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08-10 14:05:22第五十八章
王宮的後殿靜悄悄的。天光灑在長廊石地上,石縫間一夜積下的薄塵還未被晨風捲起
,灰得像一層沉默的舊紗。後殿外牆沒有任何裝飾,只在立柱間掛著幾幅晾曬過的羊毛織
布,如今乾得發白,在微風中微微鼓起,又無聲地落下。兩名太監守在正門,一手持短矛
,一手握著貼身的大圓盾,腰間掛著弓與短劍。他們不言不動,像是貼在石柱上的暗紋,
目光雖無神,卻不容忽視。希羅多德站在門下的陰影裡,雙手垂著,不敢抬頭,也不敢四
下張望。他的心跳很快,但心裡卻異常空白。不是害怕,而是太累。他的思緒像剛放下砝
碼的天秤一樣還在晃動,但裡面什麼都沒裝。
原本只是順口答應皮辛德利送點小禮物入宮,沒想到竟是一場折磨。迎賓館那個滿臉
肥油的坎道列斯笑得客氣,實則什麼都不肯幫忙,除非先給賞銀。賞了之後,他說要去請
示,等請示結果下來,又再求賞一次。然後他才點頭說:「嗯,那就請你的『人』去張羅
。」
他只好請德拉康出面弄一批首飾與織品。每過一道宮門,值班的太監都要一份禮,還
會問:「這份是給誰的?那我那一份呢?」不止他,還說所有內殿關口的人都要一份,不
然會出事。最後還得去請教一名年高德劭的老宮女。她沒多話,但開出一連串「實用建議
」:首飾和織品沒用,那些東西王太后早看膩了,還不如用來打通宮中關節,她可以代為
安排。而若真想送到王太后手裡,就該挑些「女紅的好工具」:刺繡用的金針、銀針、銅
針、鐵針、角針、骨針、象牙針;各色羊毛線、棉線、絲線,甚至是細緻柔軟的貓毛線。
現在他總算站在這裡,就等著進去。他忽然覺得,這不過是一場玩笑,自己像是一把
掉進鍋裡的湯匙,什麼都攪和了一點,卻也什麼都不屬於。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腳邊的影
子。影子靜靜地站在那兒,比他本人還鎮定。
「宣!卡里亞省總督府傳令官,希羅多德,進殿!」
這一聲宛如天雷般從殿內轟然傳出,震得希羅多德心口一跳,幾乎當場氣絕。他還來
不及思考「傳令官」這個頭銜是哪裡冒出來的,正殿兩扇厚重的金屬雕花木門便從內部緩
緩推開。每扇門後各有一打老宮女合力使力,其中一位,正是前日給他建議的那位老婦。
大門開啟後,希羅多德不敢怠慢,立即照著那位宮女交代的繁複禮儀開始行動:原地七跪
七叩頭,接著躬身貼地,朝前走七步,再跪,再叩,重複七次。這一套程序下來,額頭碰
地已經熱腫發麻,他始終盯著地磚的紋路前行,直到眼前出現一張造型樸素的烏木扶手椅
。
高處太監的聲音如刀子般刺耳:「平身!賜坐!」
希羅多德應聲而坐,卻仍然不敢抬頭,只盯著自己膝下那雙顫抖的鞋尖。
直到一道帶著金屬質感、低而穩的女聲自高台傳來:「抬頭吧。」
他連忙照辦,眼前頓時被刺眼的金光淹沒。亞提米莎端坐在高台上的黃金轎座中,頭
戴重冠,頸臂之間飾環層層,簡直像一尊活動的黃金神像。她所坐的轎座本身亦是純金打
造,轎座底下站著四名渾身赤裸、肌肉發亮的轎夫,然而胯間的平坦說明了他們都是太監
。
亞提米莎低頭俯視,語氣輕快而帶笑意:「感謝希羅多德先生的幫忙。請代我向我兄
長,也就是卡里亞總督皮辛德利,轉達我的感激。」
希羅多德伏身作答:「這只是微臣之職,殿下太客氣了。」
「哪兒的話?」亞提米莎撚著指上的金環,悠然道,「你手邊資源有限,還能一路打
通關節入得此殿,想必已是費盡心力、散盡家財了吧?」
她輕輕一拍手指,一名年輕宮女便自黑暗中走出,雙手端著一只長方形木盤。盤上堆
疊著一小堆金錠,數量雖不驚人,卻顆顆飽滿沉重,連宮女的臉都因負重而微微扭曲。
希羅多德見狀不忍,趕緊起身,想要幫忙接過,沒想到一觸到木盤,整個手臂立刻因
重量下沉,幾乎沒能撐住。
亞提米莎朗聲大笑:「哦,你還真貪心啊!好吧,那位宮女也順便賞給你啦!」
希羅多德驚愕失色:「殿下,請勿開玩笑!我只是——」
亞提米莎立刻打斷他:「我可是親眼看到你碰了她的手。人家可是雲英未嫁的姑娘,
豈容你輕慢?若你不收她為側,難道還要讓她蒙羞而死?」她語畢,轉頭望向那名宮女:
「哈妲莎,人家不要你,你該當如何?」
那宮女毫不遲疑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聲音清亮但決絕:「為保妾身清白,當以命
相證。若妾身冒犯的是王太后貴客,那妾身便自裁,以示清白。」
「停!我收!我收!我收!」希羅多德雙手舉起木盤,聲音顫抖,「請放下刀,好嗎
?」
亞提米莎見他手忙腳亂地穩住木盤,語氣轉為從容:「請就坐,希羅多德先生。東西
可以放在一邊,晚點我會叫兩個人幫你抬過去。」她微微前傾,目光銳利:「你來此已經
如此大費周章,顯然不是只想要跟我談這幾句話吧?來,你有什麼請求?或者應該這麼說
:我那位兄長有什麼請求?」
希羅多德行了一個禮,恭敬答道:「啟稟太后殿下,皮辛德利大人命我即刻趕回哈利
卡那索斯,他有信件要送給家人……」
話未說完,亞提米莎已冷笑一聲,打斷他:「家兄來此之後,幾乎天天都送信回哈利
卡那索斯。他為什麼還需要你親自送?恐怕不是只有送信那麼簡單,對吧?」希羅多德嘴
唇剛微張,亞提米莎又一語壓住他:「他要是怕陛下的信差偷懶,也情有可原,畢竟現在
是年假期間,信差拖延是常有的事。既然如此,我會去跟陛下商議,看看是否能讓你在年
假期間破例幫家兄跑這一趟吧。」
「多謝殿下!」希羅多德立即俯身致謝。
「不必急著道謝,還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呢!」亞提米莎抬手止住他,「不過,你跑這
一趟也夠辛苦了。我送你的那盤金子,是新鑄的斯塔特,總共約有一塔冷通的重量。」她
語氣忽然輕了一分,像母親提醒孩子:「但我年事已高,不敢確定數目。請千萬記得:回
去一定要好好清點,親自清點。」語畢,她靠向轎座,揮了揮手:「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
希羅多德再度叩首辭退,帶著那盤沉重的金錠返回迎賓館。他進入自己房間,照著亞
提米莎所囑,先命僕人與女奴全部退出,只留自己一人。油燈的火光照著他桌上那堆金錠
,他屏息凝神,一枚枚地數著。直到掀開下層時,手指觸到的,不是金屬的圓錠,而是一
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冰冷輪廓——獅首劍柄的青銅劍,赫然藏在金堆底部,無聲無息地
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