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普京的「2024問題」

作者: AsamiImai (今井麻美)   2020-03-23 21:38:09
普京的「2024問題」
文/楊成(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
發於2020.3.23總第940期《中國新聞周刊》
3月10日,在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下院)審議憲法修正案的最後時刻,國家杜馬副主席、蘇聯時期首位女太空人特列什科娃提出了兩個關於修改總統任期的關鍵倡議,讓俄羅斯政治的憲法時鐘被重新校正。
一個半時後,普京親自到場闡明立場,反對取消總統任期,但不反對原總統任期「清零」,這意味著普京獲得了2024年再次參選、有可能留任至2036年的可能。
從萬眾預期的退而不休到近乎永不退休,這種大轉折似乎並未讓普京的支持者們感到有任何不妥。從俄羅斯議會上下兩院以及全俄85個聯邦主體的地方議會出現的絕對多數支持結果來看,普京四年後繼續連任的最大阻力只會是普京本人。
3月16日,俄羅斯憲法法院迅速做出了憲法修正案不違憲的裁決。據此,普京完全可以在「清零」已有總統任期情況下合法地角逐克里姆林宮大位。
俄羅斯國內一種比較典型的看法是,普京本人做出了180度的大轉變。其核心依據是,普京長年專注於國際事務,基本上將國內政治板塊交由擔任總統辦公廳副主任的親信打理,根據技術官僚的專業建議治國。
莫斯科卡耐基中心的專家認為,從蘇爾科夫到沃洛金再到現在的基里延科,三位總統辦公廳副主任都獲得過絕對授權,這曾是最主流的決策模式。而普京此次深度介入的關鍵原因,在於他誤判了國內民意。基里延科等人在表演政治的驅動下,根本不敢告訴普京真相。
在筆者看來,或許普京前後立場有所微調,但決定性因素仍在於對「2024問題」的判斷。當普京在2018年5月攜帶著克里米亞「重歸」俄羅斯版圖的高光再一次入主克里姆林宮時,政權交接的「2024問題」就已經是他本人和執政團隊無法迴避的必答題。因此,一種合理的推定可能是,普京之所以在此時以這種方式大修憲法並預留了可能長期執政至2036年的空間,本意是防止過早進入西方選舉政治中常見的「跛腳鴨」總統階段。
「一切為了2024」的修憲邏輯
1月15日,普京打破慣例,提前發布國情咨文,並首次倡議對1993年憲法進行全面修訂,以調整俄羅斯強總統、弱政府和弱議會之間的失衡關係。外界普遍認為,這位事實上已經執政20年的俄羅斯最高領導人正在為2024年卸任總統鋪平道路,「後普京時代」即將正式拉開帷幕。
但此後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形勢卻發生了根本逆轉。現在全世界關注的焦點議題則變成:普京會不會真的按照新憲法賦予的任期「清零」規則,一直在俄羅斯總統位置上任職到2036年。
此前的20年內,除了一些因聯邦主體名稱變更而對俄羅斯憲法進行小的調整外,普京一直避免重大的憲法改革。為此,2008年他和梅德韋傑夫上演了「王車易位」的政治大劇,不惜轉任總理,直至2012年重返克林姆林宮。就連總統任期從四年改為六年,也是由梅德韋傑夫提出建議並經議會批准。在此意義上,普京更像是一個俄羅斯法律精神的堅定捍衛者。
此番修憲,而且是大幅改革葉爾欽時期確定的根本大法,顯然有重大政治考量。當普京在距離本輪總統任期結束還有四年多的節點上提出時,尤其是當他特彆強調限制總統任期、提升政府和議會權力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普京已經決定全身而退,在「沒有普京的普京主義」的權力框架下繼續對俄羅斯政治施加影響。
正常來說,距離2024年的下一輪總統競選周期還有很長時間,加之擁有「普京就是俄羅斯」的特殊地位,普京完全可以像當初提拔他的葉爾欽那樣慢慢布局。至少從蘇聯和後蘇聯時期的歷史看,權力交接的命題從來都是在最後一刻才見分曉,沒有提前幾年就格局明朗的先例。
普京的提議出乎俄羅斯內外幾乎所有人的意料,短短數周時間內就引發了無數關於普京第二個兩屆總統任期結束後的新崗位的想像:如果憲法修正案通過,普京是否真的沒有任何可能再次競選總統?在離而不休的情境成為大機率事件的情況下,普京有沒有偏好的模式?俄羅斯在此情況下是陷入新的僵滯,還是獲得新的發展動力?新總理有沒有可能成為未來的新總統?當總統權限縮小,政府和議會權力增大的時候,超級總統制還是那個超級總統制嗎?俄羅斯政府、議會上下兩院獲得的新權限會實質性地改變俄羅斯政治生態嗎……
一個合乎邏輯的認知是,普京修憲可能不會改變其2024年後繼續作為俄羅斯「壓艙石」的功能,但俄羅斯政治本身確有可能由此掀開新的篇章。在某種程度上,蘇聯解體以後的俄羅斯一直處於過渡時期的特殊狀態中,迄今尚未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正常憲政秩序。
葉爾欽主導的俄羅斯第一共和國在相當長時間內採用了近似於軍政的激進切割方式,但本該完成的國家構建和民族構建的雙重任務並沒有全部完成,這一重要使命在千禧年之交轉移到臨危受命的普京身上。
隨後的20年里,普京用撥亂反正的方式贏得了國內民心,以超級總統制為核心的一系列超穩定訓政制度確保了俄羅斯的基本發展方向。普京及其核心團隊都很清楚,普京之後再無普京是一個必然結果。與此同時,回到憲法框架內,確保一個穩定可期、蕭規曹隨、可持續發展的俄羅斯,同樣是大勢所趨。
穩定再一次壓倒一切
一般而言,在任期限制不變的情況下,越接近2024年,普京的政治統治力就有可能越虛弱。一方面,其側近人士可能會因為即將進行的權力交接而不斷分化重組,執政精英的過度競爭甚至是分裂可能難以避免;另一方面,普京身上所聚集的政治光環將逐步被轉移到潛在的接班人身上,加速二元權力結構的生成。
在「2024問題」必然貫穿普京第四個總統周期的情況下,保持體制的穩定性和隨後的自然延續也就格外重要。而要做到這一點,儘可能減少新舊轉換帶來的局部動盪,重新分配普京體制內部的資源和紅利,最大限度地擴展「普京主義」的支持者群體,自然而然成為最大的政治。普京選擇現階段保留2024年再度競選的足夠空間,大概是避免執政集團內耗的最佳選擇。
在經濟形勢持續低迷、內外環境整體不佳的情況下,這也是維持和鞏固普京長期執政正當性的理性決斷。2014年俄羅斯「收回」克里米亞半島所產生的光環效應正在漸漸消褪,2018年養老金改革不受歡迎後,俄羅斯民眾反對率大幅上升。因此,在政治和經濟形勢尚有可為之處時採取行動很有必要。一旦民意出現大幅波折,再完美的權力更替計劃可能也會遇到麻煩。對俄羅斯政治而言,這意味著克里姆林宮在過去兩個月的時間裡經過反覆權衡,最終在變革和穩定之間選擇了後者,延續和秩序再一次成為壓倒一切的任務。
這樣來看,一切問題都變得更簡單了。不管普京的最終計劃是什麼,包括潛在的繼任者名單和平行的超級總統結構在內,所謂的「2024問題」已經不再那麼緊迫。無論普京在2024年選擇什麼,他都可以至少在此之前保持主角光環。
普京此次的大修憲行動至此都是特別成功的,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還將繼續著這種連戰連捷的態勢。3月14日,普京已經簽署了憲法修正案並將其發送給憲法法院,由後者在一周內給予是否違憲的定論。1998年,俄羅斯首任總統葉爾欽曾經要求憲法法院將他在蘇聯尚未解體前競選俄羅斯總統的任期歸零,使其可以在2000年連選連任,但遭到了拒絕。如果當時是相反的結果,可能後續的很多故事都要重寫了。但歷史沒有假設,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至於4月22日的全民投票,按照一條普京獨創的規則,即以簡單多數通過即可而沒有投票率要求,這反而成了修憲最容易的一環。更何況,這份包括近400項修正案、總篇幅達68頁的憲法改革方案,本就是一份貼著「民意不可違」標籤的政治傑作。對經濟權利的強調和補充,對傳統的家庭價值觀、異性婚姻、對上帝的信仰等等,都給整體趨於保守的俄羅斯送上了定心丸。
這樣一來,普京巧妙地隱藏了自己的主要目標,也讓反對派失去了主動權。一方面,本就一團散沙的反普京力量很難動員人民投票反對一部充滿社會關懷的憲法。據獨立民調機構萊瓦達中心專家沃爾科夫的評估,只有約2%的人口準備上街。另一方面,從啟動憲法改革討論到議會上下兩院和地方議會審議通過修正案,整個政治進程始終以超高速運行,反對派用來反對的時間極其有限。而新冠疫情的暴發也讓普京政府可以合法合理地限制大規模政治動員,對於4月22日即將舉行的關於批准憲法修改的全民投票,反對派無所作為是大機率事件。
新的憲法修正案中,超級總統制依然是俄羅斯的國本所在,並且憲法改革最終賦予了未來的俄羅斯新總統事實上更大的總統權力。
最為關鍵的是,國家杜馬看似獲得了總理任命權,但新憲法強調總理應直接向俄羅斯聯邦總統負責,履行俄羅斯聯邦政府的任務。這樣一來,總統看似讓渡了部分權力給議會和政府,但一個以總統為核心的依附性權力結構同樣獲得了強化。
「長久的普京之國」究竟是多久
一切似乎表明,和世界範圍內日益增加的不確定性相比,普京就是俄羅斯最大的確定性。而這位政治強人在2024年根據新憲法再出發已經板上釘釘。實際上,修憲只能說提供了普京長期執政至2036年的法理空間,合法性的獲得並不會自然而然地轉化為政治議程。
筆者傾向於認為,對於普京會不會第五次入主克里姆林宮這樣的大問題,現在根本沒有明確的答案,可能連普京本人都不知道。今年2月,普京的支持率曾一度跌至29%的歷史低點。相比之下,即使在2018年抗議提高養老金年齡的高峰期,普京的支持率也沒有低於35%。
目前看,未來四年普京是否能重現類似於2014年克里米亞「回歸」那樣的高光時刻,並從高漲的民意支持中獲取充足的連任正當性,直接關乎到普京的最終決定。
有消息顯示,普京在最後時刻對特列什科娃提出任期「清零」提案的默許,似乎和2011年決定重返克里姆林宮的邏輯類似。據俄羅斯重要的政治家尤馬舍夫和另外一名媒體人齊加爾的不同敘述,當時普京的決定是基於利比亞衝突期間對梅德韋傑夫在動盪時期領導俄羅斯缺乏信心。
這一次,普京的新聞發言人佩斯科夫則毫不諱言地指出,普京的決定反映了「世界上的極度動盪」,「在這些困難時期,權力的穩定、堅定和一致具有巨大的意義」。如今,國際秩序重構、國際體系轉型和國際權力轉移三種進程同步加速並相互疊加,後冷戰時期國際安全總體穩定、局部動盪的基本格局日益受到巨大衝擊,並導致大國局部衝突的可能性顯著提高。在這種情況下,普京身上的光環或許可以繼續讓總體實力趨於下降的俄羅斯獲得超出其國力的影響力。
2019年2月11日,時任總統助理、長期身為普京側近人士且一向被視為克里姆林宮意識形態操盤手的蘇爾科夫在俄羅斯《獨立報》發表了引人矚目的一篇文章,題目為《長久的普京之國》,就此拉開了關於普京去留的「2024問題」大討論的序幕。自此之後,俄羅斯在普京第四個總統任期結束後將走什麼樣的道路,便成為了熱門議題。
今年1月,蘇爾科夫預想中的「沒有普京的普京主義」時刻似乎已經初露端倪。然而,正如普京本人總是做出令外界難以預測的決定一樣,這一次,幾乎全世界都是看到了故事的開頭,沒有猜到故事的過程。而很多人自以為猜到的故事結局,可能還存在諸多變數。而長久的普京之國到底有多長久,還需要經受歷史和時間的重重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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