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烏鴉：落日平原（上）
　　「水獺村的彼得宣稱，他在滿月的夜裡撞見一個神秘的戲班。陰森的戲棚傳出可怕的
慘叫，還有讓他不寒而慄的尖銳狂笑，嚇得他屁滾尿流直奔回家，從此再也不敢在夜晚外
出。」
　　「根據諾德商隊的領隊諾德．伯罕的說法，在前往刺城的途中，他與成員親眼目睹漆
黑無星的曠野上停駐幾輛馬車，尺寸大得詭異，就連商隊專門載送貨物的馬車也沒這樣巨
大。幾個人影鬼鬼祟祟走下馬車，在黑暗中悲憤地嘶吼著：『既然你待我如此殘忍，我以
諸神之名立誓，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摘錄自《荒野裡的神秘傳說》，馬丁．奇
哈著。
＊
　　「既然你待我如此殘忍，我以諸神之名立誓，一定要、要將你碎屍萬塊！」多洛莉絲
用生硬的口吻大喊，同時擠眉弄眼，試圖在十四歲的青澀臉龐上表現出悲憤的神情。
　　在少女身旁的席拉凡德頹然垂下頭，手捂著臉，發出不耐的煩躁嘆息：「是碎屍萬段
才對。」這個暴躁的青年披著酒紅色長外套，像尺般筆直的肩膀上有隻綠色鸚鵡。
　　鸚鵡的粉紅色腳爪扣在外套上，抓出幾道深痕，牠跟著叫嚷：「碎屍萬段！碎屍萬段
！」
　　多洛莉絲委屈地翹起紅潤的上唇，眼眶微微泛紅，碧綠色的眼珠裡藏著淚水。稚氣未
脫的她肌膚乾淨白皙，像冬季初雪，又光滑得像陶瓷娃娃。
　　「對不起。」少女道歉，烏黑髮絲被風吹亂，正好讓她不必直視席拉凡德。
　　「聽好，這段話是整部戲裡面最重要的台詞之一，表現出主角歷經絕望後終於醒悟，
決定向百般陷害他的繼父復仇。情緒必須包含憤怒、悲痛、還有強烈的決心。不過在糾正
語氣之前，我想你應該先將台詞背熟。這部戲是夢遊烏鴉裡最經典、也是演出最多次的戲
碼。所以千萬、務必、一定、絕對要把台詞，不單單是主角的，還有所有角色的台詞都背
熟。了解嗎？」席拉凡德趾高氣昂地囑咐。
　　「了解嗎？了解嗎？」肩上的綠鸚鵡重複叫著。
　　多洛莉絲連連點頭，攤開手上不知道被翻閱過幾百次，因此紙頁破爛的劇本，指尖滑
過泛黃書頁上的文字，低聲念著：「既然你待我如此……」
　　「對她有點耐心。巴特跟伯尼剛加入的時候連字都不認得。多洛莉絲不用從頭開始教
怎麼識字就謝天謝地了。別一直皺著眉頭，來點美味的菸草吧？」駕駛馬車的塔巴笑呵呵
地遞出手上的黑陶煙斗。
　　席拉凡德眉頭更加深鎖，皺紋像是烈日下龜裂的枯地。「不，我不碰這玩意，它讓我
的鼻子很不舒服。」
　　塔巴聳聳肩，將煙斗湊到嘴邊抽了幾口，吐出煙圈。他的腰圍很粗，肚子又圓又滾，
讓人誤以為在衣服底下塞進橡木桶。他沒拿煙斗的那手也沒閒著，抓著馬鞭，偶爾抽打馬
匹。
　　三人乘坐在一輛四馬馬車上，巨大的車廂寬敞得像是旅店的房間。在這輛馬車之後，
另外又有三台同樣的馬車尾隨在後。
　　埋頭苦背劇本的多洛莉絲抬起頭，好奇地詢問：「團長，這裡是什麼地方？」
　　塔巴悠閒地吸了幾口煙斗才回答：「是就算乘馬連騎七天七夜也無法橫越的落日平原
，的確看不見盡頭對吧？」
　　「那、那第八天呢？」多洛莉絲好奇地問。
　　「第八天馬就死了。」席拉凡德突然插話，說完露出得意的笑容，顯然對這樣的回答
再滿意不過。肩上的鸚鵡大喊：「無聊！無聊！」席拉凡德不悅地罵著：「你這隻臭鳥！
」
　　多洛莉絲發出奇怪的嗚咽聲，緊張地問：「馬如果死掉該怎麼辦？我們要推著馬車前
進嗎？」
　　塔巴發出爽朗的笑聲，「不會的。今晚會在落日平原紮營好讓馬兒休息，當然我們也
很需要休息。一直坐著讓我的屁股又麻又痛，到下個村子要買些柔軟的墊子才行……」
　　多洛莉絲這才放心地將視線放回書本，卻發現紙頁蒙上一層鮮艷的紅光。
　　她抬起頭來，正好迎接落日，豔紅色的晚霞讓一望無際的原野彷彿燃燒起來，卻不灼
人。橫越蒼穹的連綿雲朵跟落日平原同樣沒有盡頭，像漂浮天際的火霧，也只有在這樣的
時刻得以直視太陽。
　　首次目睹這樣壯觀的景色，多洛莉絲屏息注視。餘暉讓她的臉頰像熟透的蘋果般可口
。
　　席拉凡德咳嗽一聲，「早點記熟台詞，別讓我認為驢子大便比你聰明。」說完逕自掀
開簾幕，走進車裡。
　　多洛莉絲瞪著垂下的簾幕，沒好氣地說：「怎麼可以拿我跟驢子大便做比較！」
　　她試著背誦台詞，卻難以集中精神，腦海裡充斥著驢子大便。可惡的席拉凡德，你才
是不折不扣的驢子大便！多洛莉絲在心裡咒罵。
　　究竟是出了什麼差錯，她竟然要跟這樣毒舌的傢伙為伍？但若不是席拉凡德收留她，
她的下場又會是如何？想到此處，多洛莉絲忽然一陣哆嗦。
　　這名少女其實對自己一無所知，從何而來、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有哪些家人或朋友
等等……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像被某種惡意的把戲捉弄，只記得似乎經過一段漫長的睡
眠，醒來後就待在這個名叫「夢遊烏鴉」的戲班。
　　幸虧除了毒舌的席拉凡德之外，其他人都很友善，而且大部分都跟多洛莉絲有共同的
窘境：他們對自己的過去同樣一無所知。
　　「多洛莉絲」這個名字是她唯一的線索，也是跟過往的僅存連結，但這還遠遠不足以
派上用場，戲班裡沒有人聽過這名字，多洛莉絲也不是什麼特有的姓名，這更加無從判定
她來自何處。
　　即使詢問戲班的主人席拉凡德，他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回答是在無人的廢墟找到她的
。　
　
　　「你有想起來什麼嗎？」塔巴發現多洛莉絲複雜的表情。
　　多洛莉絲沮喪地搖頭，默默闔上劇本。「團長，你有任何回憶嗎？」
　　塔巴倒轉煙斗，抖落燒盡的菸草灰。「有的，我有很多回憶。但全部都是從這戲班開
始，就連塔巴這個名字都是席拉凡德取的，不過肚子是我自己養大的，看來以前我的伙食
相當不錯。」他拍著圓鼓鼓的肚子。
　　「你不會急著想知道嗎？自己究竟是誰？」多洛莉絲追問，從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她
每天都希望能早點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把謎底揭曉，而不是像在汪洋裡迷失的無助小船
，手足無措找不到方向。
　　
　　「我試過了。」塔巴用粗短的手指將新的菸草塞入煙斗，又重複一次：「我試過了。
」他點起火柴，用細小的火焰燃燒乾癟的菸草，隨後深深吸著煙斗。
　　塔巴的臉隱沒在吐出的成團煙霧裡。「我待在這個戲班好久了，去過的地方可真不少
，沙牙城、臨河鎮、銅橋港、深淵堡……幸虧這個時代的人們需要歡樂，戲子才有飯吃。
尤其是這幾年拜修琵伊的『踏血者』像個瘋子四處征戰，沙牙城應該被他的大軍毀了。」
　　多洛莉絲最近時常聽到拜修琵伊，因為戲班裡的人三不五時都在談論。
　　『踏血者』達坦．轟頓是拜修琵伊的君王，亦是企圖征服全境的戰爭狂人，這稱號來
自他的瘋狂行徑。達坦．轟頓不斷掀起戰亂，先後消滅幾個邊境的反抗勢力，近期又率領
大軍踏平蓋索斯的重鎮沙牙城。
　　根據『踏血者』的殘暴作風，就算沙牙城被拜修琵伊大軍的鐵蹄夷為平地也不奇怪。
或者該說，若是沙牙城完好無缺才是奇蹟。
　　塔巴的嗓音忽然滄桑，配上滿臉亂糟糟的鬍渣與灰白參半的頭髮令他像是年邁的老人
。「可惜走過這麼多地方卻一點線索也找不到。這樣也好，人生有幾次能夠重新開始的機
會？想不起來那就別想吧！現在的我是塔巴，是夢遊烏鴉戲班的團長，有一個肥大的肚子
跟抽不完的菸草，想想還真不錯。」說完他又露出慣有的笑容，連皺紋也變得活力盎然。
　　多洛莉絲難掩失望，哀傷地說：「但我還是想知道。」
　　「別急。該想起來的就忘不了。」塔巴揮動馬鞭，馬車朝著沉落地平線的夕陽前進。
　　入夜後戲班沒有停下紮營，而是繼續在漆黑的原野裡行進。多洛莉絲吹著夏夜涼風，就
著一旁的油燈持續與劇本奮戰。塔巴擱下煙斗，燃起馬車兩側照明用的火炬，火光隨著馬
車的顛簸而搖曳晃動。
　　一陣輕快的馬蹄聲從後方接近多洛莉絲所在的馬車，那是匹白色的駿馬，馬背上是個
風姿綽約的漂亮女人。多洛莉絲首先注意到的是女人線條姣好的長腿，在深棕色皮革長褲
的襯托下，更顯得雙腿修長、富有彈性。棉織的白色開襟上衣露出鎖骨的部份，那裡一片
雪白，但與多洛莉絲初雪般的白皙不同，有股成熟誘人的魅力，隆起的飽滿胸脯幾乎要撐
破上衣。
　　「好女孩，還在背劇本？」女人笑吟吟地問，一頭栗色的濃密捲髮隨著駿馬奔馳晃動
，散發著淡淡的玫瑰香。她是黎蓓卡，同樣是戲班成員。
　　多洛莉絲發現臉龐發燙，可能是因為被稱讚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黎蓓卡魅力十足，
饒是同性也深受吸引。
　　她怯生生地點頭，小聲地訴苦：「我一直背錯台詞，席拉凡德很不高興。」
　　黎蓓卡望著她，眼眸像甜膩的酒河，讓直視的人都發醉。多洛莉絲也不意外，她覺得
臉龐燙得像火燒，好想將頭浸入涼水裡好好冷卻。
　　「席拉凡德的脾氣本來就很壞，你別理他。慢慢來，別太緊張，你是個可愛的女孩，
觀眾都會喜歡你。嗯，你眼睛是綠色的！讓我想起沙牙城的珠寶販子，曾經試圖向我兜售
一對昂貴的貓眼石，那色澤跟你的雙眼有點類似，不過你的要好看得更多。最後我當然沒
買，因為價碼是要我陪他過夜。」
　　黎蓓卡的目光越過多洛莉絲，看向駕馬的肥胖團長。「塔巴，你們男人都是用下半身
思考的嗎？」」
　
　　「這個嘛，我應該是由這個發號施令的。」團長半開玩笑地舉起手中煙斗。
　　馬背上的黎蓓卡微笑，「那我們偉大的席拉凡德呢？」
　　「我認為他將思考的工作交給鸚鵡了。」塔巴答完，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多洛莉絲原本想憋笑，但塔巴跟黎蓓卡的笑聲實在太歡愉了，加上席拉凡德稍早才尖
酸地拿她跟驢子大便比較，那麼還有什麼好客氣的？於是多洛莉絲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一
起放聲歡笑。
　　多洛莉絲與塔巴背後的簾幕刷地一聲被粗暴地掀開，瞇細眼睛的席拉凡德探頭出來，
惡狠狠地說：「我的腦袋相當、相當正常！而且因為它的正常運作，讓我明白你們開了一
個相當無聊的玩笑。」
　　「第八天馬就死了。」多洛莉絲小聲說。
　　在席拉凡德肩膀上的綠鸚鵡聽見了，拍動翅膀大叫：「無聊！無聊！」於是塔巴跟黎
蓓卡又大笑起來，多洛莉絲則因為被席拉凡德的兇狠瞪視，只好捂著嘴無聲地笑著。
　　「給我停止，臭鳥！」席拉凡德低吼一聲，捏住綠鸚鵡的喙。鸚鵡可憐兮兮地抖動頭
部，掙脫不開，只能不斷拍著翅膀，像隻過於激動的金龜子。
　　「那麼不分男女老少所有觀眾都指定要她擔任女主角、夢遊烏鴉戲班的第一紅牌黎蓓
卡小姐，獨自騎馬脫隊的你又是讓什麼代替你思考的？」席拉凡德揚起一邊眉毛，挑釁地
問。
　　黎蓓卡絲毫不被這樣粗劣的挑釁所影響，從容回答：「我只是想提醒偉大的席拉凡德
先生，穿越落日平原後離拜修琵伊與蓋索斯的戰場也不遠了。雖然屍體差不多都腐爛發臭
或被烏鴉啄食，但或許我們能夠幸運找到一些倖存的馬匹。」
　　「可能還能搜刮些武器跟護甲，拿去黑市便宜出售就有資金能添購幾套新戲服。」塔
巴提議。
　　「拜修琵伊打敗蓋索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席拉凡德問。
　　塔巴搔搔凌亂的鬍渣，約略思索後回答：「有段時間吧？」
　　「那搜刮裝備就輪不到我們了，拾荒客差不多把每具屍體都扒得比妓院裡的女人還要
赤裸。但既然遲早會路過，看看也無妨。多洛莉絲，你還在憋笑嗎？」席拉凡德低下頭來
，兇惡地盯著她。
　　多洛莉絲用書皮破爛的劇本擋住臉龐，只露出一對翠綠色的眼珠。「沒有。我笑完了
……」
　　「希望你覺得碎屍萬塊也一樣好笑。」席拉凡德冷哼一聲，又躲進車裡。「無聊！無
聊！」車廂裡傳來綠鸚鵡的嘴巴重穫自由後鍥而不捨的叫聲。
　　「團長，我到處晃晃，不必等我會合。」黎蓓卡的皮靴輕踢馬肚，像一陣風般離開。
多洛莉絲這才發現黎蓓卡根本沒用馬鞍跟韁繩，靴子上也沒裝馬刺，但她騎馬的技術卻比
任何人都還要高超。
　　「你也發現了？」塔巴問，多洛莉絲用力點頭。塔巴意味深長地說：「美麗又神秘，
本領不凡。所有男性的夢中情人。」
　　「團長你也對黎蓓卡心動嗎？」多洛莉絲忍不住問。
　　「只有這個會讓我小鹿亂撞。」塔巴理所當然地舉起煙斗，愛惜地添加新的菸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