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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kk33 (陳V)
2018-03-12 13:53:55劉曉波:孔子的誨人不倦和刪詩——獄中讀孔子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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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先秦諸子中,孔子最平庸也最功利。
與莊子相比,孔子沒有人格的超逸、飄飛和瀟灑,沒有想象力的奇偉瑰麗和語言的汪洋恣
肆,更沒有對人類悲劇的清醒意識。莊子的哲學智慧之脫俗和文學才華之橫溢,都遠在孔
子之上。
與孟子相比,孔子缺少男子漢的氣魄、恢弘和達觀,缺少在權力面前的自尊,更缺少“民
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政治遠見和平民關懷。
與韓非子相比,孔子圓滑、虛偽、甚至不乏狡詐,沒有韓非子的直率、犀利和反諷的才華
。
與墨子相比,孔子沒有以平等為理想的民粹主義和道德自律,沒有具有形式特征的邏輯頭
腦。
儒家有所謂的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孔子在“立功”毫無作為,儒家
信徒就只好津津樂道於孔子在“立德”和“立言”上的偉大貢獻。
先說“立德”。
孔子是個官迷,按照孟子的說法:“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而孔子跑官之所以屢
屢失敗,源於他的自視甚高。孔子的自我解釋是待價而沽:“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
也。”孟子的解釋是孔子的開價太高。孟子列出了孔子做官的三大條件:“有見行可之仕
,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第一條是自己的主張能夠變成治國之策;第二條是要受到
君主的禮遇,第三條是君主養賢出自誠意。此三條中的任何一項不能滿足,孔子就可能拂
袖而去。所以,即便某些君主給孔子以禮遇和,但只要孔子之道無法變成治國之策,孔子
就會再去尋找新主子。
孔子跑官失敗後,才勉強當道德教主。在我看來,一部《論語》,只是處世小智慧,極端
功利、圓滑,既無哲理的深邃和審美的靈性,也無人格的高貴和心胸的曠達。他的好為人
師以及“誨人不倦”的為師之道,恰恰是狂妄而淺薄的人格所致。
孔夫子在與別人討論問題時,總是扮演誨人不倦的導師(回答問題者)。盡管孔子也說過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但是,他說出這段話時,其姿態是高傲的導師,
其口吻是教訓弟子:“子曰:由,誨汝知之乎!”通觀《論語》一書的孔子,他毫不懷疑
自己具有高人一等的智慧,可以教導別人怎樣處世、怎樣做人、怎樣齊家治國王天下。他
既想做拯救社會於‘禮崩樂壞’之中的先聖,也想做指導人生的先師。故而孔子說:最高
的智慧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作為對比,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在與別人辯論時,總是扮演提問者的角色,他的一個接一
個的問題似乎是在有意捉弄對方,一步步地擊垮對方的自信和狂妄。辯論的目的,不僅是
澄清問題、破除疑團、發現真理,更是想讓參加討論的人意識到:人是無知的。宇宙、生
命就是一連串人類無法徹底回答的問題。故而他說:只有神才有智慧,因為它給予了人以
最高的智慧——知道自己是無知的。這就是蘇格拉底式的提問留給西方的最寶貴的遺產。
蘇格拉底和孔子,分別代表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自我意識,其中隱含著中西文化的最重要的
差別:不相信人能夠全知全能和相信人能夠全知全能。前者自然要走向對超人存在的追尋
,後者只能走向對現世人生的認同。孔子開創的“誨人不倦”傳統,作為中國人的為師美
德,其潛台詞就是永遠高人一等。蘇格拉底開創的提問傳統,與後來的基督教原罪意識相
結合,開啟了智慧謙卑和勇於自省的西方傳統。
孔子被後代神化為聖人,儒家倫理被拔高為“儒教”,不僅造就中國的專門神化世俗人格
的造神傳統,而且造就了權力上道德上知識上的狂妄傳統。在中國,歷代不乏自恃無所不
知的誨人不倦者,以至於,使誨於人者大為疲倦。
作為中國讀書人的典範,孔子傳給弟子的主要智慧是如何“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的處世謀略。他教讀書人怎樣混跡於官場,怎樣待價而沽、與統治者討價還價,君主劉
備“三顧茅廬”才讓諸葛亮出山的典故,最典型地詮釋了君王與禦用謀士之間的討價還價
的遊戲。他教讀書人如何盛世入廟堂、亂世避山野,是極為不負責任的機會主義;所謂兼
濟天下和獨善其身的選擇,都要在有利可圖的前提下。他的“學而優則仕,祿在其中”的
教誨,為中國讀書人指出了一條依附官權之路。雖然孔子本人跑官失敗,但他的弟子中卻
屢有當大官的。由此可見,他的教誨,還是有成效的。
可悲的是,正是這個圓滑、功利、世故的孔子,這個無擔當精神和受難情懷的孔子,卻成
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聖人,平庸的《論語》也被後人註釋了兩千年,耗費國人的大量心血
和智慧,正所謂“皓首窮經”的中國式學問。
再說“立言”。
後儒們說,孔子在文化上的大貢獻之一是開辦私學,既成就一番民間教育的大業,也首開
有教無類的平民教育。但在我看來,這根本就是後人的演繹。孔子的志向是做大官、立大
功,他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用於周遊列國的“跑官”,開辦私學是四處跑官的副業,主要
是為了糊口。無論從孔子的跑官經歷中,還是從《論語》的言論中,他從來不是平民利益
的捍衛者,而是一貫眼睛向上而輕蔑平民。他最痛恨忤逆之人,也就是那些不畏統治者的
犯上作亂者;次討厭誹謗大人的人,也就是不畏“聖人之言”的人。他教君王如何愚民,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策略,歷代統治者用起來都很順手;他教百姓如何做
順民,要子女絕對服從父母,要百姓敬畏統治者和聖人,要學生絕對服從老師,所謂“一
日為師,終身為父”,在上者即使錯了,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意志。孔子提倡的師道尊嚴,
不過是盲從老師而不認真理。正如魯迅所言:“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
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且介
亭雜文二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故而,國人的奴性人格始於孔子式教育。
後儒說,說孔子“立言”的另一大貢獻,是為中華文化提供了萬世經典,即孔子先後刪《
詩》、《書》,訂《禮》、《樂》,修《春秋》。而在我看來,說孔子操練文化的結果是
貽害千古,也不為過。
中國的第一本詩集《詩經》,是經過孔子對古代詩歌的刪編而成,收錄了305 首詩歌。弟
子問孔子“詩三百首”的意義何在?孔子答道:“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聖人
的繼承者大都認為他老人家刪詩乃功德無量的偉業,特別是他刪詩的標準乃萬世不移的聖
諭。而我以為,孔子刪詩之標準,美其名曰“思無邪”,實則“詩無人”,不知有多少抒
發性靈的好詩,被他作為“思有邪”的誨淫制作刪掉了。沒有經過孔子刪編的遠古詩歌,
肯定大大超過三百首,而經過孔子的刪編,傳至今天只剩下三百首,實在是孔子作的孽。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
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
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雖然從唐初孔穎達開始懷疑“孔子所錄,不容十去其九”以來,關
於孔子刪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論語?子罕》載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
正,雅、頌各得其所。”
在審美上,孔子給出的作詩標準是“思無邪”和“溫柔敦厚”,遵循的大原則是“非禮勿
視,非禮勿聽,非禮勿信,非禮勿動”。孔子論定的詩歌作用是“可以興、可以觀、可以
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裏所謂的興觀群怨,主要
是為了“事父”和“事君”,順便認識點“鳥獸草木”,基本與藝術的審美作用無關。由
於孔子把藝術作了道德化和政治化的解釋,所以他老人家在審美上必然是功利的平庸的,
與稍晚出現的《楚辭》相比,《詩經》的美學價值太過平庸。
所幸,孔子活不到戰國時期,要不然,由他來審定《楚辭》,其中的《九歌》大概也要被
刪了。因為,楚地巫師乞神的唱辭大都具有情歌的特點,其中的神和巫具有陰陽的屬性,
陽神傾慕陰巫,陰巫勾引男神,神巫之間的關系變成情人關系。《九歌》就是典型的巫文
化產物,其中的神靈都被賦予了男女性情,女神由男神來迎請,男神由女巫來迎請,乞神
的過程充滿了男歡女愛和女怨男嘆,甚至,乞男神用妙音好色的少女,乞女神用貌比靚女
的童男。正如朱熹所言:“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有不可
道者。”
如《九歌》中最著名的請神辭《湘君》和《湘夫人》,讀起來完全是優美的情詩。《湘君
》是女巫以湘夫人的口吻迎請男神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在這裏,有
女巫為討好男神而精心打扮:“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
安流”有女巫對男神的刻骨思念之情:“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
,隱思君兮陫惻。”有女巫迎不來男神的一腔幽怨:“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有女巫向江中丟飾物以表達誓與君相歡的決心:“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
《湘夫人》是男巫以湘君的口吻迎請女神湘夫人,也是以表達男女思念之情的方式來祈求
女神的降臨。有男巫對女神的望眼欲穿的期待:“登白薠兮聘望,與佳期兮夕張”。有男
巫思念女神之情:“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有男巫欲見女神的焦急,恨不得朝
發夕至:“朝馳余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九疑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甚至有男巫
脫衣與女神合歡的想象:“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
如此《九歌》,顯然觸犯了儒家的雙重忌諱,既有“怪力亂神”、又有男女偷情。所以,
儒家的幾位著名繼承人孟子、荀子和朱子(朱熹)都批判過楚文化的怪力亂神和男女淫亂
。專門註釋過《楚辭?九歌》的朱子斷言,楚地風俗之所以“褻慢淫荒”,乃在於“以美
色媚神”。他說:“古者,巫以降神,神降而托於巫,則見其貌之美而服之好,蓋身則巫
而心則神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
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荒淫之雜。”但朱熹
又不好否定屈原的地位,也就只好用“載道”理論來為給屈原作《九歌》脫罪。他在《九
歌集註》中說:屈原作《九歌》是以“事神之心”來“寄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所以
,“其言雖若不能無嫌於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
我讀屈原的作品,與歷代大儒的審美感受完全相反。我不喜歡《離騷》和《天問》,因為
這兩首長詩表達的是屈原的雙重媚態,既向君王獻媚,更向自己獻媚,甚至有種棄婦般的
病態自戀:屈原把被楚懷王放逐的原因全部歸罪於齷齪的小人,而把自己打扮成冰清玉潔
的君子,其高貴品質甚至要上溯他的祖宗八輩。特別是屈原的那種的“舉世渾濁而我獨清
,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狂妄,培養了一代代自以為“懷才不遇”的文人墨客。
我喜歡屈原的《九歌》,因為它源於楚文化中的人神戀愛故事,女巫的美麗嫵媚和男神的
多情溫柔相呼應,傳達了聖俗合一、靈肉不二的化境,也表現出一種兩情相悅的平等關系
。這在信奉男尊女卑的儒家看來,當然是大逆不道的褻慢荒淫。
如果說,在百家爭鳴的先秦,孔子刪詩還僅僅是一家之言,刪得再狠,也問題不大,畢竟
還有其他的標準。但經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古代典籍大量失傳,比如《詩經》,據
說曾有魯、齊、韓、毛四家版本,但到了漢代,僅剩下“毛詩”,相傳是魯人毛亨所傳。
更重要的是,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詩經》成了儒家經典之一,但不是藝術經典,
而是用於治國的政治經典;孔子的“思無邪”和“溫柔敦厚”,為後代文學提供了權威標
準。漢儒不是把《詩經》當作藝術來欣賞,而是當作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教材來讀,從而把
詩歌的作用提升到治亂興亡的嚇人高度。正如《毛詩序》所言:“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
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
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漢儒們挖空心思地在詩中搜尋先王事跡和
聖人遺訓,甚至不惜牽強附會地註解出“微言大義”。明明是平民內容,偏要讀出“文王
之化”;明明是男歡女愛的情詩,非要解釋成“後妃之德”。
由此,中國文學離“人性”越來越遠而離權力越來越近,最終變成了為皇權服務的工具,
使中國古代詩歌乃至整個文學走上了“文以載道”的歧途:一種扼殺人性豐富性的堂廟文
學成為主流,而民間的草根野調和情欲人性則被視為不入流的文學。到理學盛行的宋代,
甚至詩仙李白那些豪放無羈的傑作,也要被理學家們視為“誨淫”之作。宋代理學興盛之
際,恰是宋詩走到“點石成金”的末路之時。倒是那些偏離“文以載道”的宋詞,在對人
性的吟詠中閃爍著奪目的審美光輝。
有什麽樣的民族就有什麽樣的聖人,有什麽樣的聖人就只能塑造什麽樣的民族,中國源遠
流長的奴性、功利的文化,不能說全部源於孔子,但儒學肯定是主要根源。
1997年11月於大連教養院
2006年8月4日整理於北京家中
【民主中國】2006.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