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11-06 01:14:05第三十六章 招親比試第十三日(下)
甬道裡的旗影來回掃過,像一列追逐的浪。雄偉的步伐穩而急,鈴聲在肩甲邊輕顫。
天青與山竹並肩立於高座,掠過一處又一處門樓。前兩場帶來的疲憊正要沉下去,新的鼓
聲已在遠方敲起。他們拐入下一座比試場的外廊,還未靠近,場內便傳出一陣壓倒性的嘩
然。
那聲浪像被一隻巨手按住忽然放開。門闔得很慢,等門扇開到一半,天青已經看見了
對面那頭所謂的戰象。
並非象。那是一名巨人,足有城樓那麼高,肩寬如山脊,皮膚在日光下像暗鐵。巨人
長了十顆頭,每一顆頭都罩著以象首形制打造的面套,象牙高聳,鼻樑彎曲,眼孔內的陰
影像深井。巨人四十隻手分別持著四十種兵器,刀矛斧鉞,鏈槍鐵錘,鉤叉索網,甚至還
有幾件古怪的器械,形制陌生,卻都透著凶光。雙腳上套著象足形的長靴,每一步落地,
地面都起一圈肉眼可見的震波。他背上以粗大的木樑搭起一座多層木樓,窗檻繚繞,簷角
懸著綢帶,樓心是一張鎏金木座,玄鸛端坐其上,左右侍立著幾名打扮成象夫的美貌侍女
,手裡拿著飾帶與小榔,神情恭順。
天青看了看裁判席,已經懶得再問這算不算戰象。答案顯而易見,且如今即便問了,
得到的也只會是一句「大會認定可用者皆可入場」。
玄鸛見他入場,哈哈大笑,聲音順著木樓一路傾瀉下來:「來得好啊。今日我已連輸
了六場,終於有一場能贏的在眼前。」
天青挑了挑眉,心念一動,抬聲問道:「你說你已連輸六場,那麼你也輸給萬華國的
單車王子了?」
玄鸛笑得更大聲:「不錯。可你不也敗在他手下?」
「所以你也輸給華蓮國的達聽王嗎?」
「不錯。」
天青合十,微微一笑:「太好了。我剛剛才勝了他。看來你的戰象也不是多麼厲害。
」
玄鸛的笑聲一收,寒意自眼角滲出:「待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當板凳,看你還笑不笑
得出來。」
戰鼓落下,場中風向陡然變了味。天青先低聲對山竹道:「拉開距離,別被他四十手
的陰影罩住。」又忍不住問,「這等巨人是哪一族?我連聽都未曾聽聞。」
山竹盯了盯巨人的步態與皮紋,答道:「殿下,那是羅剎族。」
天青一怔:「可我先前在別場見過羅剎族人,海南國的國王兼仙人,他不長這模樣。
」
山竹道:「他既是仙人,自可化身成人形。眼前這個,才更近原貌。」
巨人一步步逼近,四十隻手在空中同時動起來,像一片密林裡忽然齊刷刷折下的枝椏
,陰影交錯,風聲糾纏。以雄偉之體,本該在這種壓迫下顯得渺小,然而第一輪試探剛起
,天青便察覺到一個反常之處。
巨人雖大,卻不靈巧。那些武器在各自的手裡並不聽話,像是四十人湊在一具身軀裡
,你推我擠,動作彼此牽扯。巨人的腳步也並不快,長靴重如石樁,每一步抬起都得挪很
久,落下時便有一瞬的僵直。山竹一邊以腿側催象,一邊以指訣輕點,雄偉走的是水流樣
的斜線,先避開兩輪兵器的掃帶,再在第三輪迴轉之前切入空隙,又在第四輪落下之前閃
出,步步皆有尺許之差,卻把那巨人晾在半臂之外。
「再拉開。」天青道,「別急著回手。」
巨人似是急了,四十手齊齊外張,像要把整個場地合攏成一個圓。他的重心隨之散開
,背上的木樓因為力量分配不均而微微傾斜。山竹的目光一亮,悄悄把雄偉往一側引去。
巨人一回身,四十件兵器不約而同打在自己同伴的器刃上,碰撞聲亂成一團。他的兩隻腳
像被各自的影子絆住,身形一晃,木樓先崩了角,綢帶被扯成幾縷長絲。巨人想要穩住,
四十手裡又有幾手去扶樓,重心越發亂,終於整個身軀如山倒,木樓轟然砸碎,木片像飛
鳥四散,玄鸛與幾名侍女連同寶座一齊跌下,滾在土上,人事不省。
全場先是一息的寂靜,隨即掀起一個誇張的「喔」字。裁判們低語了幾句,很快齊聲
宣判:「天青,勝。」
天青與山竹對望一眼,誰也沒笑出聲。他合十致禮,讓侍從將玄鸛與侍女抬下場。他
心裡並不踏實,勝來得太輕易,他反倒在意識的背面聽見了一陣薄薄的風聲,像有人在極
遠處吹氣,預告著接下來的對手沒有那麼好打。
他剛把這個念頭按下,場邊的大閘門便再次開啟。天青看了一眼門內黑沉沉的影子,
忍不住在心裡苦笑,喉頭輕輕蹿出一句:「又來了。」
這一次,對手不是走進來,也不是像先前那座紅磚堡壘那樣像雲一樣飄進來,而是從
天頂的陰影裡落下。那是一座以黑檀木打造的象形飛行堡壘,整體呈象之形制,腹部是中
空的樓艙,四面以檀木欄板束住,欄上刻滿繁複花紋,寶相肅穆。四角有看似翅翼的弧板
,板緣嵌著成串的短羽形木片,墜落時拍出一種低沉的嗡鳴,像遠處的雷在雲裡翻身。正
中象背之上,是顫斗的座台,他披著沉重的黑甲,像一塊鉛汁凝固成的人,面容平靜。
以體量而論,這座飛行堡壘仍舊遠大於雄偉,約莫有八倍之譜。它降落時帶起的風把
場邊的旗幡全數吹到同一個方向,旗梢指向天青與雄偉。落地之後,那些弧板便不再扇動
,卻仍有整座構件在緩緩呼吸的錯覺。
「走外圈。」天青道。山竹明白他的意思,把雄偉往場地外沿牽引,試著用跑動去找
縫。天青連發幾箭,箭羽在黑檀的縫隙間找路。然而那座堡壘就像筑得極好的城,縫隙不
意味著破綻,它有被計算好的承力與化力的方式,箭頭刺入,木紋便帶著力把它吐回來。
顫斗不急不慢,操縱座台上的齒輪與桿杠,讓整座象形堡壘在原地微微旋轉,每轉過一線
,便有形似象牙的黑檀長突從側面伸出,像在黑夜裡亮起一枚又一枚無聲的牙。他偶爾也
放出數枚木製的機括,形如小象,足尖一觸地便追著雄偉跑,跑到定點便自爆,爆出的不
是火,卻是大量細碎木針,橫掃一片。
山竹盡其所能,把能用的角度全用上。雄偉的身影像一張被揉過又攤平的扁棕葉片,
不斷折回與延展。天青一度試著以極刁鑽的弧線去攻那四角弧板的連接處,箭勢過去,弧
板竟然縮了一寸,像活物退縮。他與山竹對望,便狀若無意改走另一側。可整座堡壘的結
構就是為了拒絕這種打法而存在,兩人終究被逼在場邊連連後退。天青衡量了一下雄偉的
呼吸與馬背下砂石的鬆緊,心知再勉強下去只有白白讓雄偉受苦,便在一個轉身的空隙裡
舉手示意,請裁判止戰。
裁判宣判:「天青,敗。」
此敗毫無懸念。天青合十致禮,收心轉場。他心裡那股薄風在這一刻真成了風,吹得
人眼睛發澀。他不敢讓那風吹向心底某個名字,便把它擋在胸口,像擋住一把砂。
下一座比試場在甬道的另一端。山竹調了調韁繩,讓雄偉喝了兩口水。兩人未多說,
快步趕往。入場時,天青遠遠就看見一頭身形與雄偉相若的象,不,嚴格說來僅比雄偉略
高一些。它的皮毛並非真皮,而是用稻草扎成的皮層往外糊,竹竿為骨,關節處以短棒連
接,腳掌底下綁著厚厚的草墊。象背上搭了一座竹樓,細竹交織,四角綁著麻繩,正中央
有個大大的發條箱,箱柄由一名象夫不停轉動,咔咔作響,像在給整座象樓上緊一把又一
把的弦。竹樓裡坐的是富軍,他今日倒是罕見地穿上了盔甲,雖然形制簡陋,卻把胸腹要
害護得死緊。
天青合十問安:「今日你怎麼穿了盔甲?」
富軍不鹹不淡地回了一禮,聲音像一滴水落在石上:「穿了比較不痛。雖然熱是熱了
點,我這天生的無形寶甲終究有極限。」
天青微笑。這話大概只有他會說得如此理所當然。鼓聲剛落,兩人便同時抬弓,像先
前已約好了一般。
這一戰不存在熱身。在連續轉場的疲累之後,他們選擇把所有的精力直接倒進第一輪
。天青的弓弦低吟,富軍的弦音更低一度。兩人的箭勢都並非純以力取勝,而是以節奏逼
人,用時間的間隔牽引對方的選擇,讓對方不得不在錯位中做出看似最好的決定,下一息
再把那個決定變成破綻。這不是簡單的快與慢,而是把快與慢編成了一張網,讓人掉進去
還以為自己終於走到了岸邊。
雄偉的步法落在山竹設好的格裡,斜走,回身,假裝失衡,再於變拍處嵌入一個足部
微調,讓天青的箭從對方判斷之外的角度拐進去。富軍那頭稻草竹象原本以為只是個笑話
,沒想到在他那名轉發條的象夫手裡像是有了節奏,象背上的竹樓隨著發條的噠噠聲起伏
,給富軍提供了另一種支點。他的箭因此能借樓身的微震加一分隱蔽,經常在看似無害的
晃動裡帶出一線冷芒。
兩人的箭勢很快從直線交鋒變成曲線角力。天青先用三箭開了一個梯形,富軍立刻在
梯形底邊補上一道斜撇,讓梯變成了偏心的台階。天青於是轉手補在頂角,富軍又改補底
角,兩人像在空中對折的葉片,折到第三層時,第一層的折痕忽然被第二人借去,一切又
回到起點。觀眾席上有人看得拍掌,也有人看不懂,只覺得兩人怎麼射也射不到對方,便
發出了起哄的噓聲。兩人都無視。
時間像被揉得很長。日影悄悄在場邊移動,沙地的亮暗線一寸一寸往外爬。天青在某
一刻突然覺得自己精神過分清明,他甚至可以聽見箭羽劃開的每一縷細小氣流,也能算準
富軍在下一拍會選擇哪一個方向。富軍大概也在同樣的清明裡,他的箭來得像預言,天青
幾次不得不讓自己的箭去撞對方的箭,以兩弦之力抵消。
如此拉鋸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像被人悄悄拉低了一寸。海螺聲終於在遠處響起,先是
一聲,再一聲,第三聲一到,場邊舉旗的侍從同時舉起了手。兩人同時止箭。最後一支箭
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不甘心,終於落在場地邊緣,插進沙裡,羽尾在晚風裡輕輕顫。
裁判登高,以平穩的聲音宣布:「天青,富軍,此場和。」
或者也可說,同時落敗。兩人心裡都明白。這不是把勝負拖到看不出樣子的逃避,而
是把彼此逼到一個誰先伸手誰就會折指的邊緣。誰也沒伸。
天青與富軍同時收弓,相視微微一笑,雙掌合十互致敬意。兩人先後從戰象上躍下,
穿過場邊的幕簾,進入比試場後方的會堂。
會堂很空,只在四面擺著幾支銅柱與幾張長椅,牆上垂著用以遮風的厚布。侍衛持矛
立在門口,寂寂無聲。其他選手都還在各自的場地,只有他們兩個提前到了這裡。富軍找
了張椅子坐下,背靠椅背,表情平淡得像剛洗完臉。天青看著他,忽然覺得這份不在乎倒
也清爽,像一碗清水,無色無味,卻能把喉嚨裡的砂沖走。
「你那弓,還是一樣狠。」天青開口,語氣平和。
「你也一樣。」富軍淡淡應道,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不多時,一名裁判踏上講台,手捧扁棕葉冊。會堂空曠,聲音便聽得格外清。
「今日比試結果如下。」他翻開冊頁,目光自上而下划過,「大繼,七戰七勝,晉級
。單車,七戰六勝一和,晉級。天誓,七戰二勝一和四負。顫斗,七戰二勝一和四負。富
軍,七戰二勝一和四負。達聽,七戰一勝六負。玄鸛,七戰七負。天青,七戰二勝一和四
負。」
天青原本攥緊的指節在這一瞬鬆了一下。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背,像是在胸口深處支起
了一根梁。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知道這個結果背後是怎樣的波濤。富軍側過頭看了他
一眼,仍是那種看似無所謂的神情,嘴角卻像被風碰了一下,輕輕往上拎了一線。
裁判又道:「天誓,顫斗,富軍,天青,明日加賽,仍為象戰。規則略有變化,待明
晨宣告。」
話音落下,會堂外的風帶著夜色灌進來。天青與富軍起身,雙掌合十,各自告辭。走
出會堂時,天青抬眼看了看廊外的天光。暮色正把屋脊的線條磨得柔軟,遠處的旗幡在風
裡一片一片靠近,又一片一片離去。他沒有把手放進袖裡,也沒有去按胸口的那根梁,只
是跨下台階,朝旅店與馬廄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沒有多想。心裡那陣薄風還在,可已經不那麼刺。他知道,明日的「略有
變化」不會是什麼仁慈的恩典,也不會給他多餘的喘息。可只要雄偉還在,只要山竹還在
,只要他的弓還在,他就還有一個把握時間的方式。哪怕只是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