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盲劍客荷馬 第37章

作者: Ailouros (Ailouros)   2025-07-10 19:26:29
第三十七章
  迎賓館外,天際泛白,雨雪混雜的細線從厚重天幕中傾斜灑落,既非純雪之輕柔,也
無雨水之清快,而是一種濕冷交纏、緩緩灌滿衣領與袖口的沉重黏滯。這種氣象既罕見又
惱人,既無法清晰行路,也不至於封門,唯其曖昧,最令人難以招架。薩第斯王宮附設的
迎賓館雖裝潢堂皇、雕梁畫棟,牆壁皆以金箔嵌飾、琉璃鑲嵌,燭台、地毯、帷幔皆與王
宮等級齊平,然因僕役極少,且久無更替,館內瀰漫著一股過度靜謐的壓力,彷彿再華貴
的陳設,也掩蓋不了這棟建築對自身孤絕地位的自覺。
  此刻,大廳中央的棋盤仍未收起,雙陸棋上的骨棋錯落成堆,山羊距骨已經搖過數百
回,擲進陶甕的聲音像一首失速的鼓曲。梭倫坐在一張榆木雕椅上,神情沉靜,雙眼半垂
,右手食指仍搭在棋子邊緣;皮辛德利則斜倚在對面的躺椅上,滿臉通紅,眼中血絲密佈
,卻笑得極為興奮。兩人顯然徹夜未眠,而身旁那名負責搖骨報點的青年,早已眼神迷濛
,連打三次呵欠。
  「贏啦!」皮辛德利忽然一躍而起,雙臂揮舞,如孩童般踉蹌轉圈,「終於贏啦!我
終於贏啦!」他一邊轉頭對梭倫道:「要是我再不能贏,我就要懷疑你帶來的羊距骨有問
題了呢!」
  梭倫淡淡一笑:「謝謝您對我的信賴。請問,還要再玩一把嗎?」
  皮辛德利正要張口時,大廳角落傳來一道聲音:「請問三位大人,現在已經是早餐時
間,是否要用餐了?」說話的是坎道列斯。他手中持盤,眼神恭敬又壓抑著倦意。
  「早餐?現在已經是吃早餐的時候了嗎?」皮辛德利怔了一下,自言自語。
  梭倫朝他微微頷首:「謝謝總管大人,那就勞煩您端上來了。」
  那位搖骨的希羅多德緩緩站起來,拍拍手,疲憊地說:「不好意思,我沒什麼胃口,
給我一碗湯就行了。」
  他轉身看了一圈,「德拉康?啊?他不在啊?喔,對,他昨晚就沒在這……妳……」
  站在七名侍女最前方的那位少女低頭行禮:「奴家是蘇珊。」
  「謝謝,蘇珊,我……」希羅多德話未說完,便在長椅上重重一倒,衣袖垂地,鼻息
漸起。
  蘇珊朝梭倫行了一禮。
  梭倫對她說:「妳們就把他送回去睡覺吧。」接著,他又轉頭對坎道列斯說:「看來
可以晚點再請他用餐了。」
  坎道列斯微彎身:「好的,特使大人。」
  蘇珊招呼侍女們,小心翼翼將希羅多德抬起。眾人從厚重帷幔一角魚貫退下。
  不多時,門外傳來一聲高喊:「國王駕到!」
  皮辛德利嚇得一顫,立刻放下才剛撕開的麥餅,伏地跪拜,額頭貼地;而梭倫則起身
,用毛巾拭手。
  克羅伊斯在數名太監與侍從簇擁下緩步入內,氣度從容,一眼便看到桌上殘局與滿桌
菜肴。「早安,兩位大人。啊,舅舅,何必如此多禮?平身,快平身!」
  皮辛德利慌忙起身,低眉垂手地站到一旁。
  克羅伊斯走至大廳中央,未多言便直接坐入原屬皮辛德利的躺椅。「來來來,不必如
此拘謹。坐下,坐下!」他掃了一眼桌上棋盤與骨棋,「聽說你們兩位下了一整晚的雙陸
棋?」
  梭倫含笑點頭:「是的,總督大人發現我隨身帶著這些舊物,便興起挑戰之念。」
  「誰贏了?應該是朕的好舅舅吧?朕記得你在哈利卡那索斯時,幾乎每天都要跟人對
弈。」
  皮辛德利剛想辯解,梭倫便主動說道:「是我贏了。我們下了五十七局,我勝了二十
九局。」
  克羅伊斯聞言大笑:「哈哈哈,好吧,朕也技癢了。舅舅,能否請您當庄荷?」
  「不好意思,陛下,能否等我們用完早餐?」
  「坎道列斯!」克羅伊斯揮手一招。
  總管立刻奔至面前:「請問國王陛下有何吩咐?」
  「朕是來吃早餐的,趕緊送來!」
  「是!」
  克羅伊斯一面吩咐,一面揮手讓僕役搬出空盤。他慢條斯理地打手勢,奴僕立刻上前
,從托盤中取出一份備好的餐點,正是原本預備給希羅多德的那一份。克羅伊斯坐正,抬
手示意,僕役便依順序將麥餅與濃湯一匙匙餵入。國王咀嚼緩慢,神色從容,邊嚼邊說:
「兩位大人,讓我們一面吃,一面下棋,如何?」
  梭倫點頭:「好的。」
  梭倫將骨棋歸位,重新擺好雙陸棋盤。皮辛德利主動起身,拿起五枚距骨,擱入陶甕
之中。他雖徹夜未眠,卻因剛才最後一局勝出而精神抖擻,甕口封上後,雙手環握,搖了
五下,再將陶甕倒扣於桌面。
  「依規定,先擲定先手。」皮辛德利說,聲音仍微微顫抖。
  克羅伊斯與梭倫點頭,俱神色平靜。
  皮辛德利揭開甕蓋,五枚距骨滾落於棋盤前方。根據當時通行的規則,若距骨落地時
其雙鈎端(頭部)朝向庄荷且停於低點面,則視為二點;若雙鈎背對庄荷,則記為一或六
點;若落於側轉不穩處則視為三或四點,而若頭部朝庄荷則判為五點,反之為三或四。距
骨紛紛靜止,皮辛德利逐一翻點,末了道:「總點數為八。」
  梭倫隨即重覆步驟,擲得七點。
  「是國王陛下先手。」皮辛德利語畢,恭敬退至一旁。
  對局開始。
  克羅伊斯神情專注,開局如風,幾輪之間已將四枚骨棋迅速推入中段行列。他擲得兩
次高點組合,第三次雖略顯偏低,仍順利將兩子挺進敵方陣前,氣勢如虹。
  梭倫則顯得從容不迫,前段以守代攻,擺出兩枚骨棋穩守邊線,其餘沿中路緩步前行
,彷彿正在構築一條隱形的圍籬。
  進入中盤,克羅伊斯接連兩輪擲得「一、三、四、四、六」與「一、三、三、四、五
」,點數雖不算低,卻使得棋子在既有路徑上推進困難,數子受限而暴露孤陣。原先凌厲
的攻勢,竟轉為步履維艱。
  克羅伊斯皺眉片刻,忽而開口:「暫停一下。朕想先看看這些距骨。」他彎身撿起其
中一枚,雙手轉視,眉間逐漸聚起一團陰影。「嗯……都是真的骨頭……」他喃喃,聲音
雖輕,語意卻不無不悅。「這樣不行。朕豈能用這麼不符合身份的東西來擲點?」他轉頭
喝道:「坎道列斯!」
  總管立刻小跑過來:「請問國王陛下有何吩咐?」
  「去,拿朕的骰子來。」
  不久,坎道列斯捧著一只金盤返回,盤中一顆水晶雕鑿的骰子閃爍著冷冽光芒。那骰
非六面,而是一顆廿六面體,每一面皆以精金嵌刻呂底亞字母,工藝之精,幾可作為聖物
陳列。眾人一見無不動容,卻也看出端倪:這骰形制並不對稱,每一個字母形狀與筆劃粗
細不一,顯見其重心並不平均,更別說要作為公平工具。
  克羅伊斯笑道:「既換成朕的御用骰子,那麼點數自然以字母序來定。第一字母為一
點,第二為二點,如此類推,至廿六點。」
  梭倫一聲不響,只微笑頷首:「就請依照陛下所言。」
  克羅伊斯道:「好!此局重來。還是朕先手。」
  皮辛德利抱著金盤,站定為庄荷。棋局,重新展開。
  重新擲點後,克羅伊斯握住那顆廿六面的水晶骰,交由皮辛德利投入陶甕,再由他搖
晃五下,倒扣桌面。揭甕之際,一枚金字閃爍的骰面停在桌心,是「第七字母」。
  「七點,真不錯。」克羅伊斯微笑,撥動棋子,一連兩擲,迅速將三子擺至敵陣邊緣
。與先前相比,開局更顯兇猛。
  梭倫保持穩健步調,點數雖不高,卻步步為營,早早將數枚骨棋定於內線交匯處,迴
避對方鋒線直逼,又在中區佈下一道鋸齒形防線,彷彿並未進攻,卻不斷削弱克羅伊斯的
移動空間。
  克羅伊斯數次擲得中段點數,如「第十字母」、「第十三字母」、「第九字母」,雖
非太差,但一一落入布防縫隙,棋勢逐步陷入停滯。他的臉上逐漸泛起細密汗珠,幾度揮
手擦拭,仍未能穩定局面。
  「暫停一下。」克羅伊斯終於開口,語氣一如往常的緩慢,卻帶著一絲疲倦。他撫著
額角,道:「朕剛剛太專注,竟然忘了吃飯,現在精神有些困頓。朕看梭倫先生也尚未用
餐,不如先歇一歇如何?」
  梭倫欠身致意:「我正有此願,願陛下成全。」
  克羅伊斯點頭,旋即轉向門邊大喊:「坎道列斯,收走棋盤!」同時暗使了個眼色。
  坎道列斯如影隨形地奔至桌前,剛彎腰捧起棋盤時,卻忽然身形踉蹌,一聲輕呼,整
盤棋子從托盤中散落一地,棋盤也摔出兩步外,翻落在地。
  「奴才一時不慎,打翻了棋盤!請國王陛下懲罰!」坎道列斯立刻伏拜在地,額貼石
板,聲音顫抖。
  克羅伊斯沉下臉:「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來人,把他拖出去,斬首示眾!」
  門外侍衛剛跨半步,梭倫趕緊伸手:「陛下請息怒,不必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動
刀動劍。」他微笑道:「雖然他只是一名奴隸,但他的身價遠高於這盤棋。況且這些棋子
只是我在路上隨手雕刻的廢木,價值無幾,為此殺人,豈不浪費?」
  克羅伊斯神色稍緩,哈哈大笑:「梭倫先生所言甚是!好吧,朕就饒了這廝!」他俯
視坎道列斯,帶著戲謔:「你可要好好謝朕的慈悲啊!」
  「感謝國王陛下不殺之恩,奴才沒齒難忘!」
  「把這些棋子收拾乾淨,還給梭倫先生,再去拿朕的御用雙陸棋過來。」
  坎道列斯立刻照辦。待他再次捧盤而回,黃金與白銀鑄成的棋子閃爍著貴金屬光澤,
厚重的大理石棋盤嵌入青銅邊框,光華奪目。
  克羅伊斯坐正,由僕役餵食最後一口濃湯,將口拭乾,對梭倫說:「您天天吃這些簡
單飯菜,不會膩嗎?」
  梭倫答道:「我已年老,不求享受,只求能保命養身。」
  克羅伊斯點點頭,望著新棋具,語氣愉悅:「那麼,我們就用這副棋重下一局如何?

  梭倫起身:「就照陛下所言來辦。」
  「為求公平,這次朕來當後手吧。」
  「我不敢居先,畢竟我只是客人。」
  「正因為您是客人,朕才該讓您先走啊!」
  克羅伊斯忽地想起什麼,笑道:「對了,您與舅舅的對局,有下什麼賭注嗎?」
  梭倫答道:「並沒有。因為我們都未攜帶財物,僅是單純切磋。」
  克羅伊斯轉頭:「舅舅,真的是這樣嗎?朕記得您每次下棋,賭注都下得極大。」
  皮辛德利舉手作揖:「這回是真的沒有。我們只是玩玩罷了!」
  克羅伊斯哼了一聲:「玩玩?沒賭注有什麼意思?梭倫先生,您也覺得不過癮吧?這
樣如何,這局我們下賭注。朕若輸了,就答應您一件事。您若輸了,也答應朕一件事。」
  梭倫徐徐點頭:「陛下要我做的事,我大致已猜到。但我須說明,我並無權命令雅典
與呂底亞結盟。」
  「那你就回去告訴雅典人:若不與呂底亞結盟,你就自殺謝罪。朕要的只是您的承諾
。人人皆知,梭倫從不食言!」
  「若這是陛下的希望,我就以此為賭注。」
  「太好了!來,開始吧!」
  棋局開展,廿六面骰再度翻滾,雙方迅速布局。克羅伊斯前期表現不俗,中盤後竟連
續擲得「第二十字母」、「第二十四字母」,皆無法對應所需步數,形勢漸趨劣勢。梭倫
沉穩應對,逐步推進,終於將最後一枚棋子安然入陣,勝負揭曉。
  克羅伊斯怔了數秒,彷彿尚未意識到結局已至,旋即仰天大笑:「朕今天的骰運太差
!但也玩了一場痛快的棋賽!」他望向梭倫:「朕若贏了,也不會真要你用自殺來勸雅典
。但朕既然輸了,說出的賭注,就一定會實現。來吧,梭倫先生,有什麼要求,只要朕能
做到,朕必照辦!」
  梭倫沉思片刻,起身一禮:「我確有一項請求。但在此之前,有些話,我希望能先說
完。」
  克羅伊斯微笑:「好,那就先聽完您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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