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第一次看完整部,心中只有一堆問號,
為何前期塑造的冷血無情反社會者、
中期黑幫亟欲拉攏加入的具煽動力神祕邪惡人物,
到了後期發現就只是個把別人記憶拿來折磨自己、導致對社會充滿不信任的青年而已。
時隔多年,再看一遍,發現似乎可以同理約翰的感受與行為。
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只想把小孩當作報復博士等人的工具,
可以說約翰跟妮娜從小就不受他人真正的關愛,是情感上相依為命的兄妹,
作為情感共同體成長,約翰在妮娜向他傾訴痛苦的時候,總是扮演安慰他的角色,
因此雖然實際被母親交出去的是妮娜、親眼見證血腥事件的也是妮娜,
但因為她有宣洩管道,有情緒的出口,
可以排解、將這些痛苦撫平後作為一個情緒中和的事件,逐漸埋藏在她的潛意識中;
相反地,約翰總是獨自承受著、消化著她負面經歷所帶來的情緒,
更對他人的人性黑暗及脆弱面看得透徹,
他沒有出口,可以將他那份痛苦傾訴,
因為他想保護妮娜、想幫她療傷,
即便他深知自己其實無法承受這一份份苦楚,也要咬著牙撐下去,
他不能接受自己阻塞了妮娜宣洩的出口。
一天天過去,妮娜的情緒中和了,而約翰呢?卻是痛苦不斷疊加。
妮娜承受的是事件,進而引發情緒,
約翰承受著則是妮娜一遍一遍對事件的深刻描寫,再加上妮娜描寫中混雜著的各種情緒,
進而引發約翰自己的情緒,他必須將這一切都默默隱藏在心中,
沒有抒發,情緒始終沒有中和,導致他性格逐漸異樣,行為日漸偏離常軌。
對於人性的失望,使得約翰認為,只有妮娜是「人」,值得他的信任,
其他人只會被他歸類在不值得信任、純粹可利用的「物」,
要怎麼使用或搗毀這些「物」,全憑他的喜好。
更深入一點看,不信任、搗毀,不就是約翰用以抒發情緒的方式嗎?
然而這真的是出口嗎,他一次次的屠戮,確實能夠帶給他愉悅,
是在剷除他心中認定的一群可能會使自己受傷的「壞『東西』」,
他以為這能夠釋放他壓抑已久的情緒,卻沒發現其實是在飲鴆止渴,
從一個受傷的兒童,長成了一頭人人畏懼的獸,
約翰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以及從妮娜的描述,認定人的劣根性,
再從自己對其他無辜的人的反撲,使其他人對約翰感到恐懼、唾棄、厭惡,
非但沒有得到心中的平靜,反而加深不可名狀的痛苦。
隨著故事的發展,對過去人事物的抽絲剝繭,
不僅僅妮娜尋回早已淡忘的兒時記憶,約翰也是回到兒時造成他們創傷的故地,
逐漸將相互纏繞雜亂不堪的回憶理清,
理解自己所企求究竟為何,而漸漸地找到他所認知的「出口」。
故事接近尾聲時,他煽動小鎮上的居民自相殘殺,
似乎也只是向世人傳達:
「看吧!人性就是如此!為什麼只有我要獨自承受?」
用最瘋狂的行為,將潛伏已久的悽愴感受,
從他優雅整潔的外在、斯文莊重的談吐下徹底釋放出來,
這短暫的一刻,他不再是壓抑的,他找到了與他人的情感連結,
他知道其他人正與過去的自己承受著相同的痛楚。
當事件結束,塵埃落定,傷痕仍舊烙印在那,並未褪去,
但那也足夠了,他已經將他的想法、經歷用最血腥的方式傳達出來。
約翰深知再也不想承受負面的回憶及情緒,卻也不甘心自己將生命結束,
因為這彷彿是屈服於他所厭惡的社會,
於是他渴望當初拯救他生命的天馬醫生將他的生命收回,
對約翰來說,天馬醫生當初拋卻自己的名聲、地位、財富、感情於不顧,
僅為挽回他的一條殘缺的生命,已是超然於人的存在,
也因此由天馬醫生下手,就不是自己屈從於他所厭惡的社會,
也不是被他所厭惡的社會所殺害,自然內心不會有所不甘,
從渾沌的一切人事物中徹底而永恆地解放。
沒錯,從社會的觀點來看,約翰無疑極度自私,殺人如麻,
從前期不了解自己為何屠戮,只因似乎可以短暫舒緩心中內心的不平靜,
到後期舊地重訪而了解自己後,則是欲求以小鎮互相殺戮的事件傳遞自己的不平;
還要他珍視的妹妹跟天馬醫生殺害自己,
帶來的副作用難道不是讓妹妹跟天馬醫生揹負殺人的罪名嗎?
然而約翰的兒時經歷他人對兄妹造成的傷害,且無宣洩管道,
長年地壓抑下,他的自私,雖無法認同,卻能夠理解。
這部作品的核心思想,我覺得用兩個字來表達,那會是「出口」。
作品名「怪物」,不只指涉貫穿整部作品的那本詭異繪本內容,
更是透過繪本中找尋名字的兩隻怪物,形成對約翰及妮娜的寓言,
從有無出口的差異,造就妮娜的融入社會及約翰的墮落乖離。
一隻怪物持續尋找著名字,為了得到名字,寄生在人類身上,
而得到名字勢必伴隨著傷害,怪物一次次地因為飢餓而吃掉宿主、失去名字;
另一隻怪物本來也渴望獲得名字,
但找尋名字時,大概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得到快樂,便放棄這份執著,
因此牠能幸福地生活著。
繪本中的「名字」,在怪物作品中,會是怨恨與復仇,
約翰跟妮娜同樣遭受傷害,一開始兩人心中必然都有這類情緒,
但隨著時間推移,幼年的妮娜有約翰的傾聽與安慰、
出院後的妮娜有來自養父母的溫暖,消解妮娜的沉痛,
這些正面的反饋,使她能一再相信仍有善良之人,融入社會,形成良性循環;
反之,約翰一方面作為妮娜的傾聽者,單方面承擔著她的痛苦,
一方面對人性感到失望,封閉自己的出口,
無法與其他人交流,從未獲得真正的平靜,
陷在怨恨的輪迴當中,以傷害他人尋求一絲寧靜,然而卻是緣木求魚。
在尋求「名字」的過程中,
約翰實際上也受過來自他人的各種關懷,溫暖的、善意的,
可嘆約翰對人先入為主的負面認知,將自己的情緒掩藏在冷靜的表情下,
縱使他人已付出關懷,他也無法感受到善意,
這些人僅是他的宿主,最終都被反嗜傷害,
而約翰則日漸偏離社會,直至無法挽回。
我會覺得,怪物不是爛尾,而是中間大幅離題。
從整部作品來看,可以發現首尾呼應,調性一致,
反倒是中間黑幫要立他為王的部分,
無論跟開頭相接,或者與結尾相連,都有生硬感,並不那麼契合,
大概作者寫作中途寫太嗨,
把一些應該草草幾筆帶過的劇情,拉長成鴻篇巨帙,
結果偏離故事剛開始的調性過多。
如果把跟約翰、妮娜、天馬醫生幾條主線關聯淺薄、
對人性的刻劃相對蒼白樣板化、
不如其他條線有血有肉的黑幫立他為王相關劇情全部刪除,
或許這部作品可以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