故成也成昆。
敗也成昆。因為從成昆口中得知悉秘道之所在，從內而外破去光明頂的防禦。明教
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可能抵擋得住四方八面而來的壓力的。
如在平時，這個想法會令他彷如晴天霹靂，猛雷轟頂般教他方寸大亂，不過此刻倚天
劍在手，九陽神功正處於巔峰狀態，外間任何事物，只像石上流泉，不會有絲毫影響。
倚天劍如脫韁之馬，筆直朝張三丰射去，大有在戰場上勇往直前，置生死於度外的氣
勢，偏又靈動空徹，無跡可尋。
在劍鋒相對下，張三丰忽然凝定剎那的光景，然後往左方閃去。
驚人的事發生了。
當倚天劍出鞘的一刻，張無忌成功擺脫張三丰施諸於他身上精氣神的無形枷鎖，他的
九陽神功同時鎖定張三丰，隨氣機出擊。心忖只要張三丰連第一劍都沒法不還手，信心崩
潰的肯定是他而非自己。
可是當張三丰往左移去，劍鋒離他只有半丈許的當兒，張三丰純陽無極功的力場竟然
沒有隨他移走而生出變化。換言之他若依氣機的感應，只會刺在張三丰原本的空位。究竟
他要信自己的眼睛還是倚天劍的感覺呢？
張無忌一聲長嘯，倚天劍忽然加速，劍嘯聲充塞光明頂，氣勁波浪般起伏衝擊，朝張
三丰適才站處，也是力場的源頭直擊而去。
張三丰臉現訝色，顯然因張無忌的高明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雖往左挪移三步，事實上
他仍以微妙手法在操控力場的核心，假如張無忌改向他有形的實體攻來，那他無形的實體
可以立即要了張無忌性命。
倘若張無忌命中力場的中心，便與直接擊中他並沒有分別，他是不能不還手擋架，因
為雙方的氣機感應已鎖緊死鎖在一起。
張三丰發出一陣長笑聲。
劍鋒離「它」只有三尺。
張三丰往右閃去，力場終出現變化，隨他轉移。
倚天劍也改向，如影附形的追去。
眼看刺中，力場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張三丰已從他的上空翻往他背後兩丈許處，迅
如鬼魅，狡若靈猴。
如此可以把真氣在剎那間斂消，張無忌想也沒有想過。登時一劍刺空，更沒法隨感應
繼續追擊。
張三丰不還手已這般厲害，若還手豈非沒法抵擋。一劍無功，立即動搖了張無忌信心
。如三劍全失，這場決戰確不用再打下去。
張無忌原地拔起，背朝地面，橫空而去，倚天劍化出千萬劍芒，從上而下斜擊張三丰
背心。
兩丈距離眨眼即過，張三丰猛然旋動，鬚髮衣衫飄舞，一陣陣強大的氣旋隨著每一下迅急
轉身浪潮般往張無忌衝擊而至，其中又包括無數氣勁的渦漩，使人像感覺到天地混沌時的
紛亂天地，沒有一件事能掌握，意志稍有不穩，人便會立即陷進錯亂的境地。
如此功法，已不限於物質的層次，而是能直抵心神，影響張無忌的精神狀態。
張無忌卻是不驚反喜。
早在握上倚天劍的一刻，他已知自己在道心上不會輸於張三丰多少，欠的只是道法上
的火候。張三丰要在精神上影響他，肯定是徒勞無功。他故意幻化出多重劍影，正是要張
三丰誤以為他沒法掌握其虛實相生的方位。他的劍雖不能鎖上張三丰的氣場，卻可以鎖上
他的精神。
劍光斂去。
張無忌雙腿稍曲，凌空小翻，立足實地，接著洒然轉身，一劍平平實實，沒有任何花
巧的往張三丰橫掃過去。
此變招大出張三丰意料外，忽然間他感到張無忌那化腐朽為神奇，大巧若拙的一劍，
就像沙場上千軍萬馬橫捲衝殺而來，根本是避無可避。那種感覺奇異至極點，只有當局者
方能明白。
張三丰大喝一聲「好」，全速飛退。
力場並沒有隨他轉移，而是分裂為無數中心，每一個都是那麼實在和具威脅，似在伺
機而動。可以把真氣玩至如此境界，確是駭人聽聞之極。張三丰便是真氣的幻術師，一切
隨心所欲，沒有任何限制。真假再難分辨。直至此刻，張無忌方明白張三丰所說「避重就
輕」的含義。
當倚天劍掃至一半，劃出的劍氣如狂風掃落葉般把所有力場分裂的核心摧破，當劍鋒
指
向張三丰，忽然凝止剎那，然後張無忌一聲狂喝道：「劍神中計啦！」
劍嘯倏起，化作電芒，人劍合一的朝張三丰破空刺去。
今次張無忌不單死鎖張三丰的精神，更死鎖對方的氣場，與張三丰二而為一的氣源。
張三丰的長髮在頭頂拂舞，全身衣衫像迎著逆風般飄揚，形相凌厲可怕至極點，又像
忽然拔高，現出劍神的真身。
剛才的一招，閃讓得過於勉強，終讓張無忌掌握到主動。
關鍵處在張無忌肯定了張三丰會堅持讓三劍的戰術，故能放手而為，料敵機先。他失
苦處在誤以為能藉此影響其精神，令對方生出幻覺，待到知曉不能成功時已錯恨難返。
當然不是說張三丰就此便輸掉這場重要的決戰，他能使張無忌兩劍刺空，已明顯高張
無忌不止半籌，最後一劍的失著，只是他沒法徹底地摧毀張無忌的信心。
張三丰再避一劍，並非全沒有辦到的能力，只不過接下來的情況會教他陷入捱揍和隨
時落敗的劣局。
高手相爭，一旦某方落在下風，要平反並不容易，更遑論取勝。
張三丰長笑道：「痛快啊痛快！」
笑聲中閃電迎上張無忌，舉掌重擊命中劍鋒，精準至令人咋舌。
張無忌如給萬斤鐵錐重重敲中劍尖，整條手臂酸麻起來，硬給震退。
張三丰雙目神光大盛，正要一不做，二不休，順手再予張無忌拂上一袖，豈知傳過來
的真氣先熱後寒，若任它入侵經脈，肯定會受重傷，因此沒法乘勝追擊。
張無忌終迫得對方硬拚，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意，持劍的手雖迅速回復感覺，卻已曉得
張三丰的功力深如淵海，配合對方能讓自己兩劍的純陽無極功，今仗他實是有死無生。
問題在逃也逃不了。
張無忌一聲大喝，倚天劍爆開一團劍花，向這恐怕天下沒有人能擊敗的武學巨匠攻去
，生和死、勝或敗，再不存在于思域內。
兩道人影兔起鵲落，交換移位，氣勁交擊之音不住響起，在眨幾眼的工夫內，兩人劍
來掌往，隨意變化，交換了十多招。
「噹」！
張三丰曲指敲中倚天劍劍鋒，無可抗拒的巨力透劍傳來，張無忌胸口如受雷殛，全身
血氣翻騰，往後挫退。
張三丰也往後先退三步，方重整陣腳，朝他掠去，一拳凌空擊出，笑道：「明年今日
今時便是你張無忌的忌辰。」
「嘩」！
張無忌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已敗了，心靈反而空明一片，清楚地掌握到張三丰此拳有奪天地造化，鬼泣神號，
等同宇宙的龐大威力。
張無忌長嘯一聲，倚天劍全力反擊。他固受到對方重創，但張三丰亦已為他所傷。只
要能令張三丰傷上加傷，他的死仍然是有價值的。
張三丰的拳頭不住在前方擴大，顯示張三丰正鎖緊他的精神，雖只是一拳攻來，但整
個天地宇宙都像在和自己作對似的，狂揚從四方八面捲旋而來，把他擠壓至只能在一窄小
的空間內掙扎。
就在此時，尖叫聲在張三丰後方響起道：「張三丰納命來！」
張三丰臉現怒色，拳勁忽然減弱少許。
劍拳相擊，張無忌差點拏不住倚天劍，五臟六腑似翻轉過來般，噴著血如斷線風箏的
離地倒飛下崗，從崗坡直滾下去。
楊不悔來了，更想重施張三丰故智，於張三丰搏殺張無忌的緊張時刻，偷襲張三丰。
「蓬」！
張無忌重重掉在地上。
完了。
這個意念剛起，已感到給人在地上提起，迅速掠走。
張無忌憑著一點靈明，進入九陽神功陰陽相交的境界，這才失去神智。渾渾融融，再
不曉得人世間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