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多年物理和精神調控的訓練，獵魔士在需要時，可以機械般控制睡眠(嚴格來說，是
類似精靈族的冥想)時間。柯恩如期睜眼後，先回憶了一下睡眠的狀況。
虐殺狂獵的精靈女子，沒有讓他因此體會到使施虐者的沉迷其中的愉悅，但他也沒有因此
有愧於心，除了被結束夜診的女巫醫驚醒一回，並得再三把她於睡迷糊間抱過來的手給撥
開外，昨夜他睡的像個嬰兒般寧靜，看來“仇殺會扼殺復仇者的一部份”一說，純粹是詩
人編造的佳句。
不過總體而言，復仇確實令他久違的感到精神振奮，在與五名狂獵者廝殺時，他就感覺得
出來那股彷彿連靈魂都為之燃燒的昂揚激情……或許從戰場上給女巫醫救治之後，他頭一
次如此進入狀況。
然而柯恩卻也感覺到一絲警訊。受情緒奴役而戰鬥，對獵魔士而言，再危險不過。大半的
心智訓練中，相當強調獵魔士對自身角色的定位，獵魔士必須以超然角度執行工作、不該
參雜個人的喜憎愛恨……然而柯恩很清楚，下回碰見狂獵時，他的選擇也不會有所改變。
細數狂獵的行徑，他們破壞凱爾莫罕，追殺白狼，殺害維瑟米爾，逼得奇莉在各個世界逃
竄，他們傷害三名獵魔士，破壞獵魔士的家，任何一樁都構成死到苦不堪言的理由。讓他
們於劍下授首後，還可以把專業能力反向運用，使他們以妖靈姿態重返人世，再免費服務
地殺過不止一遍……不這麼做實在對不起自己。
柯恩剝下糾纏在他脖子的手，準備起身。捻起女巫醫的手肘時，肥胖的棉袍下，可以感覺
到鎖子甲的金屬觸感。
在學會適應前，著甲行動是很痛苦的，這麼說來，願意在獲得解釋前就忍耐這種痛苦的女
巫醫，柯恩覺得她真是個好女人哪，只要不是這個職業、沒有那種血統……
理想對象……察覺這個詞滲入腦海時，柯恩啞然失笑。沒有未來、總有一天會像條狗般死
在魔獸的巢穴裡的獵魔士，能談什麼理想呢？
起身的時候，失去可以抱著的東西，女巫醫的夢囈傳達出不滿和不安。眼睛睜不開的她，
雙手在四周摸索，找不到替代品的樣子有點可憐，柯恩只好脫下斗篷，放在女巫醫手能觸
及之處，隨後離開帳篷。
營地中央，聖武士正與雪猿的領袖交換吼叫與鼻音，看氣氛是愉快地在溝通。波隆站在稍
遠的位置，在寒鐵長劍被揮動時，狂獵者的臂甲在他手肘上發出黯淡微光──復仇帶給柯
恩的不利之處，看似只是增加了這名匪徒的軍備。山姆則在大鍋旁烹調早餐，左肩散發出
煉金藥的氣味。看來女巫醫的治療很成功，他在添加佐料或攪動湯勺的時候，不像昨夜肩
膀有負傷的樣子。
「獵魔士先生，早餐很快就會好的。」山姆發現柯恩後這麼說。態度仍舊謙卑恭謹，同樣
不像昨夜在帳棚外伺機殺人的模樣。無論臉皮或是體質，都如外表一般有韌性。
「那就且讓我們享受早起鳥兒的樂趣，一面享受剛出鍋的美食，一面制定接下來的行動方
針吧。」聖武士微笑接過話題。「感謝銀背首領的慷慨與已故的薩撒基先生的犧牲，我們
得知許多重要情報，我確信大家希望能分享這些信息並交換意見。另外，獵魔士大師，我
的好弟兄，我們的新朋友很感謝你替牠們……呃……」
「處理食材。」柯恩替聖武士完成接下來的話。「我知道苔地雪猿熱愛熟成後的食物，處
理後的食物易於攜帶、方便保存，照顧新朋友，怎樣的禮儀也不嫌多。」
「如此甚好，」聖武士依舊沒聽見柯恩話裡的譏刺。「過去我們和我們的新朋友處在敵對
的立場，我們確實該讓彼此間的關係更加融洽。」
……融洽？你去問牠們攜帶的那些腦袋，那些腦袋的物主們現在肯定和雪猿們非常融洽，
而且不分你我。
柯恩很想這般嘲諷，但考慮了整支調查團中，聖武士是罕有幾位不想要他項上人頭的團員
，他只好閉嘴，專心等待早餐。半身人武僧關照著的大鍋中，現在飄出狼肉的香氣。鍋中
物似乎是昨夜來犯的半煉獄冬狼，即將熟透的狼肉裡，混雜了一股稀薄的硫磺味，但幽微
的香料氣味遮蓋了這股來自煉獄的氣息，柯恩認出香料是北境苔原生產的多香子，是他過
去相當喜愛的辛香料之一，可惜很多年前就被新的作物取代了。
至少早餐值得期待。柯恩湊近大鍋，貪圖多嗅聞一絲熟悉香氣的同時，順道烤火取暖。
「佛羅多主人想和您商借一件鎖子甲護身，獵魔士先生。」山姆忽然這麼說。音量在低沉
外，有種微妙的不同，柯恩知道這是武僧“傳音入密”的特技。武僧可以透過控制聲帶與
神祕的“氣”，令聲音變的極富指向性，當年四位龜人武僧裡最活潑的一位本想教他，但
他沒慧根學，只從理論上了解到一些皮毛。
「您是指，在您兩位試圖讓“獵魔士先生”的頭銜前加上“已故的”之後嗎？」柯恩壓低
聲音回應。
「佛羅多主人承認他的冒進與過失，您昨夜對待赤楊精靈的表現，顯示您的目標確實不會
與佛羅多主人發生衝突。」
「原來如此，」柯恩不置可否，隨口說道：「容我冒犯，但您的主人一身是寶，我想他應
該會有件極佳的護身甲，而且以罕見原料打造，例如秘銀、山銅，甚至振金。」
「秘銀……確實是有的，在過去。」山姆的表情忽然閃過一絲悲傷，像是那張寧靜、沉穩
的面具，在忽然間破碎。「佛羅多主人曾有過，他和史塔克家族那勇猛無雙的波羅莫大人
，同樣有過。他們都以家族中有此異寶為傲，並同樣視之重逾性命。波羅莫大人即使在臨
終前，優先關注的不是叛軍逆亂之理由，而是渴望奪回遭叛軍劫掠的巨劍『寒冰』，並修
復受嚴重損傷而毀壞的秘銀甲，方能不愧對列祖列宗。佛羅多主人因此堅持讓巴金斯家的
家傳秘銀甲，與波羅莫大人一同下葬。」
「情懷實在是值得追思。不過，您告訴我這些沒問題嗎？我想您的主人相當注重隱私，同
樣把個人隱私與目標視做重逾性命。」只不過是別人的性命──柯恩盯著左手被壓扁、扭
曲的銀飾釘，盡量不流露情緒。
「佛羅多主人希望補償他的判斷失當，如果您有意願，我被授權可以讓您獲得您想知道的
細節。」
「我受寵若驚，但是不必。」柯恩回答：「我無意刺探您的主人的秘密，您的主人需要的
鎖子甲，我會給您送去的。也許在早餐後。」
「我僅代替主人，感謝您的慷慨。」山姆說完就回到沉默中，重新戴上面無表情的面具，
再度全神貫注地攪動湯鍋。柯恩也無聲地看著自己染上火光的手，心中卻思潮起伏。
和人打交道很麻煩，很累，尤其和一群隨時可能來場索登之戰的旅伴接觸，更令人心力交
瘁。柯恩沒想過打算找出當年那名散塔林會的法師，竟會不斷節外生枝，像是漫無目標的
走在無光的曠野，沒有指標、沒有信條，只能盲目前進。此刻他唯一冀望的，就是重新面
對那名法師，不論是殺人或被殺，都得為那場尚未劃下句點的戰爭做個了結，非得這麼做
，他覺得才有重新掌握自身方向的機會。
迷濛間，帳篷中諸人也陸續來到大鍋邊等候用餐。M先生看看營地四周佇立的雪猿，又看
看聖武士，表情游移於輕蔑與無奈之間；Q女士則是雙眼放光，臉頰潮紅、幾度興奮舔唇
，多半對雪猿的生殖構造有些誤會。女巫醫則魂不守舍，頻頻閃躲柯恩的目光，做出虧心
事的表情──或許因為臉小──輕易佔滿她棕色的臉蛋。
眼見食客逐漸到齊，山姆朝湯鍋裡撒入一把香料，以一股急湧而出的辛香熱流為料理收尾
。這可端上王族宴會廳的華麗手法，一如往常的沒有使場面熱絡起來。現場只有響起聖武
士真誠的讚美，而同樣會認真捧場的女巫醫，仍處於鬼頭鬼腦的畏縮狀態，因此現場的反
應，比這幾日的表現更冷清。為此，連日來對調查團成員的無禮忽視都平靜接受的半身人
武僧，一瞬也表現出疑惑與失望的神情。遭友人忽略的疼痛，就像憶及亡友波羅莫時那般
，他淡漠的臉譜又一次出現缺口，暴露出真實面目的一隅，這細微的反應沒有逃過柯恩的
眼睛。
這個瘦皮猴郎中真容易惹人愛；而武僧，或許不如外表那般冷酷自制。這樣看來，即使幾
天後自己給黑三郎或卓爾精靈幹掉，至少有個人可能會保護莉黛爾。柯恩多少安心了幾分
，於是回復胃口，對送上的早餐放懷大嚼。
替眾人舀上滿滿一盤肉湯後，山姆說要服佛羅多進餐，端著早膳離開了。
除了逐一與在場眾人搭話的聖武士外，用餐時間的氣氛依舊冷漠，成員間鮮少向其他小團
體交流，各懷鬼胎及算盤。柯恩曾和某些怪獸獵人或雇傭戰士一同行動，因此熟悉這種氣
氛，這種氣氛通常會導致任務成功後，屠龍者的斬龍大劍，會染上遊俠的血，預定對付沼
澤巫婆的火球，將改以戰士做柴薪……然而，這卻是柯恩首度深切期盼衝突不要發生。
餐後，聖武士剷平一塊雪地，訓練有素的畫上等高線、深谷及河川，最後在河川上打了個
叉。因為叉號上方寫了個“D”，柯恩猜測是標示水壩的位置。
「……原來如此，自然之母的祝福啊。」波隆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上這句，嘴角浮出詭詐的
笑容。
「兄弟真是解人。」聖武士沒有因為被搶白而不悅，反而撫掌而笑，並在圖上畫出新的交
叉和圓圈標記。「感謝我們新朋友的消息，我們知曉了水壩周圍的山形地勢。各位可以看
到敵軍駐紮處之上的這三處山頭，我認為利用山勢來場雪崩，有助於縮短我們在人數上的
不利……」
接著，聖武士在旁邊的雪地畫出密密麻麻的複雜算式，似乎是要藉學理上的數據，說明中
等規模的雪崩可能波及的範圍。M先生加入討論，指著數字提出意見，然後是女巫醫舉手
發問，她在擔心雪崩會否波及附近的村落，聖武士則沉痛的加以否定，因為依據熊人祭司
的證詞，水壩附近的村落早已被殲滅殆盡……然而因為過於震驚，這些討論對柯恩來說，
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柯恩見識過雪崩的威力，他毫不懷疑若真能將山上的積雪砸向混血者軍團的陣營，能造成
多大的殺傷，但問題是，他必須獲取當年那名法師的資訊。很難期待從雪堆中、幸運地找
出一只堅固厚實的保險箱，裡頭還完整保存了散塔林會如何協助黑衣者的詳細報告，是以
他必然得在敵營中活逮至少一個位階夠高的法師。
他原本的計劃相當單純、有勇無謀，甚至可說是消極認命的孤注一擲──原本的計劃是，
他將形單影隻的上路，孤身潛入敵營，並於險境中、生擒散塔林會的高階會員，然後逼問
情報。無論能否找到那個人、能否打倒那個人，一切的生死成敗，他都能接受命運給他的
答覆。死亡，本來就以粗黑字體加上底線，清晰寫在所有獵魔士的生命書頁裡，詩人甚至
以貓學派獵魔士的故鄉薛丁格為喻，將『薛丁格的貓學派獵魔士』比喻一種可能是生，也
可能是死的渾沌狀態。
獵魔士隨時會死，死因會是狼人、漆黑恐獸、血魔，甚至可能是惡性競爭的賞金獵人，因
此對柯恩來說，能出於己意志選擇死法，是自由的。
然而他的計劃因為女巫醫的跟隨而被破壞。他不願意使女巫醫置身危機中，因此期望聖武
士所造成的奇蹟。或許聖武士會高貴、愚蠢、行毫不可能之事地選擇正面進攻，然後在奇
蹟的連續發生中，達成理論上不會達成的勝利，女巫醫可以安然無恙，柯恩也得到想要的
訊息。
然而聖武士卻在這一刻選擇打理性的、具戰略性質的仗，稍微拉近的目標再度遠離，柯恩
頓時間茫然了。
「……不要緊的。」
忽然手給握住了，女巫醫的聲音，在很近的位置響起。
「……我雖然傻，但對魔法總是有點心得。如果散塔林會的邪術大師會死於雪崩，豎琴手
大概就能輕鬆退休，可以去插插花啊、寫寫散文什麼的。」
柯恩默默地注視著靠在他耳邊細聲說話的女巫醫。原本面無表情，漸漸的，就像物體解凍
一樣，臉上的肌肉逐漸牽動，那僵化的面孔開始活躍起來。
「當真？」
「百分之百。好了，不要再一臉茫然若失了。你再擺出那種表情，就算在大家面前，我也
會抱抱你、然後摸你的頭。」
究竟該將女巫醫這句話解釋為鼓勵抑或恫嚇，尚未做出結論前，聖武士向柯恩發話──「
……所以說，您願意扛起這個任務嗎，親愛的？」
「抱歉，我閃神了。」事關所關注的訊息，柯恩罕見的老實認錯。M先生對此發出一聲冷
哼，聲音透露出的憤怒，構成一幅他想將獵魔士的鋁盔扯掉、對無禮之徒狠狠施展情緒熔
金術的畫面；而Q女士出奇的沒有因為找到動武機會而像突然過生日般興奮地拔出武器。Q
女士看來同樣閃了神，她以手掩嘴，柯恩看見她朝掌心吐出一小塊削的極薄的軟骨。
「好個半人、好個半人。」用快聽不見的音量，Q女士擦乾嘴角的肉湯，用唱歌般的語調
細語呢喃，然後望著掌中的軟骨微笑。絕美的笑容裡，揉入了淫蕩、殘酷與惡毒。
「抱歉，我剛才不夠集中，能否再說一遍？」柯恩拉回注意，並再次低頭道歉。
「怎麼會？想必是我的說明不夠生動呀。」聖武士不以為忤，指向圖上代表山頭的部分，
其中一處山頭上標註了字母“A”。
「依據薩撒基先生的遺言，另外兩處都有敵軍戊守，不利強攻。」聖武士指向標註字母的
山頭。「黎明峰是唯一沒有安排斥候的，依現行人力是最合適的目標。」
「黎明峰沒指派人手，敵軍領袖怎麼會如此不智呢？」雖然很想，但柯恩沒有讓尖刻的挖
苦脫口而出，只用上揚的語尾和刻意拉長的問句，委婉的表達出懷疑之後的不屑。
「哥兒們你還真是談笑用兵啊，佩服佩服。」波隆接手問題，同樣也用拉長語氣來表達口
語未能傳達的真實想法。「黎明峰以寒冰黎明命名，歐呂爾的冰晶神廟就建在峰頂。過去
的美好年代裡，山道總會被虔誠但因為凍傷了手掌和屁股而變得不大夠虔誠的朝聖者給擠
滿。」
柯恩注意到這名劫匪用的是過去式，大概猜到聖武士想交給他的任務會是什麼。
「……薩撒基有說神殿裡的魔獸是哪種性質的嗎？」
柯恩的猜測引來聖武士的一陣掌聲。「他們不知道。先後折損三個班的戰士以後，敵軍領
袖廢止了駐守黎明峰的計畫，改在周邊設置更多鷹身女妖斥候。所以一旦你們達成任務，
必須立刻用傳送門卷軸和我們會合，否則會困在峰頂，被迫與女妖戰鬥。」
「如何，虔誠的朝聖之路、盤旋神殿的神秘妖魔，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適合負責這一塊
，哥兒們。」幾乎不像幸災樂禍，波隆爽朗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