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碑] 蔡明亮x李康生x高俊宏《玄奘》

作者: gentlism (aha)   2016-04-23 09:4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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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劇場的舞台上一張4乘8公尺的白紙上,
仰天躺著一位身穿破爛紅袈裟的僧人,僧人睡著,舞台未打燈,
然而除了面對觀眾席之外的其他三面皆是大面大面的落地窗,
夏天午後四點日光正烈,天然的燈光將舞台上一切黑影完美弭除,
室內寧靜的氛圍、木質地面延伸與戶外的山景綠意合為一體、呼應成趣,
這是蔡明亮導演、李康生演出、高俊宏作畫的《玄奘》開演前夕;
台上除了僧人胸口因呼吸而緩慢起伏之外沒有動靜,
微弱但是清晰的鐘聲敲響,觀眾席不再聒噪,
隨著僧人的吐納,整個場域包含觀眾與表演者,
像是一同存在於當代,又像一同回溯到了唐朝;
演出在不知不覺中進入狀況(一如同結尾也沒有明確切斷戲裡戲外的分界點),
如同蔡導的電影與生活總是沒有分界,
眼前的畫面讓人很直覺地聯想到他那樸實然而炫技、
令人目不暇給卻又下意識望之卻步的極緩極慢的電影鏡頭,
然而在劇場裡卻又多了一份儀式感,
從開演前到正式開演,像是有一道無形的時空隧道,
當你定定看著台上歛目的僧人良久,
就被催眠似地不知不覺進到了玄奘的身體裡,與他共生著;
高俊宏飾演的繪者穿過觀眾、來到白紙的邊上蹲下,
腰上掛著一袋炭筆,他拿著其中一枝,開始在偌大的白紙上作畫,
一條直線連向一隻巨蟲,再從這隻巨蟲畫出另一條直線連接另一隻巨蟲,
以此類推進行了數十次,之後將整張紙塗黑,
塗黑之後又畫上一鈎新月、一棵以玄奘為根的巨樹;
整段過程花費了整整一個小時,沒有配樂、沒有對白,
在漫長的畫家移位、畫筆摩擦畫布的聲響中,
玄奘始終閉眼躺著,白紙從剛開始的純潔,到畫上幾隻巨蟲後的單調、
整張塗黑像是夜以繼日、月亮與巨樹則像有一百年在這張紙上走過,
這不是剛啟程、也不是功德圓滿,這是取經中途的玄奘,
疲累、狼狽、混濁、任憑歲月在其身上與周邊施作運轉,卻也支撐著歲月存在的意義;
畫家離場,一會兒玄奘轉醒,玄奘亦離場,檢場將畫滿了的畫布摺疊成一小塊,
放置在第二張大白紙的一側,前方放上擺有食水的托盤,
玄奘再現身,字字相接地喃喃大念三次心經(因為很重要,所以唸三次),
之後玄奘飲水、吃餅、修剪毛髮、起身、
先後繞著小白紙與大白紙的邊界極慢極慢地行走著(最後從長邊中線穿過),
其間響起了兩段破懷寂靜且與當下氛圍極不協調的現代音樂、
繪者在第二張白紙上畫出無數條平行直線以象徵著玄奘走過的路途、
拉起白紙形成坡度包圍玄奘以象徵路途上的險阻、
將白紙揉捏之後反面展開更像是宏觀下的萬千山豁、
玄奘站在充滿皺褶的紙面上緩慢地又吃了一塊餅,
之後便像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似地踏出了紙面、走入觀眾席拾階而上,
同時台上出現最後一位繪者,在白紙的一角用炭筆密集地打點,
敲擊出聲響充滿整段玄奘離場的過程並延續到劇終;
整段演出大致可以以玄奘轉醒為分界,切割成兩部分,亦即「過去」與「現在」:
前半段玄奘不動,而透過畫家作畫使環境動了起來,交代著唐僧是如何煉成的,
主角既是畫面中心的玄奘,更是由白轉黑、從純而濁的周遭變幻,
講述著歲月施加在這位進擊的僧人上無情的力道;
而當玄奘起身離去,畫面中央留下一塊僧人躺臥形狀的空白,
又似是在說即使身外身有所汙穢殘破,本心仍舊無暇;
當玄奘轉醒之後,環境則轉以依附玄奘的一舉一動而成立,
玄奘整備啟程、度過無數的日夜交替,千萬日如一日的舟車勞頓、翻山越嶺,
當現代的音樂響起時,玄奘更是走過了一千四百年來到當代,
他穿越了疆域與時間,在任何時代的任何地方,以同樣的姿態行走著;
李康生的表演已經不是表演了,他活脫脫就是那位唐代的僧人;
《玄奘》與其說是戲劇,更像是畫,
如同蔡導的電影與其說是電影,也更像是畫,
鏡頭慢、人物慢,慢到動靜失去界線,
慢到逼使觀眾不得不看進戲裡、愈陷愈深,像是不動,其實千軍萬馬;
當大部分的影視、表演都在講求速度、快感時,
觀眾也就不自覺地被訓練成習慣、期待被「轉折」所刺激,
要是梗不夠驚奇,觀眾便覺得無聊、難看,
要是情節走得不夠快,觀眾就會失去耐心、就會轉台;
但或許更應該關注「內容」本身?
而非用鏡頭切換的頻率作為裁量一部作品良窳的條件之一;
當「戲慢」時,對我而言,作品往往更能強調其真意,
她會帶有一種透著微光、然而能量源源無絕的感覺,
也讓人更仔細地去端詳每個細節,雖然專注力不夠的時候很容易會出戲
(例如被觀眾席的聲響轉移了注意力,或是......睡著)
,但一旦穩穩妥妥地入了戲,便會看見妙不可言的風景;
當表演緩慢到某種程度之後,
那些大段大段漫長段落之間的銜接點便不是重點了
(即使我們還是太習慣「忍耐」等到「無聊」的段落結束、期待銜接點出現),
而「時間」則成為了主角:
與《玄奘》同時間在北師美術館展出的影像展《無無眠》當中,
蔡導的短片《西遊》同樣是由李康生扮演的玄奘,
在影片後段有一顆鏡頭,是玄奘在咖啡店前的公共空間,
由畫面右邊向左邊緩慢走過,他走得太慢了,
慢得幾乎要跟咖啡廳影子隨日光移動的速度一樣慢,
於是在這個時候,「日光」從一般作品中用作提示白天黑夜、為景色打光的功能,
搖身一變成為「時間」本身的化身,她變成一顆spotlight,
「跟」著玄奘的動作亦步亦趨,
當我們意識到光影的變化在這個作品中竟不是綠葉時,時間流動的方式就不同了,
「慢」像是「快」,玄奘的慢動作開始目不暇給,
我們開始能體察他踏出的每一步之中所代表的艱辛、包袱、生命苦短、歷史軌跡...等,
那每一次起腳,像是為了渴求西經的整個時代跨出一步,
起腳到落腳之間似是表達出長途跋涉肉體與精神上的苦難折磨,
落腳、終於又向前走了一小段,然而之後還有千千萬萬、數不清的一步等待著他經過;
當這「行走」緩慢到已經不再只是行走而已,
當玄奘來到當代,當他在地下道、天橋、咖啡店前以此苦行僧的姿態看似不動地移動著,
對照著周圍相對而言高速到不可思議的移動,
或許更加讓人深刻思索,究竟什麼是「西天取經」呢?
現代人還取經嗎?如果是,我們的「西經」是什麼呢?
我們還保有取經的姿態與能力嗎?
我們仍會因為對於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而千辛萬苦地去追尋、
即使鞠躬盡瘁而徒勞無功也不感到遺憾吧?
此次演出的《玄奘》將開演時間特別安排在下午四點半,
在經過130分鐘的表演後,當劇末、玄奘穿過觀眾席離場、
台上持續著炭筆敲擊地面的聲響,燈光漸收,太陽也已西沉;
這是最美的長鏡頭了
作者: Atica (吉米布蘭卡)   2016-04-23 23:10:00
蠻喜歡玄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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