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彷彿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自然的進行著，老師停車，我下車，我們進了餐
廳，點餐，沈默的用餐，然後在我拿出卡要付帳的時候，被老師攔了下來。
「沒有老師跟學生出來吃飯是讓學生付錢的。」老師把我的卡從服務生手中
拿回來，換成她的。
「不好啦……我已經給老師很多麻煩了。」我企圖重複一次老師的動作。
「不要讓我用當人來威脅妳喔。」老師嘴角出現一抹奸詐的微笑。
我只好認輸。
然後，老師問了家裡的地址，不一會兒就把我送到家了。
「老師要上來坐坐嗎？」我隨口問了這個問題，不經思考的。
「喔，好啊。」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老師爽快的答應。
我有點嚇到。
不過說出的話也收不回來，我只好乖乖的看著老師把車子停在家門口前的停
車位，領著老師一起上樓。
「家裡很亂，因為都沒什麼人在整理。」我邊開門邊說。
「喔，你們姊弟倆都忙，這很可以理解的。」老師在我身後說。
當家門打開那瞬間，我突然感到害怕，因為我知道，這個家從此不再一樣了。
我遲疑了幾秒，才走進家門。而老師，只是什麼話都沒有說的站在我身後。
我熟練的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牆壁上的開關，下一秒，客廳已被柔和的黃色燈
光充滿。
「老師請進。」我從鞋櫃裡拿了一雙拖鞋給老師，老師說了謝謝。
「你們家很漂亮。」老師環顧著四周說。
「我爸爸是建築師也是室內設計師，我們家是他自己設計的。」我說。
「妳爸爸很厲害，讓任何走進來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家的感覺。」老師在沙發
上坐了下來。
我笑了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有小杰買回來還沒喝完的果汁。
「老師請用。」我端著兩杯果汁走回客廳。
老師接過我手上的果汁，然後我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們又陷入了沈默。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該跟老師說些什麼。我是個不愛談論自己的人，又加
上今天發生的事情，我突然覺得很累，也後悔剛剛沒大腦的問老師要不要上來坐坐。
我默默的喝著自己手裡的果汁，眼睛失焦望著正前方，一直到杯子已經空了
才回過神來。
看到茶几上同樣空了的杯子，我站起來，準備把兩個杯子拿進廚房。
「妳一直，都這麼堅強嗎？」拿著杯子轉身時，老師說話了。
「蛤？」被這突然的問題嚇了一跳，回頭看著老師。
「妳啊，一直都這麼堅強嗎？」老師邊說邊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我，沒有啊……」我被她突然的靠近嚇到了。
「是嗎？真是不老實……我來洗吧。」老師挑了挑眉，接著直接把杯子從我
手中拿走，轉身進了廚房。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想著老師說的話。
「怎麼還站在這裡？」老師從廚房走出來，看著我問。
「我沒有特別堅強，只是習慣冷靜。」我用無神的雙眼看著老師。
「妳知道嗎？妳真的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小孩……妳其實一點都不想去吃飯，
也不想要我上來坐吧？」老師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問。
「我沒有，我很感謝老師今天的照顧。」我努力的找回視線的焦點，看著老
師說。
「是啊，所以只好乖乖聽我的話跟我去吃飯，然後不失禮貌的問我要不要來
坐坐。」老師自顧自的下了結論。
「我……唉！算了，解釋好累。」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一股疲倦侵襲而
來，我放棄了。
「多為自己想一點，好嗎？」老師搭著我的肩膀。
我一臉疑惑的看著她。
「不要管過世的媽媽會不會放心不下；也不要想小杰會不會太難過，重要的
是妳自己的心情啊。」老師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是我的錯覺嗎？那一刻，我好像在老師眼裡看到了擔心。
「我沒有……」我低下頭，不敢看老師，也不想承認老師說的是對的。
我其實很難過，我其實很想哭，我其實一點也不想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其實
很想丟下這些跑掉，我其實根本不想相信媽已經不在了，我其實……很想她。
只是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可以這樣，小杰需要我，如果我軟弱了，小杰怎
麼辦？
「小杰都知道，他知道妳會要自己很堅強，他知道妳會擔心他，他知道妳會
強迫自己冷靜的處理所有的事……所以他拜託我，不要丟下你一個人，至少在他
回家之前不要。」老師的語氣很輕，但是字字句句都重重的打在我的耳裡。
我的眼淚再也不聽我的控制，任性的從眼眶中流了出來，我哭了，無法控制
的顫抖著，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要失去所有能支撐我的力氣了。是因為太難過？還
是太累？還是真的心力憔悴到極限了？
在我感覺自己要站不住時，有一雙手接住了我，我有了一個暫時的依靠。
「哭吧，妳可以哭的。」老師的聲音還是一樣的輕，但這次，是溫暖的。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放任淚水氾濫在臉上、心上。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
「他……什麼時候告訴妳的？」我平靜下來之後，帶著鼻音問老師。
「妳去上廁所的時候啊。他真的是個很愛妳的弟弟，也很懂妳。他說，他已
經不再是那個要姊姊保護的小男孩了。」老師說。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我不好意思的說。
「你們兩個，真的很相親相愛。」老師摸了摸我的頭。
「老師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時間也不早了。」我突然注意到牆上的時鐘。
「這是逐客令嗎？」老師看著我問。
「不是啦……只是我怕老師會累啊……」我無辜的說。
「我還不累，況且，我答應過小杰的。」我們走回客廳坐著。
「喔……」我邊回應邊打了個呵欠。
「看來是妳比較累喔。」老師揶揄我。
「嗯……真的還滿累的。」我老實說。
「妳先去睡吧，我等小杰回來。」老師說。
「這怎麼可以，這太糟糕了。」我說。
「那妳就在客廳睡好了。」老師望著長長的沙發說。
「這樣好怪……」我也看著沙發。
「我們換位子就好了，妳坐過去，等等自己就會睡著了。」老師站起來，走
向我坐的單人沙發，把我趕到了長沙發。
我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乖乖的聽話。
我們換了位子，一點一點的聊了起來，不外乎就是我們家裡的事。
其實大部分是老師問，我回答。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我睡得很沈，不知道是因為哭過，還是因為放
鬆了，又或是，因為老師在旁邊？
我只知道，我越來越喜歡老師了，該怎麼辦？
我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條毯子。
「妳醒啦？」小杰從浴室擦著頭髮走出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看著他問。
「大概一個小時前吧。」他說。
「那老師呢？」我又問。
「她看我回來，跟我聊了幾句就走了。」他邊擦著頭髮邊說。
我本來想問他在醫院到底跟老師講了什麼，但想了想，講這些話好像有點尷
尬，我最後還是沒有問。
之後的幾天，就是忙著媽的告別式，我也恢復了去學校的上課的日子。
一切沒有什麼不同，我不想在學校表現得我跟老師很熟似的，那不是我會做
的事。
訃文印出來時，我送了一份到老師的研究室。
本來想說如果老師不在，就放在門口的信箱，我想我是希望老師不在的吧。
那天在家裡發生的事，讓我想到就會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事與願違，老師在研究室。
我敲了門，走進研究室，老師抬頭看到是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看著我。
「我還以為妳不來找我了。」老師看著我說。
「我怕再給老師添麻煩。」我站在老師的桌子前面。
「唉，妳怎麼還是這麼覺得呢？」老師的話中有一絲絲的不悅。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麼說對不起？妳又沒做錯什麼。」老師笑著說。
「我……」總覺得每次面對老師，我總是拙口笨舌的。
「今天怎麼會想到來找我？」老師問。
「喔，是這個。」我從包包裡拿出白色的訃文，雙手放在老師桌上。
「辛苦妳了。」老師看了一下之後說。
「沒有，謝謝老師的關心。」我是真心誠意這麼說的。
「我會去的。」老師把訃文打開，看完了之後說。
「嗯，謝謝老師。」我點點頭。
「妳之後有事嗎？」老師問我。
我搖搖頭。
「那走吧，我們去吃飯。」老師用的是不容反駁的肯定句。
就這樣，我第二次上了老師的911。
這次因為情況跟上次不同，沒有什麼需要緊張的事，我開始仔細的觀察老師
的車。
車內很乾淨，延續著外部烤漆的黑，內裝也是沈穩的深黑色，座椅邊緣有銀
色的滾邊，車子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如果說，之前沒有跟老師發生那些事，我會說，這輛車很襯老師，因為老師
給人的感覺，就像冰山美人般的，讓人不知如何靠近。
可是現在，我不知道真實的老師，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禁開始思考，我對老師，是單純的崇拜，還是有更多的情愫？
「怎麼了？想什麼想這麼出神。」在一個紅燈前，老師問我。
「沒有……」我說，但心裡卻想問老師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老實說，我真的不習慣被人照顧。
「最近有唸書準備考試嗎？」我想老師是指快要到的期中考。
「有。」我點點頭。
「妳還是要考TOEIC嗎？還是打算換TOEFL或GRE？」老師問我。
「我……還不確定。」我說。
「不確定要先考哪一個嗎？」老師又問。
「不確定到底要不要出國……」我看著窗外說。
「不是答應媽媽了？」沒想到老師居然記得那天媽最後說的話。
我點頭。
「那怎麼會說不確定要不要出國？」老師看了右後照鏡，順便看了我一眼。
「我……」一時之間，我突然不知該怎麼回。
「妳害怕嗎？」我真的不懂老師為什麼總可以輕易的看穿我在想什麼。
我只能點頭。
「一步一步來吧，我會幫助妳的。」老師的話，有一種讓我無法忽視的力量。
我沒有回答。
「怎麼不說話了？」老師看著我。
「老師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鼓起勇氣問。
「因為，對我來說，妳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生。」老師神秘的笑了笑。
「為什麼？」我更好奇了。
「以後再告訴妳……放心啦，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老師看著我的一臉疑
惑說。
「我只是不習慣，有人對我這麼好。」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一五一十
的說出心裡的想法。
「妳啊，要學著接受，而不只是一昧的付出，知道嗎？」老師難得用說教的
口吻對我說。
我用不解的表情看著老師。
「也許妳沒發現，但我很清楚，妳的世界是繞著妳的家人轉的。為了妳媽媽
，妳可以把自己會不能畢業的事丟在腦後；為了小杰，妳可以把自己應該有的情
緒軟弱全部壓抑下來。我從來沒聽妳說過妳想要做什麼，即便是要出國，也都是
因為答應了媽媽，所以不得不。是吧？」老師一口氣說完，在把車停好的同時，
看著我問。
「好像是這樣沒錯……」我只能點頭承認。
「是啊，所以如果妳剛剛跟我說妳不確定要不要出國，是因為妳想待在台灣
，我想我會贊成的。」老師最後又說。
「喔，我會好好想想的。」在進餐廳之前我說。
老師好像有一種魔力，讓我在她面前，什麼都沒辦法隱藏。
只要她問的，她想知道的，我好像都只能選擇老實的回答。
一頓飯吃下來，我想老師做完了「身家調查」，可是很奇怪的是，我沒有感
覺到任何的不舒服，或是被侵犯的感覺，好像一切是自然而然的，我不得不承認
，老師有讓我卸下心防的魅力。
是因為我喜歡她嗎？
喜歡她，所以想要更被她瞭解；喜歡她，所以想要她更認識我；喜歡她，所
以希望她的目光多停留在我身上；喜歡她，所以想要靠近她多一點……我對她的
喜歡，好像遠遠超出我原先所以為的。
「難怪妳總是要求自己堅強。」老師聽完關於老爸去世的事之後說道。
「什麼？」我一臉疑惑的看著她。
「小時候父母忙碌，所以妳要照顧弟弟，爸爸去世之後媽媽更忙碌，所以妳
更應該要照顧弟弟。妳是這麼跟自己說的吧？」老師用手托著下巴，看著我說。
「老師妳應該是唸心理的吧。」我語帶抱怨的說。
「妳真的是一個很懂事，懂事到讓人心疼的小孩。」老師說著，但眼神卻若
有所思的看著窗外。
「喔……」我看著老師的側臉發愣，這其實算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好好「欣賞
」老師吧。
老師的皮膚很好，應該沒有化妝吧？至少臉上看不出有化妝品的痕跡。又長
又捲翹的睫毛應該是天生的吧？我找不到睫毛膏的蹤影。眼睛應該會電死不少人
吧？那種若即若離的眼神。
「妳發什麼呆啊？」老師的手在我前面晃著。
「喔，沒有啊。」我急忙回過神，我居然看著老師看到出神，自己都沒發現。
「好啦，走了，送妳回家。」老師話一說完，不管我的反應，逕自拿起帳
單和包包走了。
我只好急急忙忙的追在後頭。
老師一下子就把車開到了家門口，我有點訝異老師居然還記得，而且完全都
沒有問我……
「好啦到啦。」老師把車停在門口，帶著一點戲弄的笑容看著我說。
「呃……老師要上來坐坐嗎？」我說這句話的同時，突然明白老師在笑什麼了。
「這是禮貌還是真的希望我上去？」老師的笑看起來更不懷好意了。
「呃……」被這麼一問我倒有點傻住了。
「好啦，不捉弄妳了，上去吧，下禮拜見。」老師依舊笑著，伸手越過中控
台，幫我開了門。
「喔好，謝謝老師。」我下車把門關上。
「妳是謝謝我幫妳開門呢？還是謝謝我送妳回家？還是……謝謝我沒有要上
樓呢？」在我繞過老師的車子，準備開門上樓的時候，老師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呃……」我好像只有被老師作弄的份。
「好啦，不鬧妳了，掰掰。」老師把車窗升起，車子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視
線裡了。
每次跟老師相處完，感覺自己都要有一陣子六神無主，也弄不懂到底為什麼。
難道，人只要遇讓自己心動的人，就註定要管不住自己的心嗎？
我喜歡老師，到底多喜歡？
其實剛剛是很想要老師上來的，我想要跟老師多相處一下，只是在老師面前
，原本就不太會說出自己想法的我，變得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老師對我來說，還是像一個忽遠忽近的影子，對於老師在學校以外的一切，
她有沒有男朋友？家裡還有誰？她自己住嗎？還有那一台開在路上會成為目光吸
塵器的911，老師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我對她一無所知，但她卻知道了關於我好多好多……
她是出於關心嗎？她對每個學生都這麼好嗎？她所謂我是一個「很特別」的
學生，又是什麼意思？
我魂不守舍的回到了家，很意外的，小杰居然已經在家了。
「姊妳回來啦？」小杰從電腦前轉過頭來。
「嗯，我今天把訃文送去給老師，然後跟她一起吃了晚餐。」我老實的說。
「喔，那有沒有什麼新進展啊？」他突然八卦了起來。
「要有什麼進展？」我問他。
「就像…牽手之類的吧。」他湊到我旁邊說。
「那很怪吧？哪有老師會跟學生手牽手的啊？」我沒好氣的瞪著他。
「那妳就努力讓自己不只是學生啊。」他說得很理所當然。
「How？」我雙手扠在胸前看著他。
「就……多去找她啊，問問題什麼之類的，降妳就有接近她的機會了啊。」
他思考了一秒之後說。
「降感覺好像變態喔，連接近她都出現了。」我說。
「所以妳只想當個乖學生？」他挑眉看著我。
「不然呢？難不成真的去搞個什麼轟轟烈烈的師生戀喔？」我也挑眉看著他。
「誰說師生戀一定要轟轟烈烈？也有很平淡幸福的吧？」他反問我。
「天曉得。這種事，感覺很不切實際。」我聳了聳肩。
「好吧，隨便妳，既然妳都甘願只當個學生了，我也不用替妳著急了。」他
無奈的攤了攤手。
「什麼意思？難不成妳真的想幫你姊找女朋友？而且那個人還是你姊的老師
？」我像是突然開竅似的。
「喔對啊，妳怎麼這麼慢才反應過來？唉！果然，再精明的女性遇到感情的
事，都會變遲鈍。」他很欠打的加了註解。
「蘇煒杰，你先擔心好自己的功課吧，你姊自己照顧自己就很ok了。」我真
的會被他打敗。
「才怪咧！算了，我不管妳了，我要去準備paper了。」他說完，注意力又
回到電腦螢幕。
我搖了搖頭，回到房間拿了衣服進浴室。
在浴缸裡，我又想起了小杰剛剛的話，還有老師……
我覺得自己快瘋了，我不得不承認，小杰說的對，我不想只單純當一個「學
生」，我想要更多。可是，我怎麼能要更多？
她是老師，我是學生，這種事如果被知道了，會很麻煩吧？而且，我們還都
是女生。
我想，還是這樣就好了。
我暗暗下了一個決定，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我不喜歡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況，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