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高手的思考法》八段第1節
結束日本留學回到韓國後，在等待著入伍的某一天，突然有與我相熟的記者來
拜訪，並且一臉嚴肅的和我說：
「剛剛我看到了日本的報導，瀨越老師似乎過逝了」
什、什麼？聽到這番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難以置信。我離開日本也才過
了四個月，雖然老師年過80也體衰力竭，但絕對還不到死期將近的狀態。
「為…為什麼…是什麼原因過逝的呢」
「別被嚇著。瀨越老師他…是自殺的」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一瞬間我無意識的直接癱坐下去。隔天的日報全部都刊登
了瀨越老師自殺的新聞，老師他是自己勒死自己的，遺體嚴整毫不散亂，也找到
了兩封遺書。一封是寫給媳婦的遺書，寫著「我已年老力衰，不想再繼續造成妳
的麻煩，就先走一步了」。另外一封是寫給友人及晚輩的遺書，寫著「一定要把
回韓國的曹薰鉉帶回日本，讓他成大器」。
當時我再數星期就必須入伍，所以沒辦法再回日本。圍棋界也有許多人提醒我
應該要弔慰老師，但我除了用最快速度寫了弔祭文寄給老師媳婦外，什麼也做不
到，接著我就入伍了。艱辛的軍旅生涯，對我忘卻生與死的衝擊及傷悲起了很大
作用，事實上，我完全無法打從心底相信這是真的。我只覺得當我去造訪住在東
京的西荻窪瀨越老師的時候，他也會穿著和服宛如書畫般坐在客廳，然後歡迎著
我到來。而約兩個月後，當我被配置到城南的某軍用機場執行勤務時，收到了老
師媳婦寄來的信。
「薰鉉，前幾天弁慶牠死了。在你走了之後，弁慶一直提不起精神，而瀨越老
師過世後更是變得滴水不沾。牠最愛的兩個主人都不在了，大概是覺得活下去也
沒意思了吧。你也走了、瀨越老師也走了，就連弁慶都死了，守著空無一人的家
，我真的覺得很難受…」
在那個瞬間我淚崩了。不僅僅是弁慶的死，加上瀨越老師過逝這件事一瞬間變
得真切，讓我止不住淚水。弁慶是在我16歲的時候，瀨越老師買來作為陪伴我的
秋田犬。原本只是三個月大的小狗，漸漸地長大，當我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會把
庭院裡弁慶的糞便清除掉，並帶著他四處散步作為一天的開始。牠極為忠心，也
從不離開我身邊，只要一有不相熟的人近身，就會汪汪叫的守護著我……。一般
來說至少可以活個十年，但卻那麼早就死去，除了悲傷過度外別無其它。
弁慶的死，讓我再度回想起瀨越老師過逝的事。老師離世，最大的原因應該還
是失去我而過於悲傷吧。當我因為兵役問題必須回韓國的時候，老師受了極大的
打擊，明明從沒看過他驚慌的樣子，但那時顯然變得手足無措。他認為我沒有回
去的理由，寫了信到韓國棋院與韓國的國防部抗議，又動用了韓國的政界人脈希
望挽回，盡了一切可能的方法。然而當認知到所有的努力成為徒勞時，他陷入了
嚴重的低潮。
當我最後一次向他問候的早晨，送我出門的老師顯得眼神呆然，表情就像是失
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一樣，那是完全放棄一切的表情。而那也是在我記憶裡，老師
他最後的表情。老師選擇了用自己的手絞死自己的方式自殺，一般來說這會極為
痛苦，在還沒竟功之前理論上就會鬆手了才是，但老師卻堅持到了最後。而瀨越
老師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決定要做，就不會有任何猶豫的堅
持到最後一刻。
當我離開後，聽說老師再也沒出過家門，也與外界斷絕所有聯絡。或許是失去
感太過強烈，也很少進食，也很少說話。聽說當說話時，只有反覆著自言自語的
說著：
「等薰鉉再回來，至少還要五年吧……」
五年對於等待來說，未免太過漫長。大概是沒有自信可以支撐到我回去的那一
天吧。而適巧當時，川端康成自殺的事件發生，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正是人生的
極盛時，他卻突然在書齋裡吸瓦斯管自殺。對於已失去所有希望的瀨越老師來說
，深交的友人自殺訊息彷彿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老師就這麼的結
束了自己的生命。
諷刺的是，我是在聽聞老師自殺的新聞後，才真正打從心底體悟到老師是如何
的愛護著我。身為弟子卻不知師父心意，這不外顯只深藏在心中的那份愛，對於
年幼的弟子來說是要如何得知呢。
我不會去評斷老師的自殺這舉動是正確與否。在我的記憶中，只記得老師的「
行誼風範」。老師留給我們的遺產，就是對圍棋的那份愛，以及那筆直而深遂精
神世界的記憶。
老師在圍棋上奉獻了所有的人生。為了圍棋，無論是國家或民族、自身的名譽
與利益都無所謂。所以帶著中國人吳清源到了日本轟動一時，也培育了韓國人的
我成為世界最強的棋士。若老師他是學者或藝術家的話，絕對會成為名家。他從
小就極為聰慧，不僅是圍棋，就連學習成績都很好，書畫也都極為優秀，並一直
是他的業餘興趣。在日本，瀨越老師的墨寶可賣到高價。而老師原本可以進入圍
棋最高的家元本因坊的，但卻考量到進入別的家門來牽制本因坊，對圍棋的發展
更好，所以選擇進入了方圓社，而那是1908年的事。
老師的戰績也非常的好。僅僅數月就下了39盤正式對局，並立下30勝6負3局打
掛的紀錄。1910年與以毒舌著稱的「鬼將軍」野澤竹朝對局，當時野澤四段粗魯
的說著「你那是啥圍棋啊，有夠鄉巴佬的，完全沒力道」。瀨越老師很不甘心受
此屈辱，但還是到了廁所大哭一場後，重新回到對局場上，集中精神最後戰勝了
野澤。
瀨越老師的對局裡，最為知名的是與最後的世襲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兩度手合對
局。沒想到居然創下了11連勝，從被讓三子的差，追到被讓先為止。手合是在沒
貼目時代所使用的方式，是勝場到4場差距時，就改變手合的方式。從分先下起
但差距4場時，為了能有更對等的對局，所以會採用對敗者有利的手合。從被讓
三子追到被讓先，中間可說是有著高度實力的差距。理論上這時應該被承認有著
三段的實力，但不巧日本棋院發表了新的對局規定，過去的成績都被歸零計算。
那時有不少棋士反彈而退出，但瀨越老師一聲不吭的吞了下去。瀨越老師身體力
行的說明了，比起爭論是非，圍棋界的和諧更為重要。
之後瀨越老師僅集中心力在養成後繼者上。他所收的第一個弟子是橋本宇太郎
，他是個不遜於瀨越老師的天才，擁有著高超的圍棋實力及令人尊敬的品格。原
本屬於日本棋院關西別館的他，對於日本棋院的獨斷感到不平，團結起關西別館
所屬的棋士設立了「關西棋院」。自那時起關西棋院與日本棋院比肩，同為引領
日本圍棋界的兩大勢力。在橋本宇太郎死後，雖然勢力有所衰減，但現在也有著
曾獲十段與天元頭銜的結城聰，以及2013年拿下阿含桐山盃優勝的村川大介活躍
著。
瀨越老師第二個弟子是吳清源。他是名不僅在圍棋上，更是超越時代擁有著自
由精神與領袖魅力的人，深受圍棋界的敬仰。瀨越老師為了帶吳清源赴日，盡了
所有的努力，而為了實現他的留學，兩人在兩年間互通了超過50封書信。老師他
特別請託了當時也喜好圍棋的總理犬養毅，才完成讓吳清源留學的願望。據說當
時犬養總理問道「如果那個小孩來日本後拿到名人頭銜，那你打算怎麼辦」。瀨
越老師是這麼回答的：
「那正是吳清源他應該做的事」
事實上吳清源就在瀨越老師的培育下逐漸成長，接著獲得了日本的天下。19歲
的時候與本因坊秀哉的對局裡，弈出了新的佈局法，這是當代誰也未曾有的大膽
舉動，證明了他的挑戰精神。吳清源與木谷實間的模仿棋也很有名。當他到日本
後，馬上幾乎殺遍天下無敵手，但僅敗在木谷實手下。而那時他所想到的方法，
就是模仿棋。當木谷下了一子後，一定會在他的對角同樣地方落子。雖然被批評
為卑鄙，但吳清源完全不在意。因為模仿並非目的，而是展露出可以下到什麼地
步的徹底研究精神。當模仿棋下到第62手後，那一瞬間成為對吳清源有利的情勢
。不幸的是中途不小心失誤，最後木谷以3目勝作收。
從那一天的對局後，兩人就像兄弟般友好。兩人開始促膝長談，並聯手開發了
新佈局法，並發表了《圍棋革命‧新佈局法》一書。該書在圍棋界促成了一場革
命，那時的木谷是25歲、吳清源是20歲，所以兩人被稱為絕世天才也是當然之事
。之後吳清源在升降十番棋裡擊敗了木谷，成為當代將所有一流棋士全數降級的
第一人者。
瀨越在確認吳清源的成功後，留下了所有東西後離去。包含自己所住的家在內
都讓給了吳清源，自己則搬到了小小的租賃住宅。從那之後直至20年後與我相遇
之前，未曾再收任何弟子。
瀨越老師所留下的行誼風範，就像那樣的活在日本的圍棋歷史中。繼承那樣精
神遺產的吳清源，雖也曾因為中國人的身分而遭受殺害的威脅，但仍踏上第一人
者的地位，至今仍以棋聖身分被尊為日本最受尊敬的棋士。此外他從瀨越老師所
繼受的恩澤，也如同一般的留給了他的弟子。他收了來自台灣的林海峰，並培育
他成為了日本第一的棋士，又把被中國棋院所拋棄的芮廼偉收入門下。林海峰曾
襲捲了日本的名人、本因坊、天元等頭銜，而芮九段在移籍韓國棋院後，於2000
年時擊敗了我，成為了韓國史上、也是世界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國手。那時吳清源
收到了芮九段的優勝訊息時，還說了「造成曹薰鉉的困擾了呀」。
而瀨越老師的行誼風範，我應該要如何繼受呢。1984年當我遇見李昌鎬的時候
，我認為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雖然時機似乎還早，但我不想失去這機會。我就
像瀨越老師收我為徒時一樣，完全無條件的收了李昌鎬為弟子。沒有任何的教學
費、也沒簽訂任何契約。而且昌鎬不僅是對圍棋的才能與態度，就連人格都是以
完全體狀態來到我這邊，我認為是神給予的祝福。不過我作夢也沒想到，10歲時
來到我這邊的小孩，居然會在15歲時就威脅到我的地位，這也讓我品嘗到了一生
最喜悅、同時也是最殘酷的地獄滋味。
若是我再更年長一些、而昌鎬的成長再更稍緩一些的話，我們大概就不會役於
勝負世界的複雜微妙情感，能夠更為持續自在的師徒關係了吧。然而這是對於昌
鎬也是對於我必須要跨越的試鍊。那時要克服非常困難，也只能不斷的強迫自己
忍耐。雖然真的非常的煎熬也非常的痛苦，但昌鎬與我終究還是順利的從那地獄
般的深淵中抽離出來。而現在李昌鎬也成為了我足以自豪的成就。昌鎬在從瀨越
老師之後，接著橋本宇太郎、吳清源、林海峰，以及我、芮廼偉持續下來的系譜
中，也是極為光耀的存在。我也相信，昌鎬他會把從我這邊繼受而來的精神遺產
，也好好的傳承下去。
我直到現在，都還沒償還完從老師那邊得來的恩情。現在雖然我已經逐漸遠離
勝負的世界，但我還是煩惱著能留下何種行誼風範下來。它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呈
現，現在我還不清楚。或許是再培育其他的弟子、也或許是為了圍棋界再做些什
麼事。我知道即使我想做，也不見得能得償所願。因此，我殷切地期盼，會有不
同的機會如命運般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