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到還完好的獨立軍本部外觀都鬆了一口氣，還好鮑比歐軍沒有乘虛而入。打開
大門、走進和平常一樣混亂的客廳後，大家像是完全放下心了地癱在沙發上，完全不管上
面堆滿書。除了好像受到心靈創傷的傑瑞倫，被法蘭克森凌辱後，似乎對這世界的一切失
去反應能力。
「席、席菈，妳先扶傑瑞倫……去休息吧。」艾姆希斯對話音量微弱，口齒也開始不
清晰，席菈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他在說什麼，扶著傑瑞倫僵直的身體走上樓。
席菈和傑瑞倫離開後，艾姆希斯竟雙眼一閉，直直躺在沙發上的書堆，撞上堅硬的書
殼也沒有喊痛。麗艾兒嚇了一大跳，范帝安甚至大喊「艾姆！」
「你們……願意扶我回我房間嗎？我現在沒辦法自己上樓。」「可以、可以！」范帝
安猛烈點頭，麗艾兒靠近艾姆希斯，慢慢幫他站起來，「范帝安，你還有法蘭克森肉團要
處理，我請麗艾兒來就行了。」范帝安點頭回應，碧綠眼瞳中的淚光隨著猛烈晃動的頭一
起閃動。看著麗艾兒扶著艾姆希斯好像無法再支撐自己的身體一起走上樓，范帝安拎起那
具鼓鼓的黃棕布袋跟在後面。此時他才驚覺這布袋輕得驚人，法蘭克森有那麼瘦嗎？而且
法蘭克森在袋子裡也沒有任何動靜，這袋子到底有什麼奇怪的力量？認識他這麼久了，還
是覺得艾姆希斯這人很深不可測。
「我的頭髮……如果妳想要，妳可以留個幾束當紀念。啊，不然把他分送給獨立軍的
大家吧。」打開門時，艾姆希斯看到床尾那片銀紫色，便緩緩把頭轉向麗艾兒。艾姆希斯
開這個玩笑時的話語聲愈漸微弱模糊，麗艾兒感到艾姆希斯顯然想裝沒事，一陣心疼突然
湧上來。「我累極了，妳能幫我把我的……頭髮，放到書桌上嗎？雖然那是我的頭髮，可
是我不想躺下來時腳癢癢。」麗艾兒讓艾姆希斯安心上床後照作，然後坐在艾姆希斯床旁
的深紅木椅。
「坐靠近一點好嗎？好像變冷了。」麗艾兒把椅子挪更靠近床一點點。范帝安此時也
剛好進房間，艾姆希斯示意他在床邊找個空間坐下，「麗艾兒，還記得妳剛來到獨立軍就
把這裡鬧得天翻地覆嗎？現在……妳應該清楚鮑比歐王國對梅夏半島造成的傷口了吧。」
麗艾兒點點頭，看著已經疲憊到極限的艾姆希斯仍那麼有條理，她什麼也說不上來。
鮑比歐對梅夏半島造成的危害現在她已清楚不過：從踏入柴爾薩市的詭異市容、對元
素之泉和自然環境的危害，到市民眼神中的徬徨怯懦、缺乏生命力，甚至不友善，甚至對
在大街上受辱的艾姆希斯和傑瑞倫毫無感覺，只是用冷酷的目光和鮑比歐軍人一同分食他
們脆弱光裸的身體。之前她不能理解，現在她明白了。
柴爾薩市，不，整座梅夏半島被鮑比歐人打造成一塊死地，讓麗艾兒瑟瑟發抖。
「我知道這不能怪雷吉爾王國的人們，但鮑比歐王國把梅夏半島扯得支離破碎，居民
受他們的恐怖統治，而雷吉爾王國……在我的記憶裡，好像沒有為梅夏半島的人們、曾經
依靠他們的人們做點什麼……這才是我籌備獨立軍的真正理由，因為雷吉爾王國也對這片
土地無能為力，鮑比歐人太惡毒，惡毒到雷吉爾難以招架……可是我招架得住，我曾去過
地獄一回，不，幾百回，沒什麼能殺死我。我也知道我必須走過幾百回人間地獄，梅夏半
島的人們才能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艾姆希斯那雙海藍瞳孔好像燒著非常微弱的火，努
力汲取空氣與熱能想壯大自己的力量，依然明滅不定，似乎隨時要熄滅，美麗得讓人惋惜
。
艾姆希斯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自己從床上坐起，范帝安差點上前阻止他讓他躺著，「可
惜──」此時范帝安終於忍不住自己滿溢的淚水，衝上去抱住艾姆希斯，「可惜什麼！我
們的日子還很長，不要可惜……我們還有很多機會的。」
「不需要這樣，范帝安，我知道我快不行了。」艾姆希斯花了好長時間才順利伸出手
擁著范帝安的雙肩，輕拍幾下他的肩膀後，艾姆希斯轉頭面向麗艾兒，「麗艾兒，沃索夫
有跟妳說過我的事吧？」像是看出麗艾兒的詫異，艾姆希斯繼續接著說：「是我讓他對妳
發通訊的啊，不需要驚訝。那傢伙，只跟妳說了不要讓艾姆希斯受到刺激，卻沒有告訴妳
，用了終極詛咒的中選者會很快回歸死亡的懷抱？還真是體貼。」麗艾兒驚訝得無法回應
，她不敢相信艾姆希斯就要離開他們了，更不敢相信艾姆希斯居然能這麼平淡地面對這件
事，好像他曾死過一次，縱然艾姆希斯剛才已說他親身造訪過地獄。
范帝安沒有像艾姆希斯所料地大哭大鬧，只是把艾姆希斯抱得更緊。艾姆希斯靠在他
身上，像是把全身的重量都給了他，本來凝滯般的臉露出微笑，「范帝安，不，范，你要
很驕傲喔，你可是最後一個和我做愛的人。」
「對不起，艾姆，我當時不該──」范帝安哽咽到他的話只能被勉強聽懂，綠色雙瞳
中流出的淚水快要形成一條河。麗艾兒倒抽一口氣，原來法蘭克森當時說的話完全不假？
艾姆希斯微弱的手勁覆在范帝安肩上，把范帝安的眼淚逼得更急促，「願意看著我的
臉嗎？把眼淚擦乾，在你眼中我可不能一片模糊。」范帝安照做。艾姆希斯看見自己在范
帝安乾淨的瞳孔中沒有一絲虛弱、灰頹的氣息流出，還是平常那個神采奕奕的自己，滿意
極了，「一點都不狼狽，太好了，我可不希望自己剛才在街上那副蠢樣被記住。范，你又
有眼淚要流出來囉，快擦掉。」
「老實告訴你吧，范。在你趕回來救我、把我抱在你懷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是全
世界最幸福的人……覺得法蘭克森剛剛怎麼對自己好像都不重要了。」他把嘴唇輕輕停在
范帝安的唇上，之後靠近他的耳朵，「謝謝你來救我，范。我也要道歉，沒能保住你的摯
友。看他現在這副模樣，我不知道他以後還能不能擔任獨立軍的戰力，今後還得麻煩你們
多多照顧他。」麗艾兒和范帝安點頭應允，艾姆希斯放心地繼續把身體靠在范帝安身上。
「范，你願意幫我做最後一件事嗎？不確定完這件事的話我無法安然離開，雖然我不
曾感到安全過。」沉默了一段時間後，艾姆希斯把沉重的身體從范帝安身上抽離，雙手覆
住他的雙頰。「這件事可能有點困難，如果你辦不到……我也不強迫你。」范帝安仍不停
點頭，表示無論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一旁的麗艾兒則有點緊張艾姆希斯到底會提什麼困
難的請求。
「范，聽好。你願意對天發誓，你這輩子只會愛艾姆希斯一個人嗎？至死不渝？」范
帝安的瞠目結舌完全在艾姆希斯意料之內，不清楚這要求對范帝安來說到底是太難還是太
簡單，「我無法否認我對你很有好感，可是昨天晚上我被你強行進入的時候，我還是覺得
被嚴重侵犯。」艾姆希斯稍作停頓，接著說出一句讓麗艾兒也大吃一驚的話：「至於你有
事沒事半夜跑來我寢室對我上下其手……就算了吧，不想追究。啊不，算在這件事上好了
。」原來法蘭克森當時所說不假？回想起前陣子，麗艾兒深夜看論文看到口渴，正要開門
下樓喝飲料時，見到范帝安一臉不自然、還有點慌張地站在走廊，好像要遮掩什麼；進入
范帝安房間、范帝安向自己介紹元素凝聚器時的語氣也吞吞吐吐的，好像每一字都在隱瞞
什麼不堪的東西。
所以……范帝安在她和席菈來到這裡前就長期性騷擾艾姆希斯了？艾姆希斯居然這麼
能忍耐。突然好奇起范帝安現在臉上的表情，但是現在的氣氛實在不適合走過去一探究竟
。
「我必須安慰自己，是你喜歡我喜歡到無法自拔，你才會管不住下體。這樣，我心裡
才會舒坦一點。」雖然艾姆希斯聲色柔和，麗艾兒卻覺得他的臉有好幾把劍從眼口衝出，
準備把面前的范帝安刺穿，「我試著這樣告訴自己，但沒有太大效果，因為如果你真的愛
我，就會知道我的身體不容輕易進犯。」
語畢，艾姆希斯的房間彷彿被徹底凍結，沉默得讓人窒息。艾姆希斯溫柔卻刺人的眼
神射向范帝安，范帝安像是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艾姆希斯面前，麗艾兒也只能靜靜
站在一旁，她知道她不能插手這個情況。
范帝安凝滯在艾姆希斯面前好長一段時間，大概是不知道怎麼應對。「……算了，范
。你還是不要戳破我的幻想好了，就讓我帶著它──」話語被范帝安以擁吻打斷，麗艾兒
難得看到艾姆希斯雙眼圓睜，好長一段時間都沒閉上。
范帝安放開艾姆希斯的嘴唇後，還沒等艾姆希斯恢復理性，就把他的頭埋進懷中，「
我愛你，艾姆。」范帝安的口吻格外沉穩，也格外可信。在麗艾兒的想像中，范帝安一定
掛著一副史上最帥的，見了都會愛上的微笑。
「沒唬嚨我？」
「我幹嘛唬嚨一個快死的人，」范帝安的話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蜂蜜，甜得讓人酥麻
，「麗艾兒見證，我，范帝安‧雷文斯特發誓，這一生只會愛艾姆希斯‧薇奧蘭斯卡一個
人，死了也不會改變。」范帝安扶正艾姆希斯的頭，讓雙目相對，「艾姆，也許你會笑我
講情話的功夫跟說理念一樣爛，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的心中一直只有你。」
至此艾姆希斯才抬起頭來，把手撫過范帝安的臉，「你的確不太會和人談情說愛，不
過──謝謝你。」他的嘴唇輕輕啄上范帝安的雙唇。
「我也會繼續帶領獨立軍走過這段日子，讓梅夏半島獨立建國，請放心，艾姆。」范
帝安撫摸著艾姆希斯依然閃亮的銀紫色頭頂，「下輩子一定要成為平凡的女孩喔。」
「這就免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這個樣子。」艾姆希斯意味深長地笑了，范帝安又
把他抱進懷裡，想把握最後的時光。艾姆希斯讓下巴扣在范帝安肩上，看著一旁的麗艾兒
，「麗艾兒，不要顧著看愛情戲，妳也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聽見艾姆希斯剛才軟綿綿的語氣突然變得和以前一樣銳利，麗艾兒愣了一下才點頭示
意。「麗艾兒，我書桌的中間抽屜有很多封用紫色蠟封住的信，麻煩妳幫我全部寄出去─
─不，要麻煩妳跑一趟收件地點，我無法信任鮑比歐殖民政府的郵政。請妳親自做這件事
，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要做，而且我也不放心交給他們。」
「我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艾姆希斯的眼神突然垂了下來，「我真的不想再讓妳面對法蘭克
森，但是還是得拜託妳幫忙收拾一下法蘭克森的東西，願意嗎？裝法蘭克森肉塊的布袋有
施過魔法，他應該不可能跑出來騷擾妳。如果真的不想，妳就……請席菈幫忙吧。」雖然
麗艾兒十分不解為什麼艾姆希斯明知自己不想再跟法蘭克森有所交集，還一直要她去做跟
他有關的事，不過艾姆希斯應該比自己更不想面對他吧，更何況艾姆希斯的時間已經不長
了。
「好、好的，我會整理的。」麗艾兒還是鼓起勇氣答應。
「謝謝妳，麗艾兒。妳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女孩，謝謝妳為獨立軍付出這麼多。席菈
也是，請代我轉達我對她的感謝，也要向她道歉，沒能保護她讓她受瘟疫所苦。」
「她不會怪你的──」麗艾兒話說到一半，艾姆希斯已經閉上雙眼，靠在范帝安身上
一動也不動。范帝安把艾姆希斯抱得更緊一段時間後放開了他，緩緩讓他的身體躺回床上
，拉開棉被蓋住艾姆希斯的身體。「麗艾兒，去把信拿出來吧。」麗艾兒照著艾姆希斯的
指示，把快要從抽屜溢出的信封一封封挖出來，尋找被紫色封蠟封上的信件。
終於找完信後，兩人走出房間，讓艾姆希斯靜靜沉睡。
直到艾姆希斯覆上棉被的冰冷身軀消失在逐漸窄小的門縫，麗艾兒才開始流出第一滴
眼淚。至於范帝安，他靠著布滿灰塵的木牆讓身體漸漸滑下，用一隻手摀住皺成一團、眼
淚狂奔得像條湍急河流的臉。像是顧忌屋內的其他人，努力以氣音壓制即將爆發的嚎啕大
哭，麗艾兒只能從一連串嗚咽與抽泣勉強認出范帝安不停唸著「艾姆，再見、艾姆，再見
……」
麗艾兒也靠牆蹲下，靜靜陪伴范帝安，和他一起料理艾姆希斯死亡的悲傷。此時席菈
從另一間房間出來，也闔上了房門。
麗艾兒擦乾阻礙視線的眼淚，定睛一看發現席菈臉上也滿是淚珠。問她怎麼一回事，
「傑瑞倫，傑瑞倫他……」
「怎麼回事？」
席菈抽了幾下鼻子，沒有回答。沉默一段時間後，才問：「艾姆希斯怎麼樣？」
「他永遠離開我們了。」麗艾兒簡直無法預料到自己回答的語氣竟平淡得如一灘死水
。席菈像是失去支撐點，直直躺在麗艾兒懷中。
「為什麼我們只是離開一下下，事情就變成這樣？」席菈抑制不住自己地開始大哭，
一旁的范帝安也受到席菈的影響，開始哭出聲音。
麗艾兒聽著兩人哭泣，一陣恐怖的思緒闖入她腦海，把她逼得近乎窒息：為什麼當初
要提出回二十年前讓魔法力量復興的方案？為什麼要讓獨立軍門戶洞開這麼長一段時間？
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獨立軍本部，事態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的確，現在能夠正常的使用
魔法，但這代表鮑比歐勢力也能使用魔法應付他們。法蘭克森都已經對他們發動魔法攻擊
了，鮑比歐的其他高官會不會能使用更棘手的魔法力量打擊獨立軍？
這下梅夏半島的獨立事業更難實現了……麗艾兒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沒臉面對獨立軍的
所有人。
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沉浸於悲傷的眾人，麗艾兒趕緊從裙口袋掏出通訊器。「是麗
艾兒嗎？我是黛莎，開一下擴音。」由於太過悲傷與愧疚，麗艾兒還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
找到擴音鍵。「開好了嗎？墨梅倫分部被一大堆鮑比歐人包圍了──」
「什麼！」席菈和范帝安都止住哭泣。
「現在你們那邊怎麼樣？」麗艾兒正開始思考該不該把艾姆希斯和傑瑞倫的悲劇告訴
她，突然想到現在墨梅倫分部情況緊迫，不能再對勢單力薄的他們造成更深的打擊。
一陣想法闖入麗艾兒的腦海，也許這可以挽救她當時的一時不察。
「黛莎，棄守墨梅倫分部，叫歐洛伊德馬上把你們傳送到本部來！」
「啊？」
「現在就去！」麗艾兒掛斷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