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_A glimmer of light .05
夏晨又從沒想過，柴唯淳會再次踏進自己的家門。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
他慚愧地望著柴唯淳臉頰上、明顯是拳頭形狀的紅腫，罪證確鑿。要不是男人及時站起來
演了一齣戲，不然他現在應該是在警察局，慌亂地思考著該如何替自己的傷害行為開脫─
─是叫正當防衛嗎？
「別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嘛。」
柴唯淳趕緊朝他露出表示不要緊的微笑，不過在藥膏毫不留情地抹上患處、忍不住「嘶」
了一聲，表情扭曲：「……的確是我不對，我不該趁你不備，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偷吻你
。」
「在大庭廣眾之下還叫『偷』吻？」
「……抱歉，是正大光明的吻你。」
「雖然很感謝你演了一齣疑似情侶吵架的戲碼，但我還是得問為什麼要吻我？」夏晨又後
悔沒能揍掉男人幾顆牙齒，「我明明當下就說過，我不想當你那什麼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理
由。」
「因為當時的氣氛很浪漫？」
夏晨又腦中突然閃過一句經典的電影台詞──我倆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見鬼了！
「什麼浪漫，我們不是那種曖昧不明的關係吧？」
「咦？」
「……咦？」
「所以我不能喜歡你嗎？」
「我沒有說不能啊……等等，你說什麼？」
「我是指愛情的那種喜歡。」
「…………蛤？」
「雖然我說過不清楚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柴唯淳理直氣壯地解釋，「但初次見面時
，直覺就一直告訴我，絕對不能錯過你。」
「……喜歡跟愛是不一樣的，大佬。」夏晨又感覺自己的忍耐快到極限，「更何況我們兩
個都是男的，彼此性向都很正常，誰會想到你是指情愛的意思？
「還有，到底是誰說現階段不想要那種關係的啊？」
「喔，我先解釋，我其實是男女皆可。」柴唯淳舉手做出疑似對天發誓的動作，「還有就
是自從你救了倒在騎樓下的我的那天，我就決心要纏著你不放了。」
「……你的發言讓我很想直接報警。」但這適用跟騷法嗎？「而且害怕被搞船變的人，不
就是你嗎？」
「但我感覺你不是會搞船變的人。」
「拜託，柴唯淳，我們才認識多久？」夏晨又現在只想把藥膏盒直接塞進他的嘴裡，「就
算要談戀愛，我也不想跟私生活不檢點的傢伙有所來往！」
「真的？」
「……什麼真的？」
「我現在就刪除那些砲友的手機號碼，以及他們通訊軟體的帳號。」
柴唯淳立刻拿起手機，在夏晨又的面前，電光石火般地、將數名砲友的聯絡資料刪除得一
乾二淨。
「你放心，除了被揍的那天，其餘時間我都沒有再找過那些砲友。」他不知為何喜孜孜地
說道，「前幾天還去了醫院做抽血及性病檢測，明天就能看到報告了……還有什麼是需要
我做的嗎？儘管提出來！」
腦袋順道換一顆吧？這個提議如何？
夏晨又現在只感到渾身乏力，接著使出最後的力氣，抓住柴唯淳的衣領，將他整個人自沙
發上拖了起來。
「嗚哇……先說好，我的臉應該沒辦法再承受一次你的拳頭……」
「誰要打你了？我是要鄭重聲明，我不會是你的情緒垃圾桶，更不是用來洩慾的情趣用品
。」他咬牙切齒，邊將人拖到門外。「在你釐清對我究竟是什麼感情之前，都不准上門找
我，慢走不送。」
不過在夏晨又準備甩上門前，柴唯淳卻一馬當先，伸手擋住了門框，讓他不得不停下所有
動作，以免又給對方造成額外的傷害。
「我真的是認真的！所以你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再讓我們多相處個幾天，就到你要回
大嶼上班的那天，好嗎？」
想想也剩沒幾天，夏晨又便有些心軟──
不對！你心軟個屁啊？
況且這份請求，完全沒有考慮到他個人的意願。
「抱歉，這麼自私的要求，我就敬謝不敏了。」
「那不然跟我說說你的底線？」見大門硬要關上，柴唯淳更是死命地抓著門框，氣急敗壞
。「剛剛沒經過大腦的請求真的非常抱歉……拜託了，就看在我們認識好一陣子的份上─
─」
「那就是把我剛講的，通通想清楚後再來！」
夏晨又再度使出渾身解數，將柴唯淳故意卡在門框的手指掰開，隨即不顧是否會吵到鄰居
，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上大門。
──我的老天鵝啊。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
但還不能鬆懈。他抓緊門把、倚著門板，仔細聽著門外的聲響；確認柴唯淳似乎猶疑了好
一會兒，最後終於選擇邁步離開，他才放心地鬆開手，雙腿無力地跌坐在玄關上。
今天不知為何，腦袋打從與柴唯淳會合之後，便不明就裡地昏昏沉沉，什麼事都難以深究
。
夏晨又微微抬眼，發現自己正對著擺在大門旁的穿衣鏡。
他瞇起雙眼，細細打量著鏡中那位長相平凡、身材瘦削，氣色甚至有些憔悴，全身上下沒
有任何記憶點的普通男子。
所以那位英俊挺拔的帥氣男人真的是瘋了吧？
啊。
剛剛怎麼沒把身上這件明顯過於寬鬆的夾克，直接丟還給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柴唯淳？
夏晨又不禁為自己今日的遲鈍，感到頭痛欲裂。
他莫名夢見了小時候。
不過說是小時候，也大概是高中生的年紀。那時候的夏晨又不像現在，是個很愛笑、也很
大方風趣的孩子，因此從小到大，都是所有同儕的焦點人物之一。
如同柴唯淳。
然後高中畢業旅行的時候，不知是誰起了頭，提議要來玩一場真心話大冒險。
殊不知，那是他所有夢魘的開始。
那時飽受班上同學欺凌的女同學，被指定要與暗戀的對象告白。女同學被情勢所逼，無法
置之不理，只好站起身，渾身止不住顫抖地站到夏晨又的面前。
夏晨又頓時腦袋一片空白，只能任由同學們嬉嬉鬧鬧、吵著要把他們送作堆。
而內心一陣慌亂之後，他唯一想得到的反抗，就是像其他同學──或者是說霸凌者們──
直接在那名女同學的面前，將所有不該講的話，通通一口氣給講了出來。
接著是此起彼落的狂妄笑聲，夏晨又只覺得刺耳難耐。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遭如此純粹的惡意，將女同學的無助身影狠狠淹沒。
隔天，女同學失蹤了。後來畢旅尾聲，找到人了，但人在醫院。
老師告訴大家，女同學全身傷痕累累，據說是因為躲在某條暗巷裡自殘，要不是被附近的
商家發現，現在可能就是一副冰冷的屍體。
於是乎，夏晨又自始成了眾矢之的。
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反而成為受到攻擊的目標，甚至怨天尤人地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
者；但父母沒人能夠理解，尤其母親甚至只覺得他成天玩樂，是個不受教的該死屁孩。
他隨後向比較要好的朋友求助，然而那些人卻丟下了他，全都跑得無影無蹤；師長們更不
用說，他們沒人願意去全盤了解，只顧著把他貼上「問題學生」的標籤。
至於那位向自己告白的女同學，則是對他避不見面，讓他連道歉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結果，他還來不及反省自己在那當下應該做些什麼，還來不及後悔，便成為下一個被同儕
霸凌的目標。
那時距離畢業還有一年。而這什麼霸凌招數都不缺的一年，則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一個人的
性格，以及曾經擁有的所有一切。
天翻地覆。
隔日醒來，夏晨又邊抹去眼角的淚水，邊回想著自己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即便將自己包
得嚴嚴實實，依舊能感覺四周空氣是何等冰冷。
他感冒了，且還發著高燒。
隨後好不容易在床邊的矮櫃，翻到了自己的健保卡，但想到還要出門穿越人潮、前往診所
，便半放棄地來到客廳，全身無力地深陷在沙發裡。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冒了。上次感冒，是他還在唸大學的時候。
因為是只要一感冒，便會全身癱軟無力的體質，那時是室友們合力將他抬到醫務室，並由
好心的工友大叔載去就醫。
反觀現況，環顧只有自己一人的租屋空間，夏晨又腦袋一片空白；他不想去思考與當時還
有人能夠及時救助的差別，畢竟這一切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他人。
不過要是繼續發著燒，結果不小心嗝屁，那就太對不起房東了。這間屋子的房東是個好人
，他想著。還是不要給屋主造成麻煩吧。
夏晨又只好拿起手機，迷糊之間，隨便選了個號碼便撥了出去──畢竟他的手機通訊錄裡
，只有偶爾有所聯絡的寥寥數人，但至少都是信得過的人。
『晨又？』
……大失策。
他忘記自己有登錄柴唯淳的手機號碼。
「……我等等會把大門打開。」
算了，有人能來就好。身體在極度不適的時候，夏晨又根本沒有心思計較，只能聲音沙啞
地拜託：「抱歉……要麻煩你，帶我去看個醫生……」
『你沒事吧？』
「……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沒事的樣子嗎……！」
『等我一下，我馬上到。』
說的人好像就在附近似的。心情不佳地收起手機，夏晨又接著勉強撐起身，用所剩不多的
力氣打開大門；但突然一個重心不穩，迫使他毫無防備地往前一傾，與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
趴在地上的同時，除了疼痛外，鼻腔還傳來陣陣鐵鏽味，還有股溫熱的液體流經人中──
看來是流鼻血了。該不會鼻骨就這樣撞斷了吧？
夏晨又想要伸手確認，卻可悲地發現，自己連揚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討厭感冒。
「晨又！？」
更討厭人還真的就在附近的柴唯淳。
不過見到柴唯淳朝自己慌忙跑來，他的內心深處，便無來由地湧來一陣酸楚。
那是男人所帶來的。而會這般哽咽，都是因為自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收到來自他人的關
懷。
──這肯定會完蛋啊。
這是夏晨又在失去意識前，替自己所下的可悲結論。