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10

作者: KC90   2025-02-10 23:35:31
2024年2月10日 陰
床頭燈在相簿封面上暈出暖黃的光圈,雨滴輕叩窗櫺的節奏,與老舊紙頁翻動的沙沙聲竟意外合拍。指尖忽然停駐在某張泛黃的照片——七歲的我穿著草莓圖案雨鞋,正被林爺爺牽著走過積水的巷口。他微微佝僂的背影佔據大半畫面,藏青色中山裝袖口磨出的毛邊都清晰可見。相紙邊緣有枚小指印,想必是當年迫不及待搶看照片時留下的。我將相框貼近胸口,任憑記憶如藤蔓般纏繞上今夜潮濕的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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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爺爺的鐵門總在清晨五點半準時咿呀作響。那時我們住在僑仁新村,四十戶人家共用一座天井的老眷村。他會把竹編提籃掛在生鏽的腳踏車把手上,車鈴鐺早啞了,倒是龍頭處綁著的紅塑膠繩總在晨風裡飄搖。我常趴在二樓窗台偷看他出門,直到他抬頭用濃重的山東腔喊:「小頭子又賴床!再不起來油條都被搶光嘍!」後來才知曉,他日日騎三公里去黃橋市場,就為買老鄉做的槓子頭和甜沫。
某日我發高燒請假在家,正昏沉時聽見門外窸窣聲響。母親開門就見竹籃裡裝著冒熱氣的搪瓷缸,掀開蓋子是熬得金黃的小米粥,底下壓著張作業簿撕下的紙:「給娃補補」。那紙片我夾在國語課本裡十幾年,藍色鋼筆字被歲月暈染得像是洇在水中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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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爺爺的院子總浮著淡淡桂花香。他從不許人碰那株丹桂,卻樂意讓我坐在樹根凸起處當鞦韆。某年颱風折斷枝椏,他蹲在泥水裡將斷枝纏上布條時,我才發現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當年打徐蚌會戰凍掉的,」他往斷指處呵氣,像在安撫看不見的疼痛:「這算啥,炊事班老趙整隻腳掌都留雪地裡了。」那日他破例剪下幾簇桂花,教我縫進紗布包做成香囊。如今每聞桂香,掌心便自動浮現那粗糙指節引著針線的觸感。
週末他常在天井擺開木工家俬,樟木香混著刨花在陽光裡飛舞。有回我用零用錢買了包冬瓜糖,他卻皺眉:「娃別吃這黏牙玩意兒。」次日他竟用竹篾編出隻蟋蟀,中空肚子剛好能塞進五顆森永牛奶糖。「這才叫零嘴兒,」他得意地晃動竹蟋蟀,關節處居然真能發出喀嗒聲響。那竹編技藝原是他在軍中跟廣西老兵學的,說是「總得給手找點活計,省得老想起死人堆裡的蒼蠅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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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裡那場大雨發生在1997年中秋前夕。父母臨時加班,林爺爺接我放學時遇上暴雨。他將我裹進帶著樟腦味的軍用雨衣,自己只戴頂破草帽。行經淹水的民生路時,他忽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歌謠:「娃娃你大膽地往前走啊——」我躲在雨衣裡咯咯直笑,渾然不知他正涉水而行,積水已漫過膠鞋。直到隔天見他晾在院裡的綁腿布,才知前夜他背我時被鐵皮劃傷小腿,卻硬是撐著沒讓我沾濕半片衣角。
那年冬至前他重感冒,我學著他熬粥的模樣,捧著保溫瓶去按他門鈴。他躺在床上連罵人都沒氣力:「小祖宗別傳染了...」卻在我堅持下就著瓶口啜了幾勺。氤氳熱氣中,他忽然指著床頭鐵盒說:「等爺爺走了,這裡頭東西都歸你。」鐵盒裡有枚褪色的青天白日勳章,幾封邊角捲起的家書,還有張年輕女子抱著嬰孩的合照,背後寫著「民國0三十八年攝於青島」。當時不懂他眼底閃動的水光是什麼,如今重看照片裡他牽我的那隻手,青筋盤錯的指節正輕輕摩挲著鐵盒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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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三那年,林爺爺的腳踏車再也蹬不動了。他開始拄著我送他的桃木拐杖,仍堅持每早去天井餵麻雀。那群鳥兒被他慣得挑嘴,非要把小米和碎玉米粒分開擺才肯啄食。某日放學見他呆坐石凳上,腳邊散落著打翻的飼料罐。他茫然抬頭:「小頭,今兒是初幾來著?」那瞬間我彷彿看見時光正從他瞳孔裡一點點漏失。後來他漸漸認不得人,卻總在桂花開時攥著竹蟋蟀喃喃:「該給娃送糖去...」
他走的那天清晨,丹桂突然開了第二茬花。母親說這是老爺子捨不得眷村。整理遺物時,我在他枕下發現包著紅紙的鐵盒,裡頭除了那些舊物,竟多了張我戴著博士帽的大頭貼。照片背面是他歪扭的字跡:「給大學生留個念想」。葬禮那日,我在他靈前擺了碗甜沫,熱氣蜿蜒上升,恍惚間又聽見那聲帶著笑意的「小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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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轉驟,打在遮雨棚上的聲響將我拉回現實。手機螢幕顯示十一點十七分,相框表面不知何時暈開幾圈水痕。現在的社區大樓沒有天井,沒有晨昏準時響起的鐵門聲,快遞紙箱取代了竹籃,密碼鎖的電子音冰冷得留不住任何溫度。上週在超市遇見推著助行器的老人,脫口喊出「林爺爺」後才驚覺失言。對方耳背沒聽清,倒是跟在一旁的看護戒備地瞪了我一眼。
上個月經過黃橋市場舊址,新建的商場正在舉辦「懷舊美食展」。攤位上標價八十元的「復刻甜沫」用紙杯盛著,喝起來像摻了香精的玉米糊。我站在試喝區突然哽咽,嚇得工讀生連塞三張面紙。原來真正消失的不是食物,是那個會因為孩子多喝半碗粥就咧嘴笑開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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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鐵盒裡的竹蟋蟀依然靈活如昔,只是牛奶糖早已化成褐色的印漬。當年他教我編的六角燈籠,我花整晚才勉強復原,掛上陽台時卻被管理員提醒違反社區規約。最終只能懸在衣櫃深處,每開關門時投下細碎光影,像是被囚禁的童年時光在無聲抗議。
前日整理舊物,發現他留下的那疊家書。有些信封被水漬暈染,鋼筆字卻仍力透紙背:「吾妻芳儀如晤:徐州已下三日大雪,昨夜夢見囡囡笑靨,醒時枕巾盡濕...」忽然明白他當年的眼神。那些沒能說出口的牽掛,那些在竹篾與刨花間壓抑的鄉愁,最終都化作牽著我的那隻手,將所有溫柔都編進了給下一代的童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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