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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C90 2025-02-07 00:34:47晨光穿透紗簾的縫隙時,冷氣機發出輕微的震動聲。我將臉埋進竹蓆的紋理間,聞到去年夏天殘留的薄荷油氣息。母親總說這種老式涼蓆比水冷毯更降溫,但此刻黏在背後的汗珠正沿著脊椎緩慢爬行,像某種不知名的軟體生物。
巷口早餐店飄來蛋餅的焦香時,我終於放棄與失眠對抗。踩著磨損的塑膠拖鞋下樓,階梯轉角那盆虎尾蘭葉尖凝著水珠,在晨光裡折射出棱鏡般的色澤。父親蹲在騎樓刷洗他的老偉士牌機車,金屬刮痕處露出底漆的鐵灰色,像褪了痂的傷口。
「阿弘,去巷尾雜貨店買包粗鹽。」他頭也不抬地拋來兩個銅板,硬幣在空中劃出短暫的銀弧。我接住時想起小學自然課學過的拋物線公式,那些粉筆灰飛揚的午後,吊扇在頭頂切割著悶熱的空氣。
雜貨店鐵捲門才拉起一半,林婆婆正踮腳整理架上的罐頭。玻璃櫃裡陳列著我從小看到大的零嘴:印著褪色帆船圖案的鹹酸甜、用鐵夾固定的色素棒棒糖、還有用報紙包裝的冬瓜糖條。當我伸手要拿最上層的鹽包時,櫥窗倒影突然晃過一抹晶亮的褐。
那是隻剛羽化的蟬,正攀在龍眼樹的氣根上。薄如宣紙的翅膀還皺縮著,像被揉過的玻璃紙。我蹲下來觀察牠緩慢伸展肢節的姿態,樹皮縫隙間還卡著好幾具空殼,彷彿某種詭異的金飾品。記得去年此時,堂哥用竹竿黏捕這些蟬殼去中藥行換零用錢,他說曬乾的蟬蛻能治小孩夜啼。
空氣突然變得滯重,遠方傳來模糊的雷鳴。我抓起鹽包往回跑,雨滴已經開始砸在柏油路上,蒸騰起帶著鐵鏽味的白煙。父親的機車座墊積了灘水窪,倒映著破碎的雲層。雨幕中,我看見林婆婆匆忙收著店門口的曬筍乾,她藍色碎花衫的背影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
躲進騎樓時,雨勢已轉為傾盆。對面理髮廳的霓虹燈管在雨簾中暈成模糊的光團,紅白藍三色螺旋柱緩緩轉動,像被按了慢速播放鍵。隔壁阿珠姨抱著洗衣籃衝進來,塑膠盆裡堆滿濕漉漉的學生制服,最上頭那件繡著「三年忠班陳志豪」的運動服,袖口還沾著藍色墨漬。
「這雨下得邪門,氣象說颱風要撲北邊去啊。」阿珠姨甩著髮梢的水珠,她新燙的捲髮像泡開的速食麵條。父親遞去舊報紙讓她擦拭,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的疤痕比往年更顯眼了,那是去年修理冷氣時被鐵片劃傷的。
雷聲在頭頂炸開的瞬間,整條巷子突然陷入黑暗。阿珠姨的驚呼與變電箱爆出的火花同時響起,我看見對街便利商店的應急燈幽幽亮起,像深海魚類的發光器。母親從樓梯間探頭呼喊,她手裡的蠟燭搖曳著,將我們的影子投射在佈滿水痕的牆面上,扭曲成龐然的怪物。
我們摸黑啃著早餐店買來的冷掉飯糰時,雨聲漸歇。父親用打火機點燃蚊香,熟悉的除蟲菊味道混著雨後青苔的腥氣,在停電的客廳裡緩緩流動。我望著窗外逐漸清晰的街景,積水的地面漂著幾隻溺斃的白蟻,牠們的翅膀在路燈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
下午三點恢復供電時,電腦主機的運轉聲顯得格外刺耳。LINE群組裡同學們上傳著各地災情照片:捷運站淹水的階梯、被風掀翻的夜市帆布棚、還有卡在樹梢的Hello Kitty氣球。我將冷氣遙控器按到18度,卻覺得皮膚表面凝結的已不是汗水,而是某種冰冷的黏液。
黃昏時分,我又走到那棵龍眼樹下。蟬殼多數已被暴雨打落,殘存的幾隻掛在枝椏間,宛如風乾的標本。拾起其中一具對著夕陽端詳,空殼的眼眶處透出金紅色的光,讓我想起小學美勞課做過的燈籠。指腹撫過腹部鋸齒狀的裂縫,想像某個生命體如何從這具精密牢籠掙脫。
回程經過黃昏市場,魚攤前的積水漂著鱗片和碎冰,在夕照下像撒落的鑽石。賣芭樂的阿伯正在收攤,他將未售完的醃製芭樂裝進玻璃罐,暗綠色的果肉浸在琥珀色汁液裡,讓我想起生物課本裡的標本圖。空氣中飄著熟透的芒果香氣,混雜著排水溝泛起的腐味。
晚間新聞報導著颱風路徑偏移的消息,氣象主播背後的衛星雲圖像團糾結的毛線。母親端來冰鎮的綠豆湯,湯匙碰撞瓷碗的聲響讓我想起童年暑假。陽台外,隔壁棟頂樓的違建鐵皮屋正在漏水,規律的滴答聲與壁虎的叫聲交織成奇特的夜曲。
臨睡前檢查窗台,發現早晨那隻新生蟬竟停在我的紗窗上。牠的翅膀已完全舒展,脈絡清晰如葉片紋理。我關掉床頭燈,在黑暗裡聆聽今夏第一聲蟬鳴劃破夜色,突然明白所有蛻變都需要漫長的潮濕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